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麗,劉 玲
(大慶師范學院 文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712)
禽鳥是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重要意象,上古先民認為鳥是溝通天地的圖騰,是自由的象征。聞一多先生指出鳥類的不同屬性代表了人類的各種屬性,“三百篇中以鳥起興者,不可勝計,其基本觀點,疑亦導源于圖騰。歌謠中稱鳥者,在歌者之心理,最初本只自視為鳥,非假鳥以為喻也。假鳥為喻,但為一種修詞術(shù);自視為鳥,則圖騰意識之殘余。歷時愈久,圖騰意識愈淡,而修詞意味愈濃,乃以各種鳥類不同的屬性分別代表人類的各種屬性……后人于此類及漢魏樂府‘鳥生八九子’、‘飛來雙白鵠’、‘翩翩堂前燕’、‘孔雀東南飛’等,胥以比興目之,殊未窺其本源(1)聞一多:《古典新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1頁?!薄_@些極具藝術(shù)魅力的精靈們,展開靈動的翅膀,跨越漫長的歷史長河在中國古代文學的上空自由飛翔,不受羈絆。
詞人們關(guān)注自然、體物察情,對自然意象的禽鳥極盡描摹,展現(xiàn)其靈動的身姿、絢麗的色彩,描寫其歡愉或悲傷的啼鳴。通過對鳥之形、鳥之聲、鳥之色傾盡筆墨的描繪賦予其內(nèi)涵豐富的情感意蘊,仙鶴高蹈世外,白鷺閑野不俗,杜鵑是凄楚哀怨的化身,鴛鴦是愛情的象征,禽鳥意象成為詞人傳情達意、比興寄托的重要媒介。
禽鳥意象展現(xiàn)了自然的美景、節(jié)序的變化與生命的律動所帶來的美感愉悅和對人生的思考,表現(xiàn)了詞人閑適恬淡的生活情趣。
1.禽鳥是物候的象征
物候是“自然界中生物或非生物受氣候和外界環(huán)境因素影響出現(xiàn)季節(jié)性變化的現(xiàn)象。例如,植物的萌芽、長葉、開花、結(jié)實、葉黃和葉落;動物的蟄眠、復蘇、始鳴、繁育、遷徙等”(5)《辭海》(4),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2433頁。。古代的先民們觀察到了四季景物的變化,鳥兒飛來又飛去等自然現(xiàn)象與氣候的關(guān)系。四時之景不同,四時之鳥亦不同,禽鳥成為了物候的象征。
燕子、鶯、黃鸝是春天常見的禽鳥,詞人往往把它們當作春天的象征,如:
小園東,花共柳。紅紫又一齊開了。引將蜂蝶燕和鶯,成陣價、忙忙走。(柳永《紅窗迥》)
晴鴿試鈴風力軟,雛鶯弄舌春寒薄。(張先《滿江紅·初春》)
春風不負東君信,遍拆群芳。燕子雙雙,依舊銜泥入杏梁。(晏殊《采桑子》)
晏殊在《破陣子·春景》中描寫春天的景色時也寫到了燕子和黃鸝: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詞中新社指春社,立春之后燕子飛來銜泥筑巢,梨花落后是清明時節(jié),黃鸝鳥在茂密的樹葉間嬌啼,在明媚亮麗的春光中,年輕的采桑女們巧笑相逢,“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用自然的美景映襯生活的美好。
燕子是候鳥,古人認為燕子于春社(立春后第五個戊日)飛回北方,秋社(立秋后第五個戊日)飛到南方。因此它同時也是初秋的典型意象。晏殊在《蝶戀花》(梨葉疏紅蟬韻歇)中描寫秋夜時寫道:“枕簟乍涼銅漏咽,誰教社燕輕離別?!痹凇肚迤綐贰?金風細細)中他寫道:“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p>
雁、鴉則是秋冬季節(jié)常見的禽鳥。歐陽修曾經(jīng)寫過十二月《漁家傲》鼓子詞,其中有三首寫到雁:
九月霜秋秋已盡……新雁一聲風又勁。云欲凝,雁來應(yīng)有吾鄉(xiāng)信。
十月小春梅蕊綻……風急雁行吹字斷。
十二月嚴凝天地閉……馬前一雁寒空墜。
黃庭堅元符二年(1099)重陽節(jié)創(chuàng)作了《鷓鴣天·重九日集句》:“塞雁初來秋影寒,霜林風過葉聲干?!鼻赜^于元豐二年(1079)歲末離開會稽時創(chuàng)作的《滿庭芳》中有“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在另一首《菩薩蠻》中寫秋夜輾轉(zhuǎn)難眠,又提到了鴉:“畢竟不成眠,鴉啼金井寒?!?/p>
2.禽鳥意象展現(xiàn)的節(jié)序變化觸動了詞人的心緒
