黃勤慧
梅平站在碼頭上,看著老左走跳板。雖說做了幾十年煤炭生意,總是要和船打交道,可梅平就是走不慣跳板。老左一步一顛,像跳交誼舞,踩準(zhǔn)跳板一晃一蕩的節(jié)奏,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乜缟习丁?/p>
梅老板,梅老板。老左在船上叫一聲,踏上岸又叫一聲,一邊從口袋里掏出軟中華。香煙盒從上部完全打開,錫紙奓開,像是要把里面的香煙一把抓出來。梅平不喜歡這樣拆煙,他會將拉條拉開,沿著角封將封口平整地撕開一半,抽出一支,細(xì)嗅一下,悠悠然點上。
梅平剛將香煙叼到嘴上,“吧嗒”一聲,老左的火機就響了,梅平低頭,伸手,擋火,點燃了香煙。自那天在徐州喝上酒以來,老左每每給他點煙,梅平都會用手擋一下火,以示尊重,這不是酒肉造就的友誼,而是因為楊禿子告訴他,這個駁船拖隊是老左自家的,他有四個這樣的拖隊。梅平當(dāng)時委實吃了一驚。要知道老左十年前還只是一個縣航運公司船隊上的老軌?!袄宪墶边@個詞,梅平一直不知道怎么寫,就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是“老鬼”,老左告訴他,是“老軌”,就是輪機長。老左當(dāng)時所在的船隊單船一百噸,十條船,一個拖隊一千噸,而現(xiàn)在河面上漂著的是單船八百多噸的十二條船,威風(fēng)凜凜,一個拖隊能裝萬把噸貨,加上一個大功率的拖頭,少說也值六七百萬,四個拖隊就是幾千萬的資產(chǎn)。
左老板是個大老板。那天,楊禿子喝上了頭,他使勁將迷離的目光從“花海酒家”老板娘如玉身上移開,嘴里嘟囔著。
笑意填滿老左臉頰上的兩個癟膛,他趕緊舉杯敬酒,說,哪里哪里,多虧楊主任幫忙。
主任個屁。梅平當(dāng)時在心里說。他很煩楊禿子,不就一個普通調(diào)度員,平時當(dāng)班安排誰家的船上個碼頭,安排鏟車鏟個煤什么的,屬于幫不上大忙只能添亂的主兒,喝酒蹭酒倒是頭等本事。
哎,如玉,梅老板可是咱的財神爺。楊禿子又開始糾纏老板娘,說話間伸手去捉如玉那如玉般的手。
啪。如玉倏地反手打在楊禿子的手上,嗔道,打你個爪子。她抿嘴巧笑,一邊順勢靠向梅平。
嘿嘿,妹妹也要關(guān)心關(guān)心哥哥我,不要總想著和梅老板過水?!斑^水”是一句褻語,楊禿子喝得七葷八素,不分場合亂說話。
如玉當(dāng)然聽得懂,她朝楊禿子翻了一個白眼,啐道,少喝點貓尿。
好好,我喝的貓尿,我少喝點貓尿。楊禿子也不生氣,嬉笑著自言自語。
梅平與如玉相好,是港口公開的秘密,只是今天礙于老左是個生人,難免有點不自在。楊禿子喝高了,梅平也不好說什么,只是掛個笑臉,余光瞄到老左眼光滴溜溜地在幾個人身上打轉(zhuǎn)。
酒足飯飽,下得樓來,老左結(jié)賬。如玉噼噼啪啪按著計算器算賬,老左從包里拿出一疊鈔票,說,妹子,這一萬塊錢存在柜臺上,以后咱吃飯記賬。
如玉拿眼問梅平,見梅平頷首不語,當(dāng)下喜笑顏開,連聲說好,說謝謝老哥哥。
梅平心想,老軌真鬼,會軋苗頭。
船家七手八腳地開艙。每次裝完煤,他們都要封艙——將七八米長的跳板一頭搭在煤堆上,另一頭搭在前艙艙沿上,再用尼龍繩左左右右地一道道鉤著船艙兩邊的搭鉤,箍緊,從前艙到后艙,然后蓋上油布,將油布在船艙兩邊掖緊,用木頭楔子夯實在搭鉤上。這樣,整個船艙被油布覆蓋,大浪打過來,水漫過甲板,沖上油布從另一邊匯入河里,過水不留水。如果沒有這道工序,水便會涌進(jìn)艙里,造成沉船事故。船在運河航行有時會省卻這道工序,而經(jīng)過長江的船則必須要封艙,因為浪大。從徐州到梅平的家鄉(xiāng),要經(jīng)過百把公里的長江航段。
