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貴
一
丁一柏沒想到,他的人生改變,是從母親的死開始。
母親斷氣時,丁一柏站在距離她兩米左右的地方,臉上的表情和身體的姿勢,都是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大哥不同,他表情嚴肅,神情專注,半靠床上,抱著母親,用濕棉花簽輕輕地給母親潤嘴唇。大嫂和他妻子柯小妮來回穿梭,大嫂不時摸一下母親的腳。她說:“人死時,先從腳底發(fā)涼,慢慢往腦門上移,升到天靈蓋,也就靈魂出竅了。 ”她們關注母親是否斷氣的同時, 有條不紊地安排母親后事——壽衣、壽帽、壽鞋、麻衣、孝服以及羅列應該通知的親戚名單。 氣氛悲傷中有隱秘的歡樂。 大家似乎既擔心那個時刻到來,又期盼到來。終于,母親掙扎著吐出最后一口氣,再沒動靜。 她的臉是紫黑色的,嘴唇顏色更深,斷氣之后,嘴巴沒有來得及合攏,張開的口腔像一個無底深洞。 大哥依然抱著母親,大嫂探了探母親的鼻息,又摸摸她的天靈蓋,說:“真走了?!笨滦∧萏挚戳讼率直?,說:“下午三點五十二分?!倍∫话剡h遠看著母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內心很平靜,卻又似乎很不平靜。 他有解脫的感覺,卻又悵然若失。他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說什么。大哥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突然,大嫂和柯小妮的哭聲不約而同地響起,既自然又突兀。
丁一柏從她們的哭聲中得到確認,母親死了。
按照丁氏家族傳統(tǒng),母親后事,會有族人牽頭辦理,這個時候,丁一柏和大哥反倒像個局外人,連大嫂和柯小妮也插不上手了。 在信河街,丁氏家族人丁興旺,講究血緣、輩分和親情。 血緣、輩分和親情是人和人之間看不見的紐帶, 估計也是人類聚居在一起的最早形式。丁氏族人聚居在信河街一個名叫百里坊的社區(qū)。 他們平時生活以每一脈為單位,幾百年繁衍生息,如大樹分杈,到了丁一柏這一輩,在信河街的丁氏族人, 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五十個支脈,近六千人口。一旦發(fā)生紅白喜事,整個家族“傾巢而出”。族里主事的人會主動站出來,召集族人前來幫忙。 丁氏家族不同之處在于,有專人專職負責此事, 族人稱之為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按照傳統(tǒng),兩個職位由一個人兼任,現(xiàn)任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叫丁道汪。 他在丁氏家族里,屬于半人半神的角色,是丁氏家族最神秘的人,是最受尊敬的人,也是最讓人感到害怕的人。從某種程度說,他說出的話,代表神的意思,他的所作所為,是神的指示。 他代表光明、神仙和天堂,同時也代表黑暗、鬼魂和地獄。
母親剛剛斷氣,丁道汪就來了。 這是丁道汪的神奇之處,丁氏家族里,所有族人發(fā)生的事,他都會事先知道,小到小孩做噩夢,大到老人過世,包括兩夫妻關起門來吵架,他都能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
算輩分,丁道汪是丁一柏族叔。 丁一柏覺得他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特別是他的精神世界,充滿了未知因素。 丁一柏很少跟他接觸,或者說,他想接觸卻不敢接觸,丁道汪身上有陰森之氣,每次靠近,丁一柏都會禁不住打一個寒戰(zhàn),身上起一層雞皮疙瘩。 丁一柏更愿意做一個旁觀者,當一個局外人。 他不愿意參與家族的事務。 這是他的性格,沒法改變了。
丁道汪一出現(xiàn),大哥立即迎上去。 他伸出左手,輕輕拍了拍大哥的肩。 他跟丁一柏點了點頭,然后用眼睛“巡視”一圈,跟在場的其他人一一點頭,低頭問了大哥幾句話后,便開始他的工作。 他先是聯(lián)系了擇日先生,這是流程里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是重中之重,只有出殯日子和時辰確定后,才好安排其他儀式。 擇日先生來了之后, 問了母親和他們兩兄弟的生辰八字,又問了母親“走的”時辰,最后確定后天下午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出殯。 然后,丁道汪派人去社區(qū),打來母親的去世證明。接著,他指派族人拿著證明去殯儀館聯(lián)系火化等事宜。同時,丁道汪又安排人聯(lián)系齋公,按照信河街習俗,明天要做一天法事,后天上午還要做半天法事,直到出殯(按規(guī)定,做法事時間不能超過七十二小時)。齋公確定后,丁道汪又派人去祠堂運齋公做法事的桌椅。 所有事情聯(lián)系好后,丁道汪召集前來幫忙的族人開了一個碰頭會,落實每個人的崗位和責任。 