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美好的春光和人世間的美好感情共同生發(fā)。奈何歲月易逝,韶華難在,傷春惜春之情油然而生。詞人或直接或間接借禽鳥意象抒發(fā)傷春悲秋,相思念遠,離愁別恨,感時傷事,人生感悟等:
何物最關(guān)情,黃鸝三兩聲。(王安石《菩薩蠻》)
留春不住,費盡鶯兒語。(王安石《清平樂》)
燕鴻過后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晏殊《木蘭花》)
春光易逝,韶華難留,人生也是如此。美好的春光,美好的年華,美好的感情就像春夢一樣易醒易逝,像天邊的秋云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秋聲如寥廓。東歸燕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楚臺風,庾樓月,宛如昨。(王安石《千秋歲引·秋景》)
王安石退居金陵時,身為客居他鄉(xiāng)的游子,耳聞寥廓秋聲,眼見“東歸燕”與“南來雁”穿梭不停,心中無限悵惘,不禁發(fā)出“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的嘆息。
禽鳥是大自然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是人類的朋友。對禽鳥的描寫表現(xiàn)了詞人對大自然的熱愛,對閑適恬淡生活的向往。張志和在《漁父》中寫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卑樤谖魅角白杂娠w翔,明艷絢爛的桃花在流水的映襯之下愈發(fā)顯得嬌艷欲滴,肥肥的鱖魚在潺潺的流水中游動。青山、白鷺、桃花、流水,色彩鮮明,如詩如畫。江南風物之美讓詞人流連忘返,直呼:“斜風細雨不須歸。”“禽中唯鶴標致高逸,其次鷺亦閑野不俗?!?6)魏慶之編:《詩人玉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6頁。白鷺意象形象地表達了詞人高蹈世外、寄情隱居生活的樂趣。宗白華在《美學漫步》中曾經(jīng)說過:“鳥啟示著自然的無限生機。中國人……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fā)現(xiàn)了無限,表現(xiàn)了無限,所以他的態(tài)度是悠悠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7)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9頁。張志和筆下的白鷺意象恰切地反映了詞人“悠悠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態(tài)度。清代黃蘇評價這首詞:“數(shù)句只寫漁家之自樂其樂,無風波之患,對面已有不能自由者,已隱躍言外,蘊含不露,筆墨入化,超然塵埃之外?!?8)王兆鵬主編:《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6頁。
蒲壽宬的《漁父》和張志和的這首詞有異曲同工之妙,“江渚春風澹蕩時。斜陽芳草鷓鴣飛。莼菜滑,白魚肥。浮家泛宅不曾歸”,同樣表達了詞人閑適恬淡的生活情趣,只是“斜陽芳草鷓鴣飛”遠不如“西塞山前白鷺飛”的空靈明秀,超然世外。
自從《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開啟了用禽鳥意象表達男女之情的濫觴,禽鳥意象就成為男女之間寄托濃情蜜意和相思愁怨的載體。
鴛鴦自古以來就是夫妻恩愛,白頭偕老的象征,寄予了人們對愛情和婚姻的美好理想。李時珍云:
鴛鴦終日并游,有宛在水中央之意也?;蛟唬盒埒Q曰鴛,雌鳴曰鴦。崔豹古今注云:鴛鴦雄雌不相離,人獲其一,則一相思而死,故謂之匹鳥。(9)李時珍:《本草綱目》,北京: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2016年,第2053頁。
司馬相如在《琴歌》中借鴛鴦交頸表達自己對卓文君的傾慕和大膽表白:“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蔽覀?nèi)绾尾拍芙Y(jié)為夫妻,像交頸的鴛鴦一樣恩愛親昵。張孝祥在《浣溪沙》中用“豆蔻枝頭雙蛺蝶,芙蓉花下兩鴛鴦”比喻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情人。