機艙里聲音大,晚上睡不好吧?梅平悠悠地吐了一口煙,問老左。
我……呃,習(xí)慣了,要是沒聲音反而睡不好哩。老左干瘦,聲音和人一樣,精神。
我上去看看呢。梅平看到油布已經(jīng)全部打開。
好哩好哩。老左連聲應(yīng)承著就準(zhǔn)備上跳板。
我從這邊上。梅平一指河堤旁的臺階說,他知道下坡的跳板比上坡更難走,節(jié)奏更難把握。
兩個人下得堤岸,老左朝船上吆喝了一聲,急急地跑過來幾個船家,拉緊纜繩讓船貼岸。
梅平不緊不慢地沿著甲板走,不時停下來,瞇著眼瞧艙里的煤,一聲不吭。
煤堆上蓋著印。裝船后,港口會在煤堆上用洋灰印盒蓋上若干印記,到地頭時,如果印記動了,則說明有偷煤的嫌疑。
白色的印記很完整。
老左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覺得梅平神神叨叨的。那天在港口裝好煤后,梅平執(zhí)意要上船看看,而且吩咐他在岸上等著。他站在高高的堤岸上,看著梅平小心翼翼地佝著腰,一步步在跳板上挪,走到中間的時候,跳板在顫動,梅平的小腿肚子也在顫動,看得老左的心也跟著顫動,不禁暗自嘀咕:這家伙非要到船上去看什么呢?那黑烏烏的煤有什么好看的?活受罪。梅平好不容易上了船,一連串的行為老左就更看不懂了。他每一條船都走了一遍,不時伸出手,對著煤堆招啊招,還劃著圈,像電視劇《成吉思汗》里薩滿教的巫師。他仔細(xì)地看梅平的嘴,想看看他是否念念有詞,太遠(yuǎn),看不清。梅平上岸后,老左賠著小心問他,梅老板你這是作的什么法?梅平笑笑說,它們是我的寶貝,我靠它們吃飯呢。這話不假,就是這在地底下埋藏了幾億年的寶貝,讓他的肚子和腰包都鼓了起來。
不過今天梅平?jīng)]有對他的寶貝作法,他只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眉間擠出一個“川”字,不說話。走到最后一條船的前艙時,老左的眉頭也不禁緊鎖起來。
你看。梅平突然蹲下身,指著前艙艙底對老左說。
老左瞄了一眼,艙底躺著幾個煤塊,煤堆底下積了一點水。他覺得沒什么異常,而梅平也是做了幾十年煤炭生意的人,應(yīng)該懂,但他還是解釋了一下。你這煤水分有點大,堆在船上十幾天,坐實了,水就滲出來了,再說,過長江時,浪大,過水時也難免會有水打進(jìn)艙里。
老左的話無懈可擊,梅平做的是發(fā)電廠燃煤,對質(zhì)量要求不高,他摻了一點低熱量泥性重水分大的煤泥在里面。
我不是讓你看這個,你仔細(xì)看,看煤堆的表面。梅平說。
老左兩手扒著艙沿,頭幾乎都伸進(jìn)了船艙。五月的艷陽照在他光禿禿的后腦勺上,耀眼。
老左終于看清楚了,那烏黑的煤堆上居然冒出了點點碧綠,一根根縫衣針大小的小草,細(xì)腳伶仃地立著。
長草了。老左說,抬頭看著梅平,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意思是:這沒什么呀,春夏之交,混在煤里的草籽發(fā)芽生長很正常嘛。
它們不是草,是這個。梅平說著攤開手掌,掌心里是一小把油菜籽。你跟我來,梅平引著老左往回走。
梅平一路不時停下來指指點點,老左不住點頭。兩人在頭條船上站定,梅平遞了一根煙給老左。
我在每條船的煤堆兩邊和前艙都撒了油菜籽,你剛才看到了,前艙的油菜都長出來了,而兩邊的油菜,只有兩條船上可以看到稀稀拉拉的幾根。梅平說。他歪過頭看著老左,他覺得這話講得挺明白,老左也是,但是他愣是愣在那里,愣了許久。
一會兒你們船上安排人,過磅時一起監(jiān)磅。梅平說完便上岸去聯(lián)系人卸載。
