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
遠遠看過去,瓊芳客棧寂寞地坐落在一處低矮的山崗上。
廣州這座城市有許多被命名的山崗,望崗、神崗、員崗、錢崗、寶崗、坪崗、楊梅崗、南門崗、瓦窯崗、竹山崗、旺崗、河邊崗、米崗、大象崗、石榴崗、七星崗、太和崗……還有坐擁純陽觀的漱珠崗。這些大小不一的山崗分布在珠江千姿百態(tài)的河涌上,它們與河涌并為連理,遙遙相望??善偡伎蜅K诘倪@座山崗是座無名崗。
無名崗的所在地叫聚龍坊,七八座石橋從陸地伸向籍籍無名的山崗,錯落有致的房子突顯瓊芳客棧的孤立無援。這片土地的開發(fā)者是珠海的開明地主陳四眼,他在離聚龍坊不遠的十三行做了筆生意發(fā)了財,興高采烈地坐著龍頭船準備去南海沙頭吃魚生。當他唱著“月光光照地堂”的小曲經(jīng)過聚龍坊時,前面的河涌水面無端端地騰起一條龍。這條龍是由水氣和霧氣聚集而成,在涌面上自由自在地游蕩,靈活的身體左右逢源。陳四眼出神地看著這條龍,旋即找了一個小碼頭上岸,并且很快消失在了黃昏的霧氣中。
一
曙光初現(xiàn),“扎腳勝”林老板一身金光閃閃的行頭,威風凜凜地站在紅船的船頭。初升的太陽光打在他身上,照亮了他有點變形的臉。為了慶祝這個光榮的日子,他身著排金繡藍地大扣男武將裝束,鎧甲身繡滿魚鱗紋樣,扣身繡有虎頭、雙龍戲珠圖案,背上插有四面背旗,腰上系一條紅色威風帶,腳下是那雙天藍色流蘇舞鞋,正踮著腳尖站在船頭。
紅船昨晚已經(jīng)泊在佛山古舊的小碼頭里,碼頭上面是沙洛鋪富榮街。
香山馮家在收回地契后并沒有食言,按照林老板的要求給他打造了一艘戲船。按照戲行規(guī)例,戲船應設兩艘,其一為“天艇”,另一艘則曰“地艇”,“柜臺”人員、生、旦、凈、末等文角,均住天艇;武生、小武、六分、大花面等武角,均住地艇。兩艇大小、設備大體相同,船頭裝有自衛(wèi)用的土炮,地艇裝有藝人練武的“木人樁”。船上各個床位,都有特定的名稱,兩艘戲船都上了紅漆,是名副其實的“紅船”。雖然馮家只答應為他造一艘“天艇”,但林老板已經(jīng)很高興了,只是多請馮家在船尾裝了給藝人練武的“木人樁”。
因為馮碧玉的一時沖動白得了一艘戲船,他樂翻了天,對碧玉和佩兒加倍地好,對旁人說這兩個女娃娃是來還債的,不是來討債的。開航前,他還請書生幫戲班寫了一副對聯(lián)——“江湖河海澄波浪,達道逍遙遠近游?!绷掷习遴嵵仄涫碌貙⒙?lián)子貼在了紅通通的船頭。
陽光漸漸把河道照得通亮,這時他才驚訝地看到河道里已經(jīng)停泊了無數(shù)艘紅船。但他毫無畏懼,反倒充滿了勇氣。這種英雄氣概使得他的眼袋都鼓了起來,活像一尊雕塑屹立船頭。
不久,碧玉和佩兒走到他身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碧玉:“這是林老板嗎?”
佩兒:“應該是吧,生人上不了我們的船。”
碧玉伸出手,想摸一下眼前的“雕塑”,但馬上又縮了回來。
碧玉:“他站在這里干什么?是真人嗎?”
佩兒指著“扎腳勝”腳上的鞋子,驚叫起來:“太漂亮了,這么漂亮的鞋子!”她彎下腰,用手去脫林老板腳下那雙有天藍色流蘇的鞋子。而天藍色的鞋子在主人的驅(qū)使下輕輕地劃了一個小圈,佩兒被晃,一屁股坐到了甲板上。
佩兒沮喪地說:“我們走吧,這真是林老板?!?/p>
船艙里陸續(xù)走出一些演員,揉著眼睛,半睡半醒地走到林老板的身后,對于他們來說,兩天的航行是難得的休息。按照計劃,他們要在佛山上岸,休整幾天,然后換上花尾渡去廣州。
他們七手八腳地去拉林老板:“好了好了,到佛山了,可以練拳了。”
林老板甩開他們的手,問他們:“昨晚你們聽到了什么聲音?”