唐宋詞中除了用鴛鴦表達夫妻恩愛,情深彌篤外,還有燕子和鷓鴣。
鴛鴦、玄鳥愛其類。鴛鴦,匹鳥也。玄鳥,燕也。二鳥朝倚暮偶,愛其類也。(10)師曠:《禽經(jīng)》,張華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燕子朝暮相隨,鷓鴣雌雄對啼。“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如鴛鴦、鷓鴣、梁燕、鸞鳳一樣比翼齊飛,相濡以沫是人們對愛情和婚姻的美好愿望和憧憬。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馮延巳《薄命女》)
酒闌歌罷兩沉沉。一笑動君心。永愿作鴛鴦伴,戀情深。(毛文錫《戀情深》)
所以成雙成對的鴛鴦、鷓鴣、梁燕、鸞鳳等意象成為夫妻恩愛、忠貞不渝的象征。
詞人有時反其意而用之,用鳥的成雙成對反襯主人公的孤獨凄涼,寄托閨中怨婦的愁思。溫庭筠的《菩薩蠻》把這種寫法運用得特別嫻熟。如“鳳凰相對盤金縷”(《菩薩蠻》),“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菩薩蠻》),“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菩薩蠻》)。尤其是“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一句,主人公睹物傷神,對影自憐,孤獨寂寞的形象呼之欲出。牛嶠兩首《夢江南》,一首詠燕,一首詠鴛鴦:
銜泥燕,飛到畫堂前。占得杏梁安穩(wěn)處,體輕唯有主人憐??傲w好因緣。
畫梁上銜泥的燕子在建造幸福的窩巢,讓主人公羨慕不已。
紅繡被,兩兩間鴛鴦。不是鳥中偏愛爾,為緣交頸睡南塘。全勝薄情郎。
紅色繡被上一對對篤定情深的鴛鴦讓主人公想起了薄情負心的情郎。
“以樂景寫哀情,一倍增其哀樂。”毛熙震《小重山》“梁燕雙飛畫閣前,寂寥多少恨、懶孤眠。曉來閑處想君憐,紅羅帳、金鴨冷沉煙”,用梁燕雙飛反襯女主人公的寂寥孤獨。周紫芝《生查子》“簾幕卷東風,燕子雙雙語。薄幸不歸來,冷落春情緒”,用燕子雙雙語反襯女主人公的冷落孤寂。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用燕子雙飛反襯閨中思婦的憂傷惆悵?!案鞣N現(xiàn)實的事物,都必須被想象力轉(zhuǎn)化為一種完全經(jīng)驗的東西,這就是作詩的原則。”(11)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299頁。用禽鳥的成雙成對反襯女主人公的孤獨寂寞成為一種表達閨中相思幽怨情感的固定模式,并成為一種遞相沿襲的表情達意的藝術(shù)符號。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孤鳥意象。成雙成對的禽鳥意象是夫妻恩愛的象征,勞燕分飛、鴛鴦失伴則是孤單寂寞、相思離別的象征。吳文英在悼亡詞《絳都春》中稱亡妾為“南樓墜燕”。賀鑄中年喪妻,寫下悼亡詞《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青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用鴛鴦的失伴比喻自己的喪偶。頭白二字是雙關(guān)語,既是寫鴛鴦頭白,也是寫自己滿頭白發(fā)。
詞人經(jīng)常用孤鴻孤雁自比,“人是嶺頭云,聚散天誰管。君似孤云何處歸,我似離群雁?!?周紫芝《卜算子·席上送王彥猷》)“鴻雁屬,大曰鴻,小曰雁,飛有行列也?!?12)師曠:《禽經(jīng)》,張華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孤鴻孤雁是失群的鳥,沒有伙伴,找不到棲息之處。宋詞中的孤鴻孤雁意象,北宋以蘇軾的《卜算子》為代表,南宋以張炎的《詠孤雁》為代表。
1.“烏臺詩案”后的蘇軾自比為孤鴻