丁道汪胸有成竹,井井有條地派出各路人馬,他像穩(wěn)坐帳中的諸葛亮,不急不緩,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丁一柏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丁道汪神情安然、肅穆,身上似乎籠罩著一股神秘氣息, 讓人不敢接近,讓人肅然起敬。 他確實有異于常人之處,進入“工作狀態(tài)”后,話不多,除了交代交辦的事,更多的是獨自坐在一邊,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似乎自言自語,又像與人對話。他的神態(tài)是介入的,又是超然的。
整個葬禮,丁道汪是指揮官,他指哪里,丁一柏和大哥就去哪里。包括做法事的齋公也是聽他的指揮,他擺什么祭品,齋公就唱什么祭辭。他也會“吹打”,齋公在唱祭辭時,他會幫著打鼓,有時是敲鑼,有時是吹笛子。他好像什么都會。 最最關鍵的是,有一個祭神儀式由他親自上場。祭神,也叫拜神,是感謝各路神靈的意思,在法事即將結束、出殯之前舉行。 祭神之前,丁道汪用毛筆在一張長長的紅紙上寫下了祭辭,上面有母親的姓名、年齡和死亡日期、時辰,還有大哥和丁一柏的名字、年齡以及生辰。接在大哥和丁一柏后面的,是大嫂和柯小妮的姓名、年齡和生辰。再下去是孫輩的姓名、年齡和生辰。丁道汪祭神時,沒有換上法袍,依然是平時穿的黑色褂子,也沒有戴法帽。 他沒有用齋公使用的法鈴, 而是用自己帶來的法鈴,是丁氏家族守墓人專用的,也是丁氏家族守墓人的象征。 丁道汪讓大哥和丁一柏站在他身后,讓大嫂和柯小妮站在大哥和丁一柏身后,他對大哥和丁一柏說:
“你們跟著我,我拜你們拜,我跪你們跪。”
兩個穿著法袍戴著法帽的齋公站在丁道汪兩邊,丁一柏他們站在丁道汪早就擺好的香案前,香案上是丁道汪擺上的祭品,有甌柑、蘋果、紅棗、餅干、大白兔奶糖等,香案上還有丁道汪用米寫成的一個字,丁一柏看不懂是什么字,大概是個符咒。
鑼鼓響起來了,所有人就位。 丁道汪先拜了三拜。 他兩邊的法師也跟著拜了三拜。 大哥和丁一柏披麻戴孝,大嫂和柯小妮戴著白色頭巾,也是身披麻衣,孫輩是頭戴藍帽身披藍衣。大哥手中捧著一個小香盤, 里面是一個小香爐,香爐里點著三炷香,香爐下有一張丁道汪畫在黃紙上的符,黃紙長三十厘米,寬六厘米。丁一柏和其他人手中各持一炷香, 雙手合十,香從食指和中指之間長出來。大家緊跟著丁道汪拜三拜。拜過之后,丁道汪邁著八卦步,輕輕搖動法鈴,拉長了聲調吟唱道:
“天靈靈,地靈靈,各路神靈聽靈清,今有信河街……”
丁道汪在吟唱過程中, 時不時停頓下來,他搖動法鈴,要么是拜,要么是跪。 有時是三拜,有時是一拜,似乎沒有規(guī)律,又似乎自有規(guī)律。
丁一柏從丁道汪吟唱的祭辭中,隱隱約約聽明白一些字句,大約是向各路神靈報告母親的個人情況,同時報告母親膝下子女和孫輩的情況,現(xiàn)在,母親“壽元”圓滿,升歸天界,以后請各路神靈多多照顧。而母親膝下的子女及孫輩,都是信奉各路神靈的人,都是孝子賢孫,也請各路神靈多多庇佑。 丁道汪在吟唱時,腳下鋪著一張草席,他會在草席內移動腳步,從香案上抓一小撮米撒向天空,也不忘提醒邊上的齋公給邊上的紙灰爐里添燒冥紙。
這是丁一柏第一次有意無意地觀察丁道汪, 在他的安排下走完母親葬禮的全過程,從跟著齋公跪拜、出殯時跪謝送行親友、母親火化后抱回骨灰盒、骨灰盒啟程去公墓,到最后將母親的木主送入丁氏祠堂。 丁一柏發(fā)現(xiàn),整個葬禮過程,就是母親不斷縮小的過程,母親的尸體變成一堆灰,最后變成一塊比手機長一點的木主。也就是說,這個過程,也是母親在這個世界從有到無的過程。
二
丁一柏以為, 將母親的木主送入丁氏祠堂,作為兒子,行到此處,該是與母親正式告別了。 生活的恩義,至此終結。
細想起來,丁一柏對母親的感情并無特別之處。母親的死,他并沒有生離死別的楚痛,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解脫感,甚至可以說是輕松感。 回想與母親相處這幾十年,并沒有多少不可磨滅的生活細節(jié)。 母親對他的愛,跟普天下的母親幾乎沒有差別, 母親對他的期待和失望,也跟普天下的母親對不肖兒子的期待和失望無異。
丁一柏睡眠質量很好,他是個躺床上腦子自動停止轉動的人,三分鐘之內肯定入眠。 但是,葬禮之后,他居然連續(xù)三個晚上無法入眠,腦子一片空白,閉上眼睛,睡意全無。從第四個晚上開始,他連續(xù)三個晚上夢見母親,都是母親臨死前的畫面定格。 這種情況,之前不曾有過。每一次夢醒之后,他會有種錐心之痛,好似夢中有只鐵手插進他的身體,掐住他的心臟不放。
晚上睡不著時,他的腦子里會閃現(xiàn)出許多畫面,都是母親患病之后的情境。