幾個人都在搖頭,都說未曾聽見什么異樣,都睡得很好。
突然有一人說:“我好像聽到有人唱龍船(木魚歌)”。
林老板看著他:“系咩(是嗎)?唱邊支(哪支)???”
那人說:“好像是《客途秋恨》”。
跟著他張嘴唱:“涼風有信,風月無邊?!?/p>
林老板叫了一聲:“停!”
那人好像沒聽到一樣,繼續(xù)唱:
睇(看)我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
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
是以孤舟沉寂晚景涼天。
你睇斜陽照住個(那)對雙飛燕。
林老板怒目圓睜:“停!”
那人停下來,兩眼無神,呆若木雞。
在黑漆漆的夜晚,林老板聽到一條鯨魚敲門的聲音?!敖^對是鯨魚”,他對那些膽敢來質(zhì)疑他的人斬釘截鐵地說道。那些人說,難道不是龍躉嗎?或者是老虎斑?又或者是東星斑?又或者是瀨尿蝦?又或者是龍蝦?他們越說越多,越說越激動,一時把所有大海里的動物的名字都說了一遍。
“住嘴?!彼没泟±锏墓僭捄暗健?/p>
一片寂靜。
在寂靜中,河道的深處傳來一聲嘆息,但只有林老板聽到。他興奮地指著混濁的河水說:“聽到?jīng)]有,你們難道沒有聽到嗎?”所有人都搖頭,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他們只能相信眼前這個仿佛喪失了理智的人。伴隨著焦慮,他的眼袋越來越大,耳朵也越拉越長。
昨天晚上,戲船經(jīng)過一片茂密的海底椰樹林,椰樹長長的葉子刮著走得慢吞吞的船板,發(fā)出“嘩嘩”的聲響。船尾是柴艙,炊事七人在里面睡覺。半夜,一個炊事醒了,想去屙尿。廁所在船艙里面,他進去先要經(jīng)過大姑神位,而后是水牌和柜臺辦事處,明天排戲的人名寫在水牌上,還要經(jīng)過水艙和好幾個上下高低的鋪位,出外謀生的人特別講究風水,前艙里還設青龍和白虎位。炊事晚上要解手,幾乎要穿過整艘紅船。為了避免這樣的麻煩,好多床位都擺有夜壺。這時的船已經(jīng)停下來了,椰樹葉被風吹著刮到船身,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這聲音是如此好聽,似是某人在婉轉(zhuǎn)低吟,炊事都聽得入迷了,進而忘記了內(nèi)急,也忘記了穿行。他坐在大姑的神位前,只有這位保佑他們的女神面前還亮著一盞油燈,照亮了被擦洗得干干凈凈的木地板?;秀遍g,他好像聽到了遠處有人在唱木魚歌,聲音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朦朧,像是一位男子在唱木魚歌《除卻了阿九》:
除了杏花樓亞九妹,無人叫(稱)得了銷魂。
任你靚到鬼火凄涼,
都要讓佢(她)幾分。
佢(她)兩頰似足桃花,
唔(不)用搽(擦)脂粉
所以石榴裙下布滿不義之身
講到佢(她)彈起古箏
唔使審(不用問)
幾句南音妙韻唱到句句驚心。
月鉤下唱下,的確銷魂解恨
個(那)種鶯喉啘轉(zhuǎn),真正墜人魂。
炊事聽到這里,想起某日遇到的一個姑娘,兩眼無神。身后的泥塑大姑低垂的雙眼突然睜開,整艘紅船微微地顫動了一下。炊事趕緊轉(zhuǎn)過身去,卻什么也沒看見。
睡在天艇左上四的艙口高鋪的佩兒這時也醒了,翻了一個身。
木魚歌繼續(xù)唱:
呀九妹你做什么紅牌阿姑,
唔好做咯,唔好再比(給)人哄,
古代個嗰(那些)秦淮八艷,都系(是)一世苦身。
總之身入青樓無好運。
用半身的花容月貌去侍候男人,
你臺上風月不知月圓,
你嘅(的)花容容易騙,
趁個嗰燈紅酒綠
都要揾(找)番個知心
唉,
做妓女個(那)種風流快活殊非福分
如遇個多情人,你要格外留神。
唉,九妹,你替那個養(yǎng)母掘金,
實情太笨,
你求簽問卦,要問番一支自身。
木魚歌聲漸走漸遠,風又吹得椰樹沙沙作響。佩兒突然從上鋪跳下來,嘴里喊著:“師傅,師傅!”一邊喊一邊往外跑。碧玉也醒了,連忙起床跟著佩兒跑,看見佩兒靈活地在迷宮似的艙室間來回穿行,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是往離自己艙位近的船頭跑,而是跑向船尾,這樣,就要經(jīng)過更多更復雜的房間。
碧玉跟在她后面,氣喘吁吁,一直追到船尾,看到佩兒站在練武樁旁邊,一臉無奈地看著茫茫黑夜。
“師傅?!彼^望地說,“師傅又走了。”
二人垂頭喪氣地走回大姑神位前面,就著油燈的斑駁光影席地而坐。
碧玉喘著氣道:“夢見你師傅了?”