元豐三年(1080),從“烏臺詩案”中僥幸脫身遠貶黃州的蘇軾觸景生情,寫下了《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詞中“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正是被君主疏離,被群僚陷害,“憂讒畏譏”的蘇軾的真實寫照。“獨”“驚”“恨”“寒”“寂寞”“冷”,這哪里是在寫孤鴻,分明是剛剛從牢獄之災中脫身的詞人的自我寫照。孤鴻的身影觸動了蘇軾的心弦,引發(fā)了詞人的悲嘆。嘉祐六年(1061),26歲的蘇軾寫下《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年輕的蘇軾將奔波不定的人生比作杳渺的旅途,把自己和弟弟比作“飛鴻”。20年的時光匆匆而過,當年的“飛鴻”如今離群索居,淪落成了“孤鴻”,詞人詠物傷懷,無限落寞。
2.孤雁寄托了張炎的身世之感
南宋張炎的《解連環(huán)》專詠孤雁,寄予身世之感。張炎是貴族后裔,六世祖張俊是南宋初年著名將領(lǐng),曾任樞密使,受封清河郡王,家世顯赫。祖父張濡任浙西安撫司參議官時鎮(zhèn)守獨松關(guān),因手下錯斬元使,南宋滅亡后遭到元軍報復,處以磔刑,家產(chǎn)籍沒。29歲的張炎家道中落,貧難自給,晚年靠賣卜維持生計。他的詞將亡國之痛、故國之思和個人身世的飄零融合在一起?!督膺B環(huán)·孤雁》的上片寫道: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孤雁“離群”“驚散”后,惆悵萬端,顧影徘徊,尋找棲息之地的凄涼境遇和詞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凄慘遭際是那樣相似,在孤雁的身上,作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詠孤雁實際上也是在詠自己。
3.南渡中的朱敦儒自比為失群的旅雁
類似的還有南宋詞人朱敦儒。建炎元年(1127)秋天,詞人為躲避金兵南侵之亂,離開故鄉(xiāng)洛陽南下逃難途中,仰望長空,失群的旅雁和孤云恰似倉皇避難的自己,詞云: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萬里煙塵?;厥字性瓬I滿巾。碧山對晚汀州冷,楓葉蘆根。日落波平。愁損辭鄉(xiāng)去國人。(朱敦儒《采桑子·彭浪磯》)
詞人用旅雁意象寄托自己辭鄉(xiāng)去國的傷時感亂之情。在《卜算子》中,他更是以南飛失群的孤雁比喻靖康之變中顛沛流離、孤苦無依的百姓們:
旅雁向南飛,風雨群初失。饑渴辛勤兩翅垂,獨下寒汀立。鷗鷺苦難親,矰繳憂相逼。云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朱敦儒《卜算子》)
詞人寫孤雁也是寫自己南渡過程中流離失所,饑渴辛苦的凄慘遭遇。
在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中,青鳥是西王母的使者。
《漢武故事》曰:七月七日,上于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庇许?,王母至,有二青鳥如烏,俠侍王母旁。(13)歐陽詢:《藝文類聚》,汪紹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577—1578頁。
唐宋詞中的青鳥成為男女之間傳情達意的信使,如:
青鳥傳心事,寄牛郎。(牛嶠《女冠子》)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李璟《浣溪沙》)
因遣林間青鳥,為言彼此心期,的的深相許,竊香解佩,綢繆相顧不勝情。(曾布《水調(diào)歌頭·排遍第二》)
幾時待得,信傳青鳥,橋通烏鵲。(秦觀《水龍吟》)
似近日,曾教青鳥傳佳耗。(晁補之《安公子·和次膺叔》)
紅葉波深,彩樓天遠,浪憑青鳥信音乖。(張孝祥《多麗》)
鴻雁也是情人間傳遞相思之情的信使,如:
雁書不到,蝶夢無憑,漫倚高樓。(晏幾道《訴衷情》)
雁來書不到,人靜重門悄。(李之儀《菩薩蠻》)
雁信絕,清宵夢又稀。(周邦彥《四園竹》)
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姜夔《凄涼犯》)
雁足傳書的典故源于蘇武,《漢書》卷五四《蘇建傳》附《蘇武傳》:
昭帝即位。數(shù)年,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后漢使復至匈奴,?;荨淌拐咧^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
自蘇武雁足傳書之后,鴻雁就成為了古代的郵差,它傳遞的不僅僅是情人的消息,還有朋友之間的惦念,如:
雁不到,書成誰語。(張元干《賀新郎》)
重倚闌干相憶處,尋過雁,作書郵。(洪適《江城子·贈舉之》)
應(yīng)難奈,故人天際,望徹淮山,相思無雁足。(史達祖《八歸》)
也有親人之間的牽掛,如:
假饒真?zhèn)€,雁書頻寄,何似歸來早。(程垓《孤雁兒》)
雁足無書孤夜色,音塵千里隔。(趙師俠《謁金門·常山道中》)
最凄慘的莫過于秦觀,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秦觀受蘇軾牽連被貶郴州,郴州偏遠荒僻,根本無雁可傳書:
鄉(xiāng)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秦觀《阮郎歸》)
宋欽宗趙桓筆下的塞雁則是對故國家園的眷戀,塞雁意象在這里被賦予了家國情懷:
塞雁嗈嗈南去,高飛難寄音書。只應(yīng)宗社已丘墟。愿有真人為主。(趙桓《西江月》)
南宋中興名臣胡松年紹興間出使金國作《石州詞》,寫盡了出使金國行役之苦和淹留之久:
愁絕。雁行點點云垂,木葉霏霏霜滑。正是荒城落日,空山殘月。一尊誰念我,苦憔悴天涯、陡覺生華發(fā)。
禽鳥意象是朝代興亡,人事代謝的見證。
江南燕,輕飏繡簾風。二月池塘新社過,六朝宮殿舊巢空。頡頏恣西東。
王謝宅,曾入綺堂中。煙徑掠花飛遠遠,曉窗驚夢語匆匆。偏占杏園紅。
北宋詞人王琪《望江南》表面上是詠燕,實際上是詠史懷古。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稱歐陽修極愛此詞。這首詞化用了劉禹錫的懷古名篇《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句意。池塘上翩躚飛舞的燕子似乎是從六朝宮殿之上的舊巢飛來的,昔日的王謝堂前燕,如今在普通百姓家的繡簾之間隨意穿行。六朝宮殿和王謝堂前的繁華鼎盛早已成為歷史。朝代興亡、人事代謝、滄海桑田,變化的是歲月和人事,不變的是燕子,依舊掠過煙靄紛紛的小徑向遠方飛去。詞人將古今興亡之感慨寄寓在對“江南燕”的細致描摹之中,含蓄蘊藉,余味深長。
無獨有偶,周邦彥《西河·金陵》同樣借“燕子不知何世”來表達古今興亡之感:
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如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詞中斜陽中的燕子呢喃對語,不是傾訴相互的情思、離別的傷悲和對故鄉(xiāng)的眷戀,而是在“說興亡”。
朱光潛先生曾經(jīng)說過:“同是一棵古松,千萬人所見到的形象就有千萬不同,所以每個形象都是每個人憑著人情創(chuàng)造出來的,每個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就是每個人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品,它有藝術(shù)品通常所具的個性,它能表現(xiàn)各個人的性分和情趣。”(14)宗懔:《荊楚歲時記》,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29頁。同樣的禽鳥,在不同詞人眼里感情色彩迥異。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趙佶《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在被金兵虜獲淪為階下囚的宋徽宗趙佶眼里,燕子是不諳人情的。在吳文英的夢中,燕子在為離別的情人黯然神傷。
門隔花深夢舊游,夕陽無語燕歸愁。(吳文英《浣溪沙》)
同樣是燕子,在沒有經(jīng)歷過宦海風波的宋祁眼里,是活潑的、歡愉的、美好的。
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繡。海棠經(jīng)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宋祁《錦纏道》)
燕語鶯啼是美好春光的典型景象。
風簾燕舞鶯啼柳。(牛嶠《菩薩蠻》)
微雨小庭春寂寞,燕飛鶯語隔簾櫳。(張泌《浣溪沙》)
君前對舞春風,百葉桃花樹紅。紅樹,紅樹,燕語鶯啼日暮。(王建《宮中調(diào)笑》)
巧鶯喧翠管,嬌燕語雕梁留客。(劉幾《花發(fā)狀元紅慢》)
可是在婚姻不幸的朱淑真眼里,鶯和燕卻讓女主人公愁腸百轉(zhuǎn)。