老左有點憋屈,想罵人,心里又不得不叫絕,這眼屎大的油菜籽,和煤一般黑,撒進(jìn)煤堆,見縫插針,不要說不告訴你,就是告訴你,你也不見得能找出幾粒來。
晚上,梅平在飯店請老左吃飯,雖說自己是老左的客戶,但這是梅平的地頭,他要盡地主之誼。
趁著等上菜的空隙,梅平將磅單遞給老左。忙了一天的老左看上去有點萎靡,畢竟年近六旬了,他仍然很認(rèn)真地翻看了一下磅單,然后說,一萬噸煤損耗四十多噸,還算正常。
多了。梅平一邊幫老左打開他面前的套裝餐具,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看,梅老板,這十幾天下來,水分有損失吧?這卸載的時候掉河里的,風(fēng)刮跑的,不都是損耗嘛。按照運輸慣例,千分之四左右的損耗也差不多,而且,印記也沒有動過。
來來來,把酒拿上來。梅平?jīng)]有搭理老左的話,招呼著開酒,他領(lǐng)教過老左的酒量。那天,喝了三杯酒的楊禿子已經(jīng)語無倫次,而老左卻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一邊應(yīng)付楊禿子,一邊和梅平攀談,梅平不大會喝酒,倒一杯啤酒慢慢啜。老左告訴他,十年前單位改制,沒有人敢接,他出頭和另外兩人一起接了下來,擔(dān)著一屁股債和兩百多人的吃飯問題。他賣掉在城里為兒子準(zhǔn)備的婚房,湊錢將另外兩個人的股份盤了過來,又賣掉四個老舊的拖隊和幾條單機船,買斷了大部分工人的工齡,只留下兩個千噸拖隊跑運輸,不死不活地熬了幾年后,趕上航運行業(yè)的爆發(fā)期,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規(guī)模。講到他當(dāng)初的艱難和窘迫之處時,梅平看到他的眼睛濕潤了,好像有眼淚滾出來,又分不清是淚還是汗,因為他喝下去的酒此時已經(jīng)全部化成汗水,在他滿是經(jīng)驗的臉上流淌,那經(jīng)驗橫七豎八,有深有淺,汗水便曲折蜿蜒起來。老左是個蒸籠頭,喝酒像頂著個蒸籠,呼呼冒熱氣,這樣的人,都是海量。梅平當(dāng)時想到駁船在風(fēng)浪中過水,左左右右地過,有時沿著船舷,沖上前甲板打著旋從另一邊落入河里。
拿上來的是衡水老白干,六十七度,酒瓶打開,濃烈的酒氣一沖而出,老左臉上居然就開始過水。這酒量真是非同小可。
半個月后,梅平到了徐州,剛放下如玉的電話,楊禿子的電話就來了,說已經(jīng)在花海酒家訂好晚飯,隨后老左電話打過來,殷勤地要來接他,他一時難以推辭。下午五點多鐘,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進(jìn)花海酒家。
哎呀,看來兩個人合作很愉快嘛??吹剿麄z,正和如玉拉閑話的楊禿子大驚小怪地說。
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老左連聲說。
梅平在心里思忖,不知老左有沒有把他們之間的不愉快告訴楊禿子,看老左的表情,應(yīng)該是沒有,而且,對于老左來說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看著楊禿子那過度激動的臉和因缺酒而顫顫巍巍的手,梅平在心里罵了一句,孬熊。
這是在梅平老家臨分手時老左罵的話,當(dāng)然不是罵梅平,是罵船上的工人。當(dāng)時梅平問老左,你在船上,怎么不知道他們的勾當(dāng)。老左連忙解釋說,我是坐火車早晨趕到的,沒有跟船,完了還說,看我怎么治他們,孬熊。梅平覺得老左心里憋著氣,因為他從運費里扣了四十噸運煤錢,不過他還算厚道,是按上船價計算的。