佩兒愣了神,緩緩地說:“我?guī)煾蛋藲q就瞎了?!?/p>
眼見佩兒那魂不守舍的樣子,碧玉巴不得化身成她的師傅,站在她的面前,讓她高興一點。
佩兒繼續(xù)說:“不知師傅的木魚鼓會不會給人偷了,不過他時時掛在脖子上的?!?/p>
碧玉嘆道:“你真是身世凄涼?!?/p>
佩兒閉著眼睛低聲唱:
唉,
到底你年紀漸高,容顏漸退,
到個陣(那時)你從前的恩客都變成了陌路人。
呀九妹你性本聰明,做人要識相。
講真黃金難買逝去的光陰。
佩兒睜開眼睛,調(diào)皮地朝碧玉眨眨眼。
碧玉想起她們二人的第一次見面。
二
當輪船發(fā)出沉悶的鳴笛聲慢悠悠地靠近天字碼頭的時候,天空也逐漸亮了起來。馮雪秋伏在輪船的欄桿上,注視越來越近的廣州城。江面開闊,此時的城市還是一片灰蒙蒙,兩岸都是些低矮的建筑,初升的太陽也有氣無力,并無一絲活潑與靈動。一時間,廣州城在雪秋的眼里,就像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灰色巨龜,壽命雖然已經(jīng)很長,但是沉悶、無趣,馮雪秋甚至能聽到它呼吸的聲音。巨龜對這艘船的到來心懷敵意和警惕,伸出頭,眼睛半閉著,不時露出深山老道的犀利目光。碼頭越來越清晰,岸上傳來了陣陣樂聲。馮雪秋心里一震,難道船上有什么重要人物?
經(jīng)過兩個晚上的航行,馮雪秋突然蛻變成一個職業(yè)革命家。他精神煥發(fā),目光炯炯。
梁幼瑛此時也伏在欄桿上,默默地看著越來越近的省城。一陣江風吹了過來,把她頭上的帽子吹落在地。她正準備彎腰去撿,那位把頭等艙讓給她的紳士卻提前一步把的帽子遞了給她。幼瑛不知為什么臉就紅了,她向這個英俊的男人道謝。他低下頭,伏在她的耳邊聲音小但很清楚地說:“肚子里的東西要小心呵?!?/p>
說完他就輕輕地走開。留下呆若木雞的梁幼瑛。
姑姑不知什么時候也站在她的身邊,壓低著聲音問她:“剛才那個人對你說了什么?”
幼瑛抬頭看著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姑姑,頓時心亂如麻。眼前是愈發(fā)迫近的省城,而在澳門碼頭上船時的干勁正一絲絲地從身上溜走,她不禁用手托住綁在肚子上那沉甸甸的包袱。姑姑在她耳邊說:“不要緊張,有我在呢?!?/p>
她信任地看著姑姑,再次注意到她一頭烏發(fā)上深紅色的雞蛋花,在花朵的映襯下,姑姑的膚色愈發(fā)雪白,一點也不像是從馬來西亞回來的人。幼瑛從小就傾慕皮膚白的人,在澳門看見那些皮膚雪白的葡國女性,就覺得自己又瘦又黑,像個丫環(huán)一樣。一時間,她為自己有這樣一個皮膚雪白的姑姑而感到自豪。
汽笛又拉響了,緩慢而悠長。姑姑注視著碼頭,自言自語地說:“我是第一次到廣州呢。你呢?”她問幼瑛,幼瑛點點頭說:“我也是?!?/p>
離她們不遠的地方,連如和雪秋也在靜靜地等待抵達目的地。
昨天,晚上船身在不斷地顛簸,本來雪秋就沒有睡得太沉,清醒地盯著黑黢黢的夜。一片黑暗中,他看到對面床鋪上的中年婦人儼然不在,微弱的月光下,留在床鋪上的深紅色的雞蛋花閃著異樣的光。他看著那朵花,正在思索著那個神秘婦人去了哪里,下鋪的連如也醒了。他們同時探出頭來,一同發(fā)問:“她去了哪里?”