母親患老年癡呆五年,前面三年還有時候清醒。父親過世后,她一個人住在老屋?;疾≈?,她拒絕雇保姆,每天去菜場買菜,自己燒,自己拖地,自己洗衣服。她的理由很簡單,保姆不會買菜,燒的菜沒法吃,地必須自己拖才干凈,衣服只有自己洗才放心。這是母親的性格,從丁一柏懂事以來,母親一直這么做,她不會讓別人插手,幫忙也不行。 丁一柏和大哥結婚后,都是分開過,逢年過節(jié)去老屋吃頓飯,母親從來沒有讓他的妻子和大嫂洗過一個碗,沒有讓她們拖過一次地。 在丁一柏記憶里,母親一直燙齊耳波浪發(fā)型,從來沒變過,從來沒亂過。衣服總是干凈的、合身的、得體的。 得病第一年,母親依然去菜場和做家務,但她經(jīng)常忘記回家的路,拖地總是找不到地拖,穿衣服里外不分、上下扣子經(jīng)??坼e。這種情況,再不雇保姆說不過去了。可是,連雇三個保姆,都讓她罵跑。她不是罵保姆懶,就是罵保姆是賊。人家當然要跑。在哪里不是做保姆,憑什么讓你罵?最后商量的辦法是,丁一柏和大哥輪流照顧。 實際情況是,大哥只是偶爾去一下,像個下來視察的領導,看一看,拉著母親的手問一問,是慰問性質的。 做具體工作的是大嫂,她要在公司和老屋兩頭跑。 公司缺了她不行,母親照顧不好更不行。 大哥不會允許這種事發(fā)生的。 丁一柏這邊剛好相反,輪到他們家時,基本是他去照顧, 他是公司的法人代表,“主要負責人”是柯小妮。他不在,公司的機器照樣轉,產品照樣生產。如果柯小妮不在,機器也是照樣轉,工人和機器可能會偷懶。 不用柯小妮開口,丁一柏主動承擔起照顧母親的任務。
老年癡呆癥的特征都是神志先糊涂。第一階段,母親還記得打理自己的發(fā)型,還是齊耳波浪形,還是紋絲不亂,只是黑發(fā)變成白發(fā)。第二階段是生理糊涂,什么叫生理糊涂? 說得直白一點,就是不知道衛(wèi)生間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時候上衛(wèi)生間。 這就亂套了。 母親的亂也是從頭發(fā)開始的, 波浪形變成了浪花四濺形,原來油滑的發(fā)質變得干枯,毫無生氣。一年前,她跌了一跤,盆骨骨裂,在醫(yī)院做了手術,住了二十天。過半年,又跌一跤,右小腿跌得粉碎性骨折,送到醫(yī)院做手術,住了一個月。 出院后,大哥召開家庭會議,最后決定,買來一根鐵鏈,將母親鎖在椅子上,防止她走動和跌跤。
內心里,丁一柏認為將母親鎖在椅子上的做法不對,母親不是犯人,也沒攻擊性,憑什么用鐵鏈鎖她? 可是,他也想不出辦法讓母親不亂跑,更不能阻止她不跌跤。 醫(yī)院的骨科醫(yī)生說了,以母親的體質和骨質,再次骨折就無法手術,愈合很困難了。每次去老屋,丁一柏的眼睛會故意避開那條鐵鏈。 一開始,他曾經(jīng)試著將鐵鏈上的鎖打開,他盯著嘛,不會出問題的。讓他沒想到的是,鎖一打開,母親啪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沖, 嚇得丁一柏一把將她抱回來,重新用鐵鏈鎖上。
丁一柏有時會想,如果被鎖在椅子上的是自己呢?他會怎么辦?這個想法讓他恐慌,更讓他心灰意冷。他問過醫(yī)生,也在網(wǎng)上查過,老年癡呆癥是有一定遺傳性的,他以后有可能成為現(xiàn)在的母親。他想,如果真得了這種病,他一定在自己還能思考和行動的時候, 自行結束生命,對于母親來講,她被鐵鏈鎖住以后的生命沒有任何質量可言。 她成了累贅。
丁一柏跟柯小妮商量過,不如讓母親安樂死。不完全是為了甩掉母親這個包袱,他知道,作為子女,盡孝是責任和義務,是基本社會倫理。他是不希望母親原來美好的形象在晚年坍塌。 柯小妮聽了他的話后,罵道:“神經(jīng)病。 ”
這些回憶讓丁一柏難受,似乎母親在他的回憶中活過來了,比她活著時還真實。 這種真實在不斷暗示丁一柏:他沒有盡到做兒子的責任,他從來沒有站在母親的角度想過,母親最后的五年是如何走過來的。這個念頭令丁一柏震驚,他突然懷疑,母親最后五年并沒有患老年癡呆癥,她是在裝病。她需要兒子的陪伴,需要兒子在身邊。
懷疑一旦產生,便生根發(fā)芽,很快在他心里長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根須和枝葉布滿他的身體??墒?,母親已經(jīng)死了,成了祠堂里的一塊木主,他去哪里求證自己的懷疑? 他沒辦法。 做不到。 可是,懷疑的念頭并沒有就此消停,它還在不斷生長,無休止地生長,長出了他的身體,長滿了他的房間,長滿了他的生活,他走到哪里,它就長到哪里。
他每一天都是恍恍惚惚的。 這個時候,他倒想能在夢中見到母親,他一定會向母親問個清楚。然而,他再也沒有夢見母親了,因為他連入睡都困難,何來夢境?他有時打個盹兒,好像一腳踩空,掉下無底懸崖,在一身冷汗中醒來。他將這個懷疑告訴柯小妮,柯小妮這一次沒有罵他,而是笑著說:“你真是個神經(jīng)病。 ”
丁一柏平時不太認同柯小妮的觀點,雖然他極少反駁。 這一次,他覺得柯小妮或許是對的,自己確實是個神經(jīng)病,是個無藥可救的神經(jīng)病。
三
事情是在母親死后一個月發(fā)生的。
那天下午三點, 他接到大哥丁一松的電話。大哥很少給他打電話,他也很少給大哥打。大哥和他開的是眼鏡公司。 大哥是大公司,他是小公司,是大哥的附屬。業(yè)務上的事,都是柯小妮聯(lián)系,柯小妮會和大哥聯(lián)系,也會和大嫂聯(lián)系,他們的電話是暢通的。家庭的事,也都是柯小妮出面溝通。