話題很快就轉(zhuǎn)到了生意上。老左還想繼續(xù)承運梅平的貨,梅平心里有點不愿意。他以前是有固定運輸客戶的,長期合作使雙方建立起了信任。要知道,在運輸途中,特別是運河航段,到處都有小劃子船,長年勾結(jié)運煤的船家一起偷煤。每當(dāng)拖輪遇到天氣原因停航或是等閘,他們就靠上來,一番討價還價后,掀開油布偷煤。從兩舷偷煤最方便,也最不容易被主家瞧出破綻,因為前艙往往裝不滿,煤堆呈自然坡度,而兩舷到后艙在平艙時就動過堆。有時在航行中也能完成這類交易,而船老大或老板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船員掙點伙食費,或干脆參與分贓。這買賣,煤越過兩船之間的水面易主,回過去的就是錢了,行話叫過水,水嘛,就是錢的意思。偷煤被煤老板逮著了,是要付水錢的,水錢么,也是行話,就是高利貸的意思。
楊禿子仗著酒性,一番死纏爛打,梅平答應(yīng)這次還讓老左運,不過他將每噸的運費壓低了兩塊錢。
裝船的時候起風(fēng),運煤卡車在貨場上卷起漫天黑霧,梅平躲在小車?yán)铮粗献竺η懊蟮刂笓],不一會兒,老左的一口牙齒看上去白了許多,還有眼睛,其余的地方都是黑不溜秋的。梅平真心覺得他不容易,畢竟也是幾千萬身家的老板。
拖隊換了另一個,不是原來那些“孬熊”。老左大概是想給梅平一個交代,熟人介紹的業(yè)務(wù),大家面子上都要過得去。
他們其實十幾年前就認(rèn)識。在楊禿子的調(diào)度室一看到他,梅平就覺得眼熟。楊禿子開口一介紹,老左就說梅老板我認(rèn)識你,梅老板我認(rèn)識你。經(jīng)老左提醒,梅平想起來了,那時他還在國營單位上班,有一次裝船時他在磅房監(jiān)磅,就是這個老左,當(dāng)時那條船上的老軌,一直在磅房陪他聊天,他覺得奇怪,因為和客戶接觸的一般是船上的業(yè)務(wù)員或隊長。記得當(dāng)時老左抽的是牡丹煙,在梅平看來,可不是一個老軌抽得起的。梅平依稀記得他還要了自己的電話號碼。而眼前這個左老板,除了神態(tài),和當(dāng)年的老軌幾乎沒有半點相似,特別是那一頭的青蔥,已經(jīng)成了一個葫蘆瓢,只留下腦后到兩個耳際之間的一溜籬笆。若對比著看楊禿子,“禿子”這個詞之于他實在是夸張得過分。
裝好船,梅平再次克服對跳板的恐懼,到船上走了一圈,又表演了薩滿教儀式,他當(dāng)然不會在意那白色的印記,這東西,誰都可以做,其實就是閻王殿里說謊話——騙鬼。
這段時間天氣好,船隊如期抵達(dá)目的地。
梅平站在碼頭上,看著那一字排開的船隊,前后有上千米。船上裊裊地升起炊煙,倒蠻有生活氣息。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運煤的船家一般不用煤氣,用煤爐,反正船艙里有的就是煤,而煤老板大都不會計較這一點點生活用煤。但是只可以在裝船時取一點存著用,封艙后動煤就為偷。
又見炊煙升起……梅平哼著鄧麗君的歌。
梅老板、梅老板,老左站在機頭上大聲喊,你要不要下來看看。
梅平下河堤,老左跨上岸,伸出手半扶半請地讓他上船。
梅平慢慢踱步,眼睛在煤堆上脧來脧去。
這梅老板煤老板,梅老板是煤老板,看來梅老板注定要在煤炭上發(fā)財呀。老左在拍馬屁,他嘴上說著,腳上跟著,眼睛從煤堆脧到梅平。
兩個人走了一圈,有二十分鐘。在頭條船站定后,梅平又給老左遞了一根煙,老左給他點上后,他猛吸一口,說,每條船上的油菜都長出來了。
啊……嗯。老左應(yīng)到。
“川”字如過水,在梅平眉間一閃。
可是那天我是隔一條撒一條,這怎么每條船都長油菜了哩?