原來,連如和雪秋一樣,也是注意到了對面上鋪的婦人。雪秋從上鋪下來,和連如一起坐在床上。連如喃喃地說:“月黑風高,神出鬼沒?!眱扇说氖郑o緊握在一起。在黑夜中,他們好像聽到有很多的腳步聲,甚至能聽到衣服在空氣中摩擦的聲響。兩個年輕人坐在那里心驚膽戰(zhàn),甚至有點擔心對床的婦人,想她快點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大片大片的閃電把海面照得亮晃晃的。這巨大的亮光一下子吸引住了他們,不僅照亮了黑漆漆的海面,也照亮了兩個年輕人的心靈。他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目不轉(zhuǎn)晴地看著被閃電照亮的海面,太美了。大自然的神奇使他們心悅誠服。等這一幕結(jié)束,天空好像也疲倦了,光芒隨之消失,海面重歸寂靜。
這是趙連如第一次在黑夜中見證大海的美。雖然從小生長在海邊,每逢電閃雷鳴時,大人都告誡她們留在屋里不能外出?!巴饷嬗心Ч恚瑫バ『⒌??!贝笕丝偸沁@樣說。對于成年人來說,黑夜中的大海深不可測,多變且易怒。那些回不來的人,都是在晚上被抓走的。在斗門的時候,晚上一家人吃飯,吃著咸魚,大人們就會講一些海上的故事,講到珠海、澳門一帶,他們就會說都沒有斗門好。在他們眼里,家鄉(xiāng)肯定是最好的。
一陣深深的倦意襲來,兩人像是為了看完一場精彩的演出而消耗了太多精力,累了,相依著沉沉入睡。
當他們再次看到那個神秘婦人時,天已經(jīng)大亮。他們看到婦人和梁幼瑛并排伏在欄桿上。雪秋詫異地問連如:“她們認識?”連如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彼土河诅趯W校也只是點頭之交,平日里沒有過多來往,只是在加入“同盟會”的那天晚上正式打過招呼。連如只知道她是新會人,因為常聽她講自己是梁啟超先生的同族。
只是那個一身香云紗的美艷婦人,他們同時看到了那朵深紅色的雞蛋花穩(wěn)穩(wěn)地插在她如云的烏發(fā)里。
革命黨人在制訂“大鬧廣昌隆”計劃時,把馮雪秋設定為整個行動中的唯一男生,也就是戲中的男主角——潦倒商人趙恒安。趙連如是躲進趙恒安手中黑傘的復仇女鬼。姑姑是瓊芳客棧的女老板,梁幼瑛是女老板的傭人。碧玉和佩兒因為在林家戲班里的“大鬧廣昌隆”有角色,在這里就只是群眾演員。
因為戲的開場是男主角來到瓊芳客棧,所以兩班人馬下了船就要去位于聚龍里的瓊芳客棧。
跟他們交代任務的革命黨人,臉上蒙著一層黑紗,僅僅露出兩只眼睛,眼神堅毅。線人告訴他們,只要聽到“瓊芳客棧”四個字,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行動和接觸。
在天字碼頭下船之后,馮雪秋平生第一次踏上廣州的土地。
他感到有些搖晃,連忙拉住趙連如的手問:“你覺得暈嗎?你覺得搖晃么?大概是我們坐船時間長了?!痹诨问幹?,廣州大小不一的河涌,各種形狀的石橋、拱橋,還有蜂擁而至的烏蓬船出現(xiàn)在他的視域里,裝著滿船的芭蕉和蓮藕,要去一個叫做“三角市”的地方交易。連如一時間被眼前的各種畫面震懾住了,這種似曾相識的場景有點像她的家鄉(xiāng)——斗門。不同的是,廣州的河涌都是在各種樓房中穿行的。廣州真實美極了,幅員遼闊。雪秋一再覺得這座巨大的城市在不斷地浮動,這些城墻,還有那些商鋪,都在他眼前輕輕地搖晃。他愛上了這“動蕩”的城市。
在這種心情的驅(qū)使下,浮動的廣州也慢慢安靜下來。他們的腳重新回到了堅實的大地。只見那個戴著深紅色雞蛋花的神秘婦人,挽著侄女梁幼瑛的手,大搖大擺地登上了一架尊貴的馬車。士兵們殷勤地為她倆安置行李。梁幼瑛的肚子高高隆起,雪秋知道里面藏有七把手槍。碼頭上的軍官和士兵,并不是聽聞消息來抓革命黨的,只是為了迎接那個身世莫測的婦人。
馬車走了以后,太陽越來越大。
廣州的太陽跟澳門的不一樣,廣州的空氣也跟澳門的不一樣。澳門雖然靠海,但空氣里沒有廣州的潮濕和悶熱。廣州好像到處都是潮乎乎的。雪秋和連如拉著手,手心都出汗了。
連如問雪秋:“我們現(xiàn)在該去哪里?”