大哥在電話里問他在哪里,他說:
“我在家。 ”
“你在家樓下等我,十五分鐘到。 ”
丁一柏聽出大哥略略的不高興。到了大哥這種地位和身份,有不高興的情緒一般不會表現(xiàn)出來,即使對他這個弟弟也是如此。 丁一柏知道自己的聲音肯定是有氣無力的,整個狀態(tài)想必是昏昏欲睡、半死不活。 大哥聽見他大白天不去公司,而是窩在家里,生他的氣是正常的。 沒有罵他是大哥的修養(yǎng)。 但丁一柏想象不出大哥找他什么事,沒有事,或者是一般小事,大哥是不會打電話找他的。 不過,丁一柏沒有問,也不想問,大哥找不找他,都有大哥的理由。 他問不問,結局都差不多。 這些年來,他早就養(yǎng)成習慣了。這是他的常態(tài),也是他的狀態(tài)。當然,他知道,這也是家里人對他最痛心疾首的地方,除了大嫂,家里人對他的口徑是一致的,認為他懶、不上進、沒有責任心,差不多就是朽木不可雕了。丁一柏也基本認同他們的判斷,是的,我就這樣了,就是懶、不上進、沒責任心,朽木不可雕,就這樣了。
十五分鐘后,第二個電話打來,丁一柏才慢悠悠下樓。到樓下,黑色奔馳已停在那里,大哥坐后座左邊,司機開了后座的車門等他。 見了他,大哥只是看了一眼,用眼睛示意他坐進來。
上車后,丁一柏也沒有開口,在大哥面前,他習慣了沉默。 大哥也是個話少之人,不到非講不可時,他不會開口。 但兩個人沉默的性質不同,意義也大相徑庭,大哥的沉默是威嚴,是權威,是慎重,是一言九鼎。 丁一柏知道,自己的沉默是無話可說, 還有便是無能和躲避,是可有可無。
車往城西方向開去。 開出一段路后,大哥才開口:
“道汪叔來電話,讓我?guī)闳ニ抢铩?”
“哦。 ”
丁一柏若有若無地在嘴里應了一聲。他在腦子里快速地想了一下,想不出丁道汪叫他去的理由。他很快不想了。有大哥在,任何事不需要他站出來,更不需要他動腦子。 一直如此。
車到望江路,沿甌江而上,左手是陸地,右邊是甌江。 這些年,城市不斷擴大,原來的市郊,現(xiàn)在都算市中心了。 首先是柏油馬路直而寬,其次是大型商場鱗次櫛比,再就是住宅樓連綿不絕。 樓與樓之間偶爾有綠色吐出,那便是密布在城里的小山,被枝繁葉茂的小葉榕樹覆蓋,榕樹的好處是,即使在冬天,葉子也是翠綠,一棵榕樹,遠看就像一個綠色的精靈。這些綠色的“精靈”,是自然界對這座城市的饋贈。
大概十五分鐘車程,就到丁氏祠堂了。
成為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后,丁道汪就住在丁氏祠堂里。 祠堂左首有個廂房,大哥當族長后,出資將廂房裝修成小套間,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裝上空調和有線電視,地上鋪了大理石,跟一般居民的套房相差無幾。
丁一柏每年都會來幾趟祠堂,上個月送母親的木主也來過,他也知道丁道汪住在祠堂廂房里,但沒進來過。他不想。他和大哥來到丁道汪臥室時,里面已經(jīng)圍坐了許多人,有幾個是丁道汪的同胞兄弟,另外幾個都是丁氏家族的頭面人物,他們見大哥和丁一柏進來,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大哥沒有開口,做了一個讓大家坐下的手勢。 丁一柏看見丁道汪躺在床上,他沒有起來,眼睛看著丁一柏和大哥。 大哥快走兩步,來到床前,問道:
“怎么樣? ”
丁道汪還是直直躺著,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丁一柏說:
在新的《食品安全法》要求下,飲食總公司全力推進精細化管理和專業(yè)化服務。一方面,總公司加大了食品安全培訓,制定了基層員工全年不少于40課時、每課時不得低于45分鐘的詳細計劃。內容包涵《食品安全法》、食品添加劑及其管理規(guī)定等一系列知識,同時總公司還采取“請進來、走出去”的方式,積極參加食藥監(jiān)局和第三方安全培訓機構的各類專項培訓,大力提升員工安全綜合素質。另一方面,總公司增強了飲食安全教育,充分利用食堂電子顯示屏、宣傳專欄等向師生宣傳營養(yǎng)搭配及食品安全知識,逐步培養(yǎng)師生健康的生活習慣,全方位地提升師生飲食安全水平。
“大限到了。 ”
大哥又靠近看了看丁道汪的臉色,問道:
“準確嗎? 一點跡象也沒有哇。 ”
丁道汪微微咧了一下嘴唇:
“不會錯的。 ”
大哥搖了搖頭說:“太突然了。 ”
“都是這樣的。 ”
“走啦? ”
大哥沒有回答。 過了一小會兒,倒是躺在床上的丁道汪接話了:
“還沒。 ”
說過之后,他將眼睛慢慢睜開,這一次,他沒有再看別人,而是直直盯著站在最外圍的丁一柏。所有人,包括大哥在內,轉頭將眼睛盯著丁一柏。
老實說,在此之前,丁一柏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這里,大哥叫他來,他不能不來。再說,大哥是族長,帶他來祠堂也不需要經(jīng)過他同意。 他跟著來就是了。 所以,他們剛才的對話,丁一柏并沒有認真聽,反正不關他的事,他也不想聽。 當所有人用眼睛看著他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事可能與他有關。
