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萍
每個人的記憶深處都會有那么一個人,不管經(jīng)歷多少年,不管這些年里你的記憶刷新過多少次,他始終就在那里。他留給你的記憶或悲或喜,但一定刻骨銘心,七叔于我便是如此。
七叔是我父親的堂弟,在他26 歲那年的深秋,他把自己交給了果園里那口清澈的井,那一年我10 歲。
在七叔的葬禮上,我沒有哭出聲,但是卻淚水肆虐。一個疼我的、把我當寶貝的人就這么去了。時隔多年,人們都已經(jīng)淡漠了與他相關(guān)的記憶,但我卻沒有,一閉上眼睛,高瘦白凈、一頭卷發(fā)的他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溫和的笑容,干凈的面孔,一如當年。
當年,有人說七叔有神經(jīng)病,也許是吧,但在我的記憶中從未看見他有什么不正常,他總是穿得干凈而得體,但是由于貧窮,脾氣暴躁,直到20 多歲還沒有娶親。那時候的我還在村子里上小學(xué),由于我的父母做生意很忙,有時候家里沒人,便把我交代給七叔,到我放學(xué)的時候,他便在校門口接我,每次七叔總喜歡讓我趴在他的背上,他一邊唱歌一邊奔跑。到他家里讓我吃完飯再以同樣的方式將我送到學(xué)校,從來舍不得讓我走路,扎著羊角辮的我趴在他的背上,笑得無比燦爛。直到現(xiàn)在,我還時常想起那時的溫暖,但那樣溫暖的背卻永遠沒有了。
那時候農(nóng)村的條件不好,吃肉是極稀罕的事情。一次,我在巷子里玩耍,聽見七叔在墻那邊說話,他對他的嫂子說:“讓我吃塊吧?!蔽衣犚娢业牟刚f:“去去去,趕緊走?!苯又致犚娖呤逶诘吐暤卣f著什么,接著聽見伯母不耐煩地說:“給你一塊,趕緊走。”不一會兒,七叔走過來,手里捏著一塊什么,邊走邊聞,突然抬頭看見了我,他便跑了過來,抱住我說:“小乖乖,來,七叔給你塊肉肉?!卑岩恍K肉整個塞到了我的嘴里,當時的我只有四五歲,還不懂得什么,但時隔多年,每每想起這件事,總是忍不住淚流滿面,那份愛也許很卑微,但卻是那么純凈,多年來我走過許多地方,遇見很多人,但卻愈發(fā)懷念那份純凈的愛。
我父母心眼好,七叔到我們家,有什么好吃的,總是給他,所以七叔對我父母很敬重。有一年的冬天,傍晚時分,飄起了大片的雪花,天蒙蒙亮的時候,聽到外面有唰唰的聲音,母親推開門,只見院子里掃出一條干凈的小路,一個影子正在用鐵鍬往外面端雪,是七叔,叫他,他扭過頭笑笑,接著干活。七叔有時候和我父親一起出去做生意,晚上總是讓我父親住店,他非要睡在外面的貨車上,他總是說只有我父親是實心實意對他好。的確,我父親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七叔死后,由于貧窮,人們便神經(jīng)麻木,親情淡漠,三爺說弄個席子卷住扔了算了,但我父親堅決不同意,我父親出錢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給七叔做了七套當時最流行的衣服,又準備了棺木。七叔死后的好多年,父親每每喝了酒,都會坐在院子里,叫著七叔的名字,失聲痛哭。
后來我聽母親說,七叔是在那天早上跳的井,走時還背著包裹,甚至還帶了刷牙的器具。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究竟是怎樣的情何以堪,使我的七叔,我那一向樂觀,愛唱歌的,有著一頭卷發(fā)、干凈笑容的七叔喪失了對生命的眷戀,寧愿跳入冰冷的井水中,每每想起,心便一陣刺痛,我難以想象,在那天早晨,那個已經(jīng)有了涼意的深秋的早上,我那善良、純凈的七叔站在井邊時是怎樣的決絕,怎樣的無望,以至于晨起的第一縷陽光都沒有讓他對生命有一絲的不舍。很多年過去了,但是我永遠無法忘記:多年前那個清冷的秋日,我趴在園里的蘋果樹上,望著在井邊打撈的父親和伯父們,我多么希望他們最后是一場空,我多么希望那個井面上漂浮的拖鞋只是一個驚人的巧合,然而沒有。雖然在父母的呵斥下我不敢靠近井邊,但是他們顯然低估了一個十歲孩子的情感,我趴在果樹上淚流滿面,萬念俱灰,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失去親人的劇烈疼痛,那個秋日,就這樣烙在了我的心里。
流年太匆匆,一晃30 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的我已人到中年,見識過人情冷暖,經(jīng)歷過生死離別,更覺真情的可貴。人終其一生,可以愛的人并不多,用心愛我們的人也不多,所以要珍惜生命中所有曾溫暖我們的人,要把活著的每一天當成生命的最后一天,好好愛他們,狠狠愛他們。因為我們所以為的天長地久有可能轉(zhuǎn)瞬即逝,我們所以為的冗長流年有可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所以珍惜才能無憾,寧愿把每一個有愛的日子過得飽滿,也不愿意在失去后擁有一個個無眠的悔恨夜晚。
七叔,你還好嗎?時光荏苒,你那扎著羊角辮調(diào)皮的小乖妞已經(jīng)人到中年,為人妻母。雖然這么多年來,我從未對人談起過你,但是你始終被我放在心里最隱蔽的角落,任何人任何歲月也無法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