馮雪秋堅定地說:“瓊芳客棧。”
天字碼頭的前面,六七條路都通向客棧,他們一時不知要走哪一條。馮雪秋手中的那張字條并沒有寫明具體路名,只是歪歪扭扭地畫著一條路,路旁邊有連排的鋪子,還有幾棵樹。后來他們伏擊清庭達官勛貴,也就是在這條崎嶇的路上。
這張模糊的地圖并不能讓雪秋找到客棧,他有點迷茫。雪秋看了一下身邊的連如,她正用力抽吸著鼻子,似乎在尋找什么氣味。馮雪秋一向?qū)馕稕]有什么感覺,他在澳門長大,聞到的大都是海風和海鮮甚至是鱷魚的味道,雖然他從來沒有在澳門見過鱷魚。小時候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看見酒家拿出一條比他還大的魚,他原以為這就是鱷魚,結(jié)果被告之此乃是巨型石斑魚,也叫龍躉。在搜尋氣味這方面,他覺得連如很厲害,她可以用鼻子區(qū)分蓮藕和馬蹄,雞蛋花和佛手。雪秋覺得,澳門的味道就是海風的味道,就是有點咸。而廣州的味道是充斥著下了醬料的牛雜味道。他跟連如講起這種感覺,連如表示他說得對。
太陽越來越高了,他拉著趙連如的手,往中間的一條道路走。
道路兩旁有很多小店,有賣牛雜的、賣飛機欖的、賣綠豆糖水的。穿過這些店鋪,他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這個路口非常繁華,樓越來越高,人也越來越多。他們應該選擇哪一條路呢?雪秋拿起手上的紙條,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這時,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好像是哪一個女中放了學,穿著白衣黑裙校服的女學生,成群結(jié)隊地出沒。在這一瞬間,他和連如都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澳門。宋銘黃也是在這個時候走過他們的身邊。女生們紛紛跟她打招呼,宋銘黃含笑向她們頷首致意。
宋銘黃穿著一身素色的旗袍,臉上卻沒有一點脂粉。她也像學生似的剪著童花頭。如果不是穿著不同,遠看她也活像一個女中學生。她臉上的表情很干練,很嚴肅,已經(jīng)褪去了學生的天真爛漫。宋銘黃也看到了雪秋與連如,她一眼就看出這兩個年輕人一定不是本地人,應該是從澳門來的。男的長得干干凈凈,一雙皮鞋擦得锃亮。女的很利索,英氣逼人,這種英氣把旁邊男子的英俊都掩蓋住了。宋銘黃第一眼就喜歡上了趙連如,此外她還注意到連如頭上戴的帽子,一頂插著羽毛的黑色貴族帽子。日后,她無數(shù)次對連如提起這頂帽子。這頂與主人不相符的滑稽帽子,總是讓銘黃忍俊不禁,時常拿來與連如調(diào)笑。連如則不斷地跟她解釋,說是因為怕露出自己的短發(fā),擔心清兵有所懷疑,所以才在船上借了別人的帽子。
一陣風吹過來。把趙連如頭上的帽子吹到了地下。露出了連如新剪的頭發(fā),宋銘黃和她同時都驚叫了一聲,宋銘黃連忙彎下身子,把帽子撿起來。重新戴到連如的頭上,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就在這時候她看到馮雪秋正拿著手上的紙條上上下下的倒著看,她過去看了一眼,然后就說,“你們是在找瓊芳客棧吧?”雪秋跟趙連如都很驚訝的看著這個陌生的女人。她笑笑,說,“廣州城有好多間瓊芳客棧,你們要找的在廣州城的西面,是青磚大屋。”
她對連如說:“你不是廣州人,你是珠海個(那)邊的?!闭f完轉(zhuǎn)頭走進路邊的一間餛飩店里,這家店的老板剛剛發(fā)明了把一只蝦包進餛飩皮里。趙連如聞到豬筒骨大地魚蝦子熬出來的湯的濃香。
馮雪秋和趙連如按照這位女先生的指引,一直走,左轉(zhuǎn)彎,再一直走,又向右,然后又一直走。
終于,他們來到一棟非常漂亮的房子面前。這棟房子是土黃色的,很像澳門沊仔葡國軍營的顏色。由于房子前面有清兵把守,他們只好遠遠地觀察。這個時候,連如的肚子響起了警報。他們確實餓了,一路漂泊于海上,什么東西都沒有吃。本來是帶著點心的,有澳門的陳皮餅、杏仁餅、姜餅之類的,但是就因為昨晚神秘婦人的怪事,把心情都攪亂了,他們甚至忘了吃東西,一整晚都惶惶不安,早上起來依舊魂不守舍。日上三竿,兩人早已饑腸轆轆。由于此處乃是衙門重地,四周自然也不會有什么攤販。而早餐時間早就過了,連如運用起她敏銳的嗅覺,突然發(fā)現(xiàn)傳來陣陣皮蛋粥的香味。