“過來。 ”
丁道汪從被子里面伸出手, 朝他招了招。他的手像有一股魔力,將丁一柏吸過去。 站在床前的大哥自覺地讓開身體, 丁一柏走到床前,他們才重新圍攏,將丁道汪和丁一柏圍在中心。 丁道汪的手依然舉在那里,丁一柏不由自主地將手遞過去。 丁一柏沒有想到,丁道汪的手是那么軟、那么輕,丁一柏握住他的手時,根本感覺不到重量, 好像他的手掌是空的,只是一個形狀。但是,讓丁一柏驚奇的是,他卻能感到丁道汪手掌傳來的熱度,他的身體像被電擊,全身一陣麻痹,第一個反應是將丁道汪的手掌甩開。他發(fā)現(xiàn),根本甩不開,那手掌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將他的身體緊緊吸住。 同時,丁一柏似乎感到從丁道汪手掌中傳輸過來一股巨大熱量,那熱量如一道光柱,從他手心進入,頃刻貫穿他的整個身體,仿佛在剎那間,將他的身體摧毀, 變成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他聽見丁道汪的聲音從天而降:
“從今天起, 你就是丁氏家族第三十任靈神傳承人和第二十一任守墓人。 ”
丁一柏這時聽到的聲音是那么不同,丁道汪的聲音仿佛雷電在他頭頂轟鳴。 沒有來由,也沒有前奏,丁一柏突然想哭,眼眶發(fā)澀,鼻翼不停翕動。丁一柏咬牙忍著。他不想哭,也覺得不能哭??伤詈筮€是沒有忍住,“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耳邊有人說:
“走了。 ”
丁一柏一驚,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丁道汪真的死了。 他們的手依然握在一起。
四
這個世界有沒有神靈?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和信仰,不會有統(tǒng)一答案。但是,對于丁氏族人來講,答案是確定的,丁道汪就是神,至少是神的象征。 他在丁氏家族中地位特殊,負責丁氏子孫和祖先對話,是個傳話使者。某種程度上,他在人和神之間起到溝通的作用。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丁氏家族賦予他的使命。 這責任和使命不僅僅是活著的丁氏子孫賦予的,也是祖先交給他的義務。 也就是說,作為丁氏家族的靈神,丁道汪不是第一個人,而是家族傳承。他是丁氏家族的旗幟,是鮮明符號,更是象征。他代表迷霧一樣的歷史,也如謎團的現(xiàn)在,更預示著不可知的未來。
在信河街, 丁氏家族算不上名門望族,但有兩點,其他家族無法比擬:一是傳奇性,二是神秘性。 丁氏家族的始遷祖是之鑣公,族譜最早記載是之鑣公父親丁人亮, 朝廷兵部郎中,之鑣公為膝下第三子,授指揮使,從三品。按照時間推算,丁氏后人猜測,之鑣公父親及其余家人,極有可能在明初靖難之變被殺,或發(fā)配奴兒干都司為奴。 唯之鑣公一支逃過劫難,在信河街蔓延。
之鑣公去世前,將五子叫來,交代了兩件事:其一,丁氏后人不能從政,要遠離政治,做一個合法商人;其二,指定二子丁初陽為第二代靈神,沒有說明不選擇其他四子的理由。 交代完,他平靜地躺在床上,用眼睛逐一掃視五個兒子,安然而逝。
事情來得沒有任何征兆,丁初陽公不知如何才能成為靈神。其實,神秘之處正在于此,不知如何成為靈神的丁初陽公,在其父親過世之后,盡心盡責地承擔起這個家族的責任,以靈神的身份串聯(lián)并喚醒丁氏族人對祖先和傳統(tǒng)的認識和尊重。 丁初陽公臨終前,將靈神的衣缽傳給他大哥的第五子丁性能公。他也沒有說明選擇丁性能公的理由,沒有交代作為丁氏家族靈神的義務和責任,更沒有交代作為一個靈神具備的基本技能。 什么說明都沒有。
傳到第十世丁遠途公時,丁氏家族在信河街繁衍近百年,子孫數(shù)百人。 他們謹記之鑣公遺訓,族人一意經(jīng)商,也算富甲一方了。丁遠途公作為此任丁氏家族的靈神,建樹不凡。 如果說始遷祖之鑣公的影響是在丁氏家族,丁遠途公的影響已經(jīng)擴大到社會層面。 這一點,當年丁遠途公未必知曉,當年的丁氏族人也未必有此意識。 丁遠途公和丁氏族人所做的,只是在完成某種儀式,是對逝者的尊重,并沒有深刻的意義。據(jù)族譜記載,丁遠途公召集族人,稱始遷祖之鑣公托夢,讓他辦兩件事:一是當年追隨之鑣公的將士墓塋年久失修, 缺人管理,他讓丁遠途公牽頭,丁氏族人出資,建義冢,收置那些南來將士遺??;二是建立布施冢,時明朝衰敗,又逢天災,路邊不乏餓死的逃荒饑民,丁氏族人應建布施冢,收置那些無主骨骸。 丁遠途公決定遵從始遷祖之鑣公托夢之意,牽頭建義冢和布施冢。丁遠途公的決定得到族人積極響應,每戶按人丁捐款,在城西二十里外的安固山購地六畝,建義冢四百五十五壙,建布施冢五百四十五壙。義冢和布施冢的建設前后用了十年。 此后,丁遠途公又在義冢和布施冢邊上建了丁氏祠堂,丁氏祠堂原本在城內,遷移后,丁遠途公將祠堂的規(guī)模擴大了十倍。 從那之后, 丁遠途公除了是丁氏家族的靈神外,又多了一個“守墓人”稱號。這個稱號也一直伴隨著之后各任丁氏家族的靈神,當然,這兩個身份也增加了丁氏家族的傳奇性和神秘性,也在有形無形中影響著信河街人的世俗和精神生活,毫無疑問,對丁氏族人的影響尤甚。