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朱淑真《謁金門》)
在飽經(jīng)離亂的朱敦儒眼里,燕語鶯啼觸動了詞人的別離情緒,讓詞人心中充滿悲戚。
別離情緒,奈一番好景,一番悲戚。燕語鶯啼人乍遠,還是他鄉(xiāng)寒食。(朱敦儒《念奴嬌》)
“這主要是由創(chuàng)作主體之性分、情感、思想、觀念乃至經(jīng)歷、遭遇方面的特殊性所致?!?15)王兆鵬主編:《唐宋詞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444頁。北宋滅亡,中原淪陷,宋室南渡,社會發(fā)生了劇烈的動蕩。國破家亡的深悲劇痛使禽鳥意象所蘊含的文化意蘊和象征意義變得更加深刻而深遠,由北宋初年的相思離別、傷春悲秋、鄉(xiāng)愁旅思等個體情緒的抒發(fā)與宣泄上升為故國之思、亡國之痛,個人的身世之感融入了民族國家的興衰與時代精神的變遷。
1.戀人間離別的哀歌
離別之時,鳥兒的啼鳴觸動了詞人的心弦,似乎在為難舍難分的戀人吟唱離別的哀歌。如: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李白《菩薩蠻》)。
銜泥燕子爭歸舍,獨自狂夫不憶家。(劉禹錫《浪淘沙》)
萬里云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葉夢得《賀新郎》)
何處今宵孤館里,一聲征雁,半窗殘月,總是離人淚。(曹組《青玉案》)
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愁斂雙蛾。落花深處,啼鳥似逐離歌,粉檀珠淚和。(李珣《河傳》)
2.貶謫移徙的悲吟
遠去的飛鳥寄予了詞人的貶謫之情。
晴川落日初低,惆悵孤舟解攜。鳥去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劉長卿《謫仙怨》)
劉長卿由隨州刺史左遷睦州司馬,于祖筵之上寫下《謫仙怨》,抒發(fā)自己被貶的惆悵。
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柳永《傾杯》)
柳永擅長通過秋天景色的描繪抒發(fā)羈旅行役的悲吟,鶩鳥落在霜洲,雁陣排列在江渚之上,清冷的秋景烘托出天涯行客的離愁。
3.親人間離別的悲傷
《本草綱目》記載:
杜鵑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耗杭带Q,夜啼達旦。鳴必向北,至夏尤甚,晝夜不止,其聲哀切。(18)李時珍:《本草綱目》,北京: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2016年,第2117—2118頁。
古人認為杜鵑是思歸的怨鳥,又名催歸,晝夜悲鳴,至血出乃止。最先聽到杜鵑叫聲的人就會離別,“杜鵑啼血”的傳說讓它成為典型的怨鳥恨鳥形象,變?yōu)槠喑г沟幕?,特別適合抒寫離恨。這首詞寫于紹熙五年(1194)至嘉泰二年(1202),辛棄疾謫居瓢泉期間。詞中提到的茂嘉是辛棄疾的族弟,被貶到廣西桂林。張惠言《詞選》中說:“茂嘉蓋以罪謫徙,故有是言?!?19)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06頁。這首詞開篇便用三種禽鳥的悲鳴來營造離別的氣氛,烘托詞人離別的悲傷以及自己與族弟一腔報國熱血卻慘遭貶謫的悲憤,然后用《詩經(jīng)·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的句意寫人間離別,最后用“啼鳥”作結(jié)渲染離別的悲傷。
4.悲苦哀怨的典型意象——鷓鴣、杜鵑
鷓鴣、杜鵑都出現(xiàn)于暮春時節(jié),且啼聲悲切,常常用來抒寫詞人心中的悲苦哀怨之情。這種悲苦哀怨之情,情感來源非常豐富:
(1)源于親人間的離別之苦,如辛棄疾《最高樓·送丁懷忠》:“蒼梧云外湘妃淚,鼻亭山下鷓鴣吟。早歸來,流水外,有知音?!?/p>
(2)源于游子思鄉(xiāng)的孤獨寂寞,如李珣《南鄉(xiāng)子》:“煙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鷓鴣啼。遠客扁舟臨野渡,思鄉(xiāng)處,潮退水平春色暮?!?/p>
(3)源于宦途羈旅的凄涼感傷,如趙鼎《賀圣朝·道中聞子規(guī)》:“征鞍南去天涯路,青山無數(shù)。更堪月下子規(guī)啼,向深山深處?!?/p>