梅平歪過頭看著老左,他覺得這話講得挺明白,老左也是,但是他愣是愣在那里,愣了許久。
晚上,喝的還是衡水老白干,老左臉上依然不斷過水。
這一次,梅平依照損耗,從運費里扣了三十五噸運煤款。
楊禿子這次請飯拉上了港口分管業(yè)務(wù)的副總經(jīng)理,他幫過梅平很多忙。2006年煤炭緊俏時,梅平倒是能搞到煤,就是缺資金,天天接著客戶的要貨電話干著急。就是這個副總,在他湊不齊一個拖隊的貨無法讓船隊開航時,幾次將港口的煤賒給他,那一年梅平掙了好幾百萬,當(dāng)然,他也沒少還副總的人情,私下里他們倆交情很好。
副總酒量大,仗著年輕,還是領(lǐng)導(dǎo),喝起酒來從容不迫,喜歡喝大口酒,二兩二的酒杯絕不超過三口,一定喝完。老左左一杯右一杯敬副總,向他訴苦,說運河山東段兩個船閘同時維修,要修一年時間,運煤船過這兩道閘,光排隊的時間就不下二十天,這樣一來,他的船隊跑一趟蘇南,所用時間比原來多了一倍還不止,所以他把拖隊一起調(diào)到徐州來跑業(yè)務(wù),還請多多幫忙等等。副總顯然對情況很了解,他一指梅平說,梅老板是我們的大客戶,每個月最少走兩個隊,讓他多支持支持。是……是是,梅老板很支持的,最近幾次貨都是我運的。老左喝得有點架不住了,嘴里說著,一邊趕忙給梅平敬煙,其實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半分怠慢梅平,不停給他遞煙。
同在一個道上混,梅平很理解老左,甚至有點惺惺相惜。這兩年,為響應(yīng)國家環(huán)保政策,很多企業(yè)都在“煤改氣”,煤炭市場急劇萎縮,相關(guān)的運輸行業(yè)也受到很大沖擊。梅平好在有固定的銷售單位,還能穩(wěn)得住。像老左這樣的運輸戶,初來乍到,壓力可想而知。
酒酣耳熱過后,一行人下樓,如玉扯扯梅平的衣袖,悄聲說,那個老左帶了很多野貨給我,說是微山湖里弄的。
梅平擠了一下眼,悄聲回道,讓他們先走……
出了酒店門,老左執(zhí)意要送梅平回賓館,不由分說地將他請上車。
花海酒家地處港區(qū),車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蹦跳著,老左起先還硬挺著陪梅平說話,突然頭一歪就靠在窗玻璃上打起了瞌睡。司機是老左的侄兒,梅平問他晚上住哪兒,他說住船上。梅平說那太危險了,老左喝這么多酒,上跳板一不小心就會栽到河里去。小伙子說去年就發(fā)生過一次,當(dāng)時是老左一個人回去的,好在船上有人聽到動靜,零下五六度的天氣,三個小伙子下水把他撈了上來,算是命大,所以老左現(xiàn)在喝酒應(yīng)酬都由他陪同。
稀疏的路燈昏黃,燈光不時從老左臉上劃過,他依然汗水滴瀝,蜷縮著身子,隨車晃動。大概之于他,夢鄉(xiāng)是唯一的安詳之所。
到賓館樓下,老左依舊酣睡不醒,侄兒推推他,老左嘴里嘰嘰咕咕也不知講什么,就是不睜眼。最后,梅平無論如何不讓小伙子帶老左走,他在賓館又開了一個房間,將老左安頓妥了才折回花海酒家。
梅平又將運費每噸壓低了一塊錢,老左當(dāng)時臉上一陣恓惶,梅平也稍有不忍,但這就是生意場,一分錢也是利,誰有話語權(quán)誰說了算。
裝好船后,這次梅平?jīng)]有裝神弄鬼,他在每條船靠著兩弦的煤堆上都撒了菜籽。
這趟貨比預(yù)期晚了半個月,因為堵閘的原因。
一大早,老左打電話給梅平,火急火燎地請梅平聯(lián)系下午卸貨,梅平不樂意,說假如你們的船到不了,碼頭和電廠那邊不好交代。老左連聲保證,下午兩點前一定到,船隊已經(jīng)過了長江進(jìn)入內(nèi)河,時間是有保障的,而船隊著急趕下一趟貨。
飯后,梅平睡了一小時午覺,到碼頭時一點半剛過,看到老左的車停在碼頭上,正幫著系纜繩,船已經(jīng)全部開艙,做好了卸載的準(zhǔn)備。
老左一邊遞煙一邊問,今天可以卸貨嗎?