從族譜的記載來看, 到丁道汪這一任,歷經(jīng)六百來年,已是第二十九任。也就是說,他是丁氏家族第二十九位靈神傳承人和第二十位守墓人。
無論是靈神傳承人還是守墓人,在丁氏家族的人看來,他們的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家族的守護人,是家族榮譽的象征。 因為他們的存在, 丁氏家族生存于世的理由才變得充足,才變得理直氣壯。 因為有他們的存在,丁氏家族的人才能顯得獨一無二,甚至自命不凡。 所以,作為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在丁氏家族中,地位特殊,受人敬畏。
族譜和相關的口頭遺訓中,并沒有對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的行為規(guī)則做任何規(guī)定,而且,從始遷祖之鑣公開始,對下任傳承人的指定,也沒有任何程序。 臨終指定靈神傳承人倒是作為一個儀式固定下來,但沒有說明任何理由,不做任何解釋,近乎神授。 不過,話也可以反過來講,正是這種模糊和突襲,正是這種不可言說,更增加了傳承的神秘性,以及丁氏族人的敬畏之心。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過世后,他們的靈位可以和始遷祖之鑣公排在一起。 也可以這么說,在丁氏族人看來,他們活著時,是半神半人,“卸任”后,便修成正果,升天成神。他們活著時,只是一個傳話使者,本身并無神的能力。但是,當他們成為真正的神后,他們也就擁有了法力,有能力庇佑丁氏家族的人, 也有能力懲罰丁氏家族的人。這就不同了,庇佑是可以拒絕的,有空間和彈性,但懲罰是強迫性的,具有強大震懾力。庇佑和懲罰混合在一起,才能產生敬畏。
沒有規(guī)定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是否需要成家,從族譜的記載來看,除了丁道汪,已經(jīng)位列神界的二十八位靈神傳承人,只有兩位沒成家。 族譜里沒有記載他們沒成家的理由。 按照丁氏家族傳統(tǒng),沒有子嗣的丁氏男丁,大多會從多子女的兄弟處過繼一個兒子, 以承香火。但那兩位靈神傳承人沒有,他們那一支,到他們那一輩就截止了?;蛟S,對于他們來講,進入神界,看待問題必將與俗世凡人不同,香火傳承或許已經(jīng)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
丁道汪是第三個沒有成家的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
五
丁一柏成為守墓人,柯小妮第一個反應是“不可能”。 但這個反應維持的時間很短,只是在腦子里盤旋了一下,就被她“踢走”了。
她第二個反應是想笑,滑稽了,丁一柏怎么可能是守墓人?這個整天跟自己睡一張床的男人是半個神仙?她每晚和這半個神仙睡在一起?這讓她有種荒誕感。就像有人突然告訴她:你是玉皇大帝的女兒。 怎么可能嘛。
但是,消息是大哥告訴她的。 她下午剛好去大哥公司結賬,從財務室出來后,先去大嫂辦公室,然后去大哥辦公室。她每次到公司,都會去大嫂和大哥辦公室坐坐, 有時也沒有坐,只是打個招呼。 大嫂基本都在公司,大哥不一定。那天大哥見到她,特別客氣。大哥的客氣主要表現(xiàn)在臉上,他是家里長子,長子大多是嚴肅的人,平時臉上難見笑容。 大哥那天下午見到她時,特意將兩個嘴角翹起來,主動請她坐下來??滦∧葑⒁獾?,大哥用了“請坐”??滦∧葑聛砗?,大哥對她說:
“一柏昨天晚上跟你說了吧? ”
柯小妮被問得不知所以,她搖搖頭說:
“他是不是又做錯什么事了? 我今早出門他還沒醒呢。 ”
柯小妮還想對大哥訴苦,她想說,丁一柏有什么心事都悶在肚子里, 從來不對她說的。她還想說, 丁一柏是個三腳踢不出一個屁的“悶棍”,是個什么事都不干的“甩手掌柜”。 大哥似乎知道她要說什么,伸手做了個打斷的姿勢:
“他倒是個嘴緊的人。 ”
柯小妮聽出來了, 大哥的口氣是贊許的。這很難得。 大哥對丁一柏的口氣一直是冷淡的、高高在上的。 這次不同了,帶著溫情,帶著愛意,是刻意抑制的愛意。停了一下,大哥接著說:
“從昨天下午開始, 一柏成了丁氏家族新一任守墓人。 ”