兩人正打算循著氣味準備離開總督府,卻看見從衙門里面出來了很多人。先是兩行士兵,穿得整整齊齊的,拿著樂器,列作兩隊,開始演奏,很快就吸引了一些市民觀看。又看到一個當官的,拿著勛章給人授勛,場面喜氣洋洋好不熱鬧。突然,圍觀的人群中傳出一聲巨大的炸響,嚇得人群四處逃散。雪秋和連如也趕快逃到旁邊一條街上。
驚魂未定的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條騎樓街上,這條街熱鬧異常,兩邊都是騎樓,長得跟澳門的一模一樣,完全就像是復制品,廊下面都有賣東西吃。他們在這里吃了一碗豬雜粉,又吃了叉燒包,忽見身后有一處樓梯口,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那里暫歇。
這天廣州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雨。在雨聲中,他們聽到在越秀山腳下傳來 “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詞句——那是秋瑾的絕句。遍布廣州城的河涌上面,一些黃色的小花在秋瑾女士的絕句中飛快地盛開,一同綻放的還有只在晚上盛放的霸王花。廣州人喜歡把霸王花和豬的腳跟部位的肉一起煮湯,還要放蜜棗。在一片秋風秋雨的肅殺聲中,他們居然頭靠著頭就睡著了。
戴深紅色雞蛋花的少婦,也就是梁幼瑛的姑姑,馬來西亞一個拿督的太太,此時和幼瑛一并坐在豪華的馬車上。姑侄倆臉上拍著香粉,幼瑛還用姑姑的唇膏涂了口紅,悠然自得地穿過了整座羊城。因為她們的身份特殊,所以受到了總督的禮遇。此時的兩廣總督是拿督的好友,梁幼瑛的父親對他也有知遇之恩。當年他考科舉時,得到過梁父的資助。她們得以坐上兩匹白馬拉著的華麗馬車游覽廣州。兩廣總督吩咐下人,因為這兩位女士業(yè)已信了西教,所以讓她們先去剛剛落成的石室圣心大教堂去賞玩一番,也好拜拜耶穌。
而梁幼瑛和她的姑姑原本要去的是瓊芳客棧。
按照革命黨的約定,她們要在那里把幼瑛肚子上的東西交給廣州的“同盟會”成員。但一下碼頭,皮膚黝黑的番禺士兵上前恭敬地對她們說,一定要先去見識一下新造的教堂。梁幼瑛還是有些緊張,眼睛滴溜溜地四處張望,姑姑馬上拉了一下她的手叮嚀道:“不要亂動?!瘪R車沿著珠江邊慢悠悠地走著,幼瑛先是把帽沿往下按,緊接著又把遮陽傘也打了起來。兩邊的路人都在看著她們,議論紛紛。一路上,許多行人都投過來注目禮。姑姑和幼瑛看著廣州的行人,覺得他們確實要比澳門人略顯得土氣一點。他們都不講究裝束,腳上穿著廉價的人字拖,形象上也瘦瘦的,皮膚也比較黑。他們并不高貴,看上去甚至有點愚鈍,有些懶散,這不像是一個有著通商歷史的城市的居民應該有的形象。
從碼頭到石室,是有相當長的路要走的。和澳門不一樣,廣州江邊都種著大榕樹。梁幼瑛沒見過這種樹,小小的葉子,樹冠卻長得大且濃密,不少市民就坐在樹下面的石板凳上,顯得十分涼快。幼瑛問姑姑:“這是什么樹?”姑姑說:“這叫榕樹,澳門也有的。”
馬路的另一邊,是一排排的騎樓。幼瑛對姑姑說:“這些騎樓跟我們澳門的長得都一樣。”姑姑回答她說:“在我們馬來西亞的檳城,也有這些騎樓?!?/p>
拉著馬車的兩匹白馬,一直慢悠悠地走著。馬蹄踏過石板路和碎石路,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這兩匹馬都長得很漂亮,身上的毛光滑得像絲絨一般,它們走路的姿態(tài)也十分優(yōu)美,惹得幼瑛幾次都忍不住想上去摸一下。身邊的姑姑就不禁笑道:“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馬吧?這是阿拉伯馬,是有錢人的家里養(yǎng)的?!苯又謫枺骸澳闶堑谝淮蝸硎〕菃幔俊庇诅咔拥攸c點頭。姑姑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地方很快就要翻天覆地了?!?/p>
一行人終于走到了石室圣心大教堂前面。
幼瑛在澳門見了那么多教堂,在第一眼看到石室大教堂的當口,還是覺得眼前的大教堂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它四周是一片低矮的中式磚木結(jié)構(gòu)房子,更顯出教堂這一片白石頭的美。