兩點半開始,我跟碼頭班長說了,讓他們加個班,先把貨卸到碼頭上,明天再拉進(jìn)電廠去,到時我給他們點加班費,這樣,保證你們明早之前可以開航。
老左眉開眼笑,連連對著梅平作揖,說,梅老板真是菩薩,活菩薩,加班費我來,我出。然后看了看時間,問,你上船看看?
兩個人一前一后上了船,梅平走得很快,他不想耽誤卸載。老左顯然心情很好,步子也邁得很開,幾次險些踢到梅平的腳后跟。
由于這次運輸時間長,煤堆兩邊的油菜籽長成了氣勢,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一叢一叢翠綠。
一圈走下來,梅平給老左遞了一根煙,“川”字又上眉梢,老左看他臉色不對,賠著小心點煙。梅平搖搖手。
這油菜長勢很好嘛,要是開了花能把婺源的花海給比下去。梅平說。說到花海,他心里一動,如玉為什么要起“花海酒家”的名字呢?在烏泱烏泱的漫天煤灰里,“花?!睂嵲跓o法引起視覺上的共鳴,這么多年倒沒有問問她……她大概正急切地盼著我和老左快點回去吧……
嗯,這一趟時間太長了,都長得有兩寸高了。老左怎么也不會想到梅平此時會想到如玉,只是順著梅平的話說。
河面上一條港監(jiān)船開過來,由于速度快,掀起不小的波浪,波浪從腳下的兩船之間涌過,形成一股激流沖向岸邊,靠岸的地方有幾只鴨子正在嬉戲,被激浪猛地一沖,驚得四散開來,有一只鴨更是飛出十幾米才落入河里。
鴨子還會飛哩。梅平說。
唔,是呀。老左附和一句。
你說這煮熟的鴨子會不會飛?梅平?jīng)]有看老左,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老左。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老左需要想一下。
老哥真會說笑,這煮熟的鴨子怎么會飛呢?
老左稱梅平老哥是不對的,他倆敘過,老左屬狗,梅平屬鼠,老左長兩歲。
唔。梅平若有所思,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東西湊到老左面前問,這是什么?
老左一愣,說,油菜籽呀。
梅平另一只手又掏出一把東西問老左,這是什么?
老左看了一會兒說,也是油菜籽呀。他著實搞不懂梅平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嗯,確實都是油菜籽,你看出它們有什么不同沒有?
老左湊上前,又向后縮了回去,他眼睛遠(yuǎn)視,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會兒說,沒什么不同吧?
梅平說,左手上的,對著光看,表面有光亮,泛一點點墨綠,右手上的呢,表面沒有光澤,黑的,因為是被炒過的,炒熟了的。那天我在你船上撒的就是這炒熟的,你說它們怎么能長出油菜來呢?
梅平歪過頭看著老左,他覺得這話講得挺明白,老左也是,但是他愣是愣在那里,愣了許久。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
創(chuàng)作談
灰色邏輯
小說來源于生活,這篇小說的靈感來源于一次閑聊,一個朋友講述了他利用一把菜籽坐實了運輸方的偷竊事實,當(dāng)時我們深以為妙。他只實施了小說中第一次運輸?shù)氖侄危诙?、第三次運輸?shù)墓适率俏姨摌?gòu)的,屬于符合可能性的邏輯事實。
隨著故事的展開,爾虞我詐成為敘事主題,這是生意場上的常態(tài),而小說想呈現(xiàn)的是更為復(fù)雜、豐富的人情世故和現(xiàn)實的商業(yè)邏輯。梅平和老左在商業(yè)活動中處于供與求、主動與被動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這使得他們表現(xiàn)出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和行為。表面上看,老左這一方不擇手段投機取巧,違背了商業(yè)道德,而梅平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乘人之危壓榨老左的利益也不見得厚道。當(dāng)逐利成為行事原則時,道德退居次席,更何況當(dāng)某種非道德行為固化為潛規(guī)則后,除了遵守?zé)o從譴責(zé),剩下的只有斗法,當(dāng)事雙方在固定的利益池里各自撈取更多的實惠。但是少有人看到,這背后有多少艱辛、無奈和奮斗,夾雜一絲狡詐。
老左所代表的那部分人群,在各行各業(yè)都大有人在,無論貧窮還是富有,他們就那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成不變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