柯小妮認識丁一柏之前,就知道丁氏家族有守墓人的神奇?zhèn)鹘y(tǒng),很多信河街人雖然沒去過義冢和布施冢,但很少有人沒聽過。從小,長輩就會跟他們說丁氏先祖修建義冢和布施冢的義舉。信河街靠海,曾經(jīng)飽受倭患,義冢埋的是抗倭將士的骨骸,布施冢埋的是無人認領的死尸。這既是故事,也是教育,因為修建義冢和布施冢,在信河街人看來,既是修繕之舉,也是修善之舉,既是物質的,也是心靈的,既是對外的,也是對內的??滦∧葑x小學時,學校還組織他們去參觀義冢和布施冢,是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課程來上的。 如果一定要追溯的話,她當年和丁一柏談戀愛,乃至后來跟他結婚,有一個原因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丁一柏是丁氏家族的人,丁氏家族的人身上天生籠罩著一層神秘色彩。 這很要命,特別是對于一個年輕的女人來講,神秘等于誘惑,幾乎也等于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因為那層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秘色彩,女人看男人的視角發(fā)生變化了,男人無端地變得高大,是那種朦朧的高大。這種情況下,女人看男人是不真實的, 帶有很大的想象成分,有很多自我設計的成分,很有欺騙性,甚至是盲目性。 當然,丁一柏的沉默寡言也是幫了忙的。在那種時候,沉默寡言也變成了神秘,變成了耀眼的光芒,很讓人頭暈目眩的。 如果丁一柏是個夸夸其談的人,他如果把神秘話都講了,那就完蛋了,寡淡了,沒有想象空間了。 人跟人交往,最怕的是寡淡。那還怎么交往下去?當然,結婚之后,柯小妮逐漸對丁一柏的失望也正源于此, 因為丁一柏身上的神秘性消失了,或者說,被打破了。 他只是一個平凡之人。他的沉默一旦失去了神秘性的“庇護”,立即暴露出真實面目,變成了逃避,變成了懦弱,變成了不求上進,變成了不負責任,變成了一個無用之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廢人”。 從優(yōu)點到缺點的變化,有時是時間的沖洗,有時只是觀念和視角的不同。
柯小妮從來沒有想過,丁一柏會成為守墓人。 自從結婚后,她幾乎每年正月初一都會參加丁氏宗祠的祭祀, 她雖然不了解守墓人,可她知道,丁氏家族真正的神秘性是在守墓人身上。如果說義冢和布施冢是歷史傳奇,那么,守墓人就是活著的傳奇。她沒有想到丁一柏會成為“活著的傳奇”,這事來得過于突然,讓她措手不及,差不多驚慌失措了。她確實有點慌了,傻傻地問大哥:
“我該怎么辦? ”
大哥并沒有正面回答她的提問,而是沉思了一段時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自言自語:
“我們要理解他,要支持他,更要對他好?!?/p>
柯小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出了大哥辦公室,她還在想這個問題。 她雖然不知道大哥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但表面的意思她是能理解的。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開始,丁一柏的身份不一樣了,自己不能再用以前的眼光看他了,更不能用以前的方式對待他。
一路上,柯小妮一直在想自己怎么做才算對丁一柏“好”。她在想,給他做好吃的,把他的身體喂飽,他想干什么都贊成,他不想做的絕對不讓他做,自己全包了。 這樣算不算“好”?
六
丁一柏重新到公司上班后,馬上感受到員工的態(tài)度變化。他們遠遠看著他,遠遠躲著他,想靠近卻又不敢。
態(tài)度變化最明顯的,當然是柯小妮。 這天晚上上床后,柯小妮“很主動”。 他們多長時間沒做愛了,差不多是兒子讀初中以后吧。 這中間偶爾有做,也是柯小妮晚上在外面喝了酒回來, 那是她的需要, 她只考慮自己的需要,潦草、粗暴,沒有任何交流,沒有任何鋪墊,一上來直奔主題。 但這天晚上不同,柯小妮體貼極了,幾乎可以用“伺候”這個詞。 她將主動權完全交給丁一柏。 她“投降”了,一副任由丁一柏宰割的態(tài)度,很投入、很配合,最主要的是,積極。過程很順利。每一個步驟都完成得很好,效果也很美好,可以說是一次相當成功的夫妻生活。 高潮時段,柯小妮雙手緊緊抱住丁一柏的頭,急促地喊:“哥,愛我,愛我。 ”叫聲迷離,讓丁一柏心疼,更讓丁一柏感到久違的壯烈。 沒錯,結婚之前和剛結婚那段時間,每當高潮時,柯小妮就會叫他“哥”, 就會不要命地喊“愛我”,很銷魂的、很叫人欲罷不能的。
丁一柏覺得太順利了。 這使他有一種錯覺,好像不是他在做,而是被人引導著。這么一想,他立即就明白了,沒錯,柯小妮一直在引導他。不對,不完全是引導??滦∧莸膽B(tài)度是那么謙卑,這種態(tài)度也正確無誤地反應在她身體和行動上,那就是有求必應,那就是敬若神明。
問題正出在這里。丁一柏認為這不是夫妻之間正常的生活。 這叫什么? 丁一柏想到了一個詞:祭祀??滦∧菥褪沁@個態(tài)度,沒有將他當作丈夫,而是當作神,或者說,她將丈夫當作了神。 她的態(tài)度和身體都體現(xiàn)了對神的恭敬。 她是在完成一次祭祀。
丁一柏感到意外,被傷害了,卻又有奇怪的滿足。
丁一柏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沒有人告訴他,當上守墓人后,必須每天去祠堂。更沒有人告訴他,每天必須做什么。如果在以前,大哥應該會提醒他的,至少會提醒他“要有責任心”??墒?,自從那天下午被丁道汪指定為第三十任靈神傳承人和第二十一任守墓人后,大哥再也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回來的車上也沒有。