這個時候,天突然下起雨來。幼瑛和姑姑正在猶豫下不下馬車。從教堂的臺階跑下一個白凈的小姑娘。她手里撐著一把小花傘,另外一只手里還拿著一把黑色的大傘,一臉笑容朝她們跑過來。幼瑛注意到,她跑起來,穿著皮鞋的腳步很奇怪,兩只腳像是不沾地的,只是在地上輕輕地滑過,讓人覺得她好像練過輕功一樣。她跑到馬車前面,清脆地說:“拿督夫人,拿督夫人。親愛的拿督夫人,你們先不要下來,雨下得有點密呢!”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傘,眼神還飛快地瞄了一下幼瑛的肚子。她的眼神告訴幼瑛,她什么都知道。梁幼瑛心里一下子就亮了起來。那柄傘是黑色的,很大,幼瑛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一把傘,傘柄也是帶鉤的,像在澳門主教山教堂門口放著的留給教友預備的那種大傘。她看了姑姑一眼,姑姑也看了她一眼,她們都在想同一件事情,到底下去不下去?兩個人同時都看到了危險。剛剛見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她穿的似乎還是一雙皮鞋,然而這個時候卻變成了一雙木屐。幼瑛看到了女孩子腳下的木屐鞋面是塑料的,在那個年代,塑料是一樣很稀罕很洋氣的東西。這雙木屐很高,女孩子的腳,沒有沾上任何雨水。此刻,士兵已經(jīng)從女孩子的手上把傘接了過來,殷勤地要把她們扶下車來。她們只好從馬車上走下來,不多久雨差不多停了。一團一團的霧從教堂涌了出來,擋在了他們的面前。有那么一會兒,圣心教堂完全消失了,她們前面的女孩子也消失了,連同那兩匹馬也消失了,只有那把黑傘孤零零地浮在白色的濃霧上。
“拿督夫人,你們先不要下來,雨好密啊?!?/p>
女孩子嬌滴滴的聲音再次浮現(xiàn),她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笑瞇瞇地站在了她們的面前。
梁幼瑛看這個女孩子。
和澳門人比起來,這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皮膚非常白,眼睛也很大。幼瑛就想,省城里面的女孩子,果然是比我們那邊長得好看,好像一點風雨都沒見過的樣子。正在說話間,雨就停了。
女孩子的聲音又響起來。
“這座圣心大教堂,墻壁和柱子都是花崗巖石造的,所以叫石室圣心大教堂,堪比法國的巴黎圣母院。”
一群鴿子突然從教堂白色的頂層飛起來,帶著咕咕的叫聲。大家不明所以都被嚇了一跳,幼瑛緊緊靠著姑姑,她感覺到姑姑的手也異常冰冷。
突然濃霧又從教堂里涌出來,這種奇幻的情景好似有人在教堂里安了一部雨霧噴射機,一按機關(guān),一團團的濃霧就從里面噴涌而出。
女孩子嬌滴滴的聲音又響起:“教堂的原址是先前的兩廣總督府。后被炸毀,由法國人設計了這座教堂,施工由廣東省揭西縣的蔡校監(jiān)督?!?/p>
一行人面無表情地聽著。
梁幼瑛和姑姑就在濃霧的裹挾下,走進了教堂的禮拜堂。
她們走到哪里,濃霧也就跟到哪里,剛好是周日,禮拜堂里面正在做著祈禱,卻沒有看到牧師。她們一走進去就找位子坐下來。幼瑛和姑姑坐下以后就用眼睛四處尋找。她們今天要在這里見到碧玉和佩兒,然后把七把手槍交給佩兒。外面的馬車和侍衛(wèi)都在等著。剛剛有一個侍衛(wèi)小聲地對幼瑛說,把手槍交給佩兒以后,她們就要去沙面兩廣總督的宴會上唱堂會,兩廣總督已經(jīng)在那里擺下個宴會準備為她們接風。
在祈禱的時候,梁幼瑛覺得有人觸碰了她一下。然后她身上藏著的槍就被拿走了。她非常驚慌,很想叫喊。但是姑姑的手一直抓著她,抓得很緊,意思是不必出聲。姑姑的強大氣場就這樣從手心傳給了她,好像在跟她說:“這一切都是策劃好的,連這場濃霧也是?!?/p>
幼瑛臉色煞白地看著姑姑,一只手給姑姑緊緊地攥住,然后她看著那個來迎接她們的女孩子,笑嘻嘻地坐到她身旁,輕聲地說了一句:“瓊芳客棧?!碑敃r,有一只手就摸到她的肚子上,瞬間就把那七把槍拿走了。
一切都很井然。
但幼瑛意識到拿走槍的并不是女孩子的手,而是另外一只從后面伸過來的手。那只手伸過來的時候,帶著一股強勁的風。
但那句“瓊芳客?!眳s使她很安心,這是革命黨的接頭暗號。
濃霧又像剛剛那樣很迅速地消散,一個穿著紅衣的牧師走了出來。他徑直走到她們面前,問她們要不要去參觀一下上面的鐘樓。他說那個鐘樓非常漂亮,而且在鐘樓上面可以眺望珠江,是一個別致的景點。