(4)源于憂國傷時的忠義情懷,如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皂口壁》:“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p>
(5)源于科舉失意之后的落寞苦痛,如秦觀的《畫堂春》: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元豐五年(1082)秦觀二次赴京應(yīng)試,又沒有考中。這首《畫堂春》就是他二次落第后所寫,表面上抒發(fā)的是惜春怨春之恨,實際上表達的是科舉失意之后的落寞與痛苦。落紅滿徑,小雨霏霏,杜鵑的聲聲啼鳴在耳畔響起,似乎在提醒詞人此時已是暮春時節(jié),春已歸去,無法挽留,又似乎在勸慰詞人“不如歸去”,遠離這傷心之地。
(6)源于貶謫移徙的凄苦凄涼,如紹圣四年(1097)暮春秦觀被貶徙郴州時寫下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向瀟湘去。
詞人心中的痛苦愈發(fā)沉重,已經(jīng)到了“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的地步。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庇形抑场耙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薄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這兩句是典型的“有我之境”,貶謫之地本已凄寒冷寞,再加上黃昏時節(jié)杜鵑的聲聲哀鳴更讓孤獨落寞的詞人倍增凄涼感傷,詞人凄苦之心境在凄厲的氛圍中愈發(fā)悲涼。王國維評價這兩句:“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20)朱光潛:《朱光潛談美·陶冶》,李松編,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30頁。唐圭璋先生說這首詞:“寫羈旅,哀怨欲絕。起寫旅途景色,已有歸路茫茫之感?!煽啊瘍删?,景中見情,精深高妙。所處者‘孤館’,所感者‘春寒’,所聞?wù)摺N聲’,所見者‘斜陽’,有一于此,已令人生愁,況并集一時乎!不言愁而愁自難堪矣?!?21)路成文:《詠物文學與時代精神之關(guān)系研究》,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頁。杜鵑啼血之聲更增加了詞人的孤寂悲傷,周紫芝甚至在他的絕筆中以杜鵑作結(jié),“杜鵑只解怨殘春,也不管、人煩惱。”(周紫芝《憶王孫·絕筆》)
可見,禽鳥意象適于抒發(fā)傷春悲春,羈旅思鄉(xiāng),故國之思,貶謫移徙等凄涼感傷的情懷。
“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chǎn)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zhì)活動,與人們的物質(zhì)交往,與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2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頁。禽鳥意象在唐宋詞中的廣泛出現(xiàn),顯示了唐宋時期的詞人對自然生態(tài)的關(guān)注,對自己所處的外部世界的關(guān)注。別林斯基曾經(jīng)說過:“每一個幼年民族中都可以看到一種強烈的傾向,愿意用可見的、可感覺的形象,從象征起,到詩意形象為止,來表現(xiàn)他們的認識范圍?!?23)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編輯委員會編:《古典文藝理論譯叢(十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年,第59頁。禽鳥作為大自然客觀存在的物種,經(jīng)歷了漫長的民族文化心理積淀,已經(jīng)由自然物象成為具有特定文化內(nèi)涵的意象,成為表現(xiàn)豐富文化意蘊的藝術(shù)符號,被詞人們反復吟詠并固化成特定的表情達意的模式,體現(xiàn)了深婉旖旎的審美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