梁幼瑛和她姑姑坐在前面隔著幾排的位置上,趙連如和馮雪秋則坐在閉眼祈禱的人群中間。雪秋很清晰地看到前面的幼瑛和那個頭戴雞蛋花的貴夫人。只見那個穿著紅衣服的牧師,正在她們面前說些什么,一團濃霧又從門外飄了進來。雪秋不由又想起在船上的那個晚上。
那天晚上,閃電在黑黢黢的海面制造的一場盛宴剛剛結(jié)束。一只手推著馮秋雪,等他坐起來,人影已經(jīng)到了房間的另一頭,正彎著腰對趙連如說:“快點,孩子快點,不要發(fā)出聲音?!瘪T秋雪搖搖晃晃站起來,然后彎腰抓住趙連如的雙手。還是深夜,但外面有人叫喊。對面的船艙上有一塊塊的光亮,下面的船艙肯定是點起了火把。把睡意朦朧的他喊醒的人——此刻她的臉還是在黑暗中,但雪秋已經(jīng)認出了她的身影,就是那個穿著香云紗的女人。雪秋壓著聲音問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瓊芳客棧?!彼囊ё趾芮宄?。
海面又亮了一下,連如、雪秋都感到很溫暖,內(nèi)心好像給閃電照亮了。那個婦人接著說:“好像是旁邊有一艘去廣州演戲的紅船,有人告密說上面有革命黨。官兵在圍捕那只紅船,說是船上有幾個革命黨人上了我們這艘船?!毖┣锖瓦B如聽得面色沉重。
馮雪秋朝著窗戶走,但那個女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我要帶你們?nèi)€安全的地方,現(xiàn)在離開這房間,不能讓人看見。士兵們在下面的船艙巡邏。但他們也許不會注意到,我們只要到了下面的貨艙,最困難的一關(guān),就算過去了。但是,不要發(fā)出聲響。否則……我先下去,等我打著手勢,你們再跟上?!彼謱w連如叮囑:“行李只能留在這里,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船上到處都是吹哨子的聲音,雪秋小心翼翼地朝門外看去,看見有火把在船上較遠的那一邊移動。他還沒來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位神秘的婦人就朝他打了個手勢。
趙連如突然說:“既然他們是在搜捕紅船上的人,我們?yōu)槭裁匆x開呢?”二人雖然聽著指令,但下樓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朝船艙那邊張望。船艙較遠的那一側(cè)有一根條形的燈塔,照亮著他們之間的船艙。士兵聚集在燈塔旁邊,明亮的火把晃動著,隊伍有一些混亂。在雪秋下了一半臺階的時候,有兩名士兵突然離開隊伍,朝頭等艙這邊跑來。他覺得這下子肯定要被發(fā)現(xiàn)了,不過那兩名士兵從一個門進去之后便消失了。馮雪秋領著連如躲在回廊的陰影之中,提心吊膽地等候著。
趙連如顫抖地念叨:“他們是在抓碧玉和佩兒嗎?”
他們緊跟在婦人身后,沿著狹窄的通道躡足前行。通道兩邊的房間漆黑一片。然后他們來到一個房間,一部分房頂已經(jīng)塌了,也不知道是船的哪一個部位。月光透了進來,照著一堆堆的木頭箱子和破舊家具,雪秋聞到一股死水潭的氣味。
“振作一點,大家振作一點?!蹦莻€女人說。
一團濃霧又漫了過來,把前面的梁幼瑛遮擋住了。馮雪秋覺得有些恍惚,突然想起了澳門經(jīng)常也有這樣的大霧。濃霧團團圍繞著老宅的雞蛋花樹,就那么一會兒,他的身邊居然已經(jīng)坐著梁幼瑛。
“佩兒來不了,計劃改變了?!瘪T雪秋說,眼睛看著前面,好像隔著空氣說話。幼瑛點點頭,姑姑在前面站起來對著她招手。她站起來回應了一下,然后小聲地對雪秋說,我們不能上鐘樓。
正在這時,門口發(fā)生很巨大的爆炸聲,緊接著是人群的呼叫聲和馬的嘶鳴。
教堂里一下子就亂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不知所措。
牧師走過來對他們說:“趕快走,我?guī)銈兊揭惶幍胤?,暗門下去有條隧道,是建教堂的時候挖的,順著隧道可以從地下走到江邊,你們從江邊出來,就可以找到瓊芳客棧?!?/p>
聽到“瓊芳客?!边@幾個字,幾個人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跟著牧師穿過教堂,來到一扇沉重的鐵門前面。牧師對馮雪秋說:“先生,請你幫我一下,太重了,我兩只手不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