第七天,大哥來了。大哥先給他打電話,問他“有空嗎”。丁一柏受寵若驚。半個鐘頭后,大哥出現(xiàn)在他家。
進門后,大哥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大哥一眼,大哥的眼睛立即低下去。丁一柏站著,大哥也陪他站著。 他問大哥要不要喝茶。 大哥馬上說:
“你坐,我來。 ”
大哥去燒水,他找出家里的雁蕩毛峰。 大哥先給丁一柏泡了一杯, 然后給自己泡了一杯。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丁一柏有點拘謹,有點緊張,在大哥面前,他的緊張和拘謹是自然反應,這種反應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無話可說。他不知說什么好。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聽大哥訓話好了。 大哥不會無緣無故找他的,肯定有什么話要交代。他等著。過了一會兒,他沒有聽到大哥的聲音,借著喝茶的動作,他抬頭瞄了大哥一眼,大哥沒有喝茶,他雙腳并攏,雙手平放在膝蓋上,身體坐得筆直,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丁一柏第一個反應是嚇了一跳,茶杯差一點脫手。 丁一柏從來沒見過大哥這種眼神,這么溫柔,充滿了愛意,同時,又充滿恭敬。 大哥開口了,小心翼翼地問:
“這幾天有去祠堂嗎? ”
丁一柏搖了搖頭。
大哥的眼神更加溫柔了,連口氣也溫柔起來:
“公司的事交給柯小妮就行了, 你專心做你的事。 ”
丁一柏還沒有開口,大哥又接著說:
“你的事是大事。 ”
緊接著又說:
“公司這邊的事有我呢。 ”
不應該啊。 丁一柏看著大哥,像看一個陌生人。他變小了,身上的威嚴不見了。變得啰里啰唆了。 最主要的是,丁一柏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崇敬和畏懼。 也就是在這一刻,丁一柏突然醒悟過來:不是大哥變了,大哥還是原來的大哥,而是他變了,他不是丁一柏了,而是丁氏家族新一任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他是個半神半人,擁有了特殊權力和法力。這么一想,他發(fā)覺自己的身體立即起變化了,變大了,變高了,變重了,又變輕了,不停生長,無限成長。 再看大哥,他已經(jīng)不是坐在沙發(fā)上了,而是匍匐在地板上,畢恭畢敬、誠惶誠恐。 丁一柏點了點頭,脫口而出:
“起來吧。 ”
大哥似乎愣了一下。但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馬上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倒退著走到門口,躬著腰說:
“以后有什么事,你讓柯小妮跟我說。 ”
說完之后, 大哥迫不及待地退到門外,將門輕輕帶上。
丁一柏似乎看見,大哥在門外也還是躬著腰。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想,自己應該去祠堂了,也必須去祠堂。 這幾天,他過得麻木,渾渾噩噩,差不多忘記自己是什么人。 是大哥提醒了他,他身體里某一部分記憶被喚醒了,他記起丁道汪握住他的手的感覺了,一股巨大的熱量,如一道光柱貫穿他的身體。 他變成一個巨大的發(fā)光體了,閃閃發(fā)光、光芒四射。
七
城市擴展了, 原來離城二十里地的安固山,現(xiàn)在已被摟進市區(qū)懷抱。
從小到大,丁一柏記不清來過多少次安固山,但一個人來是首次。丁氏祠堂就在山腳下,從馬路往左拐,進入一個小拱門,然后就看見一條兩邊栽著銀杏樹的柏油路。 一進入柏油路,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所有的喧囂一下子被拋在身后,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 沿著柏油路先是右轉彎,不久是一個左轉彎,就到山腳。迎面可以看見一個大門樓,上書“丁氏祠堂”四個燙金大字, 每一筆每一畫都有高壓鍋那么粗,像銀杏樹那么直,轉彎處卻很柔和、很自然。 門樓下面是兩扇漆成褐色的大鐵門,鐵門上畫著兩尊面帶微笑的門神,一尊持槍,一尊拿锏。兩尊門神有兩個人那么高,人站在門外,有一種渺小感,有一種不堪一擊的感覺。 沿著鐵門,是一堵用青磚砌成的圍墻,高約三米,圍墻頂上蓋著瓦片,斜看過去,像個大寫的“個”字。
丁一柏拿鑰匙開了鐵門。 他開的是大鐵門中的小鐵門, 大鐵門正月初一或重大祭祀才打開。 進了鐵門,首先看見的是一個放生池,放生池的水是從安固山流下來的山泉水,經(jīng)過放生池停頓和盤旋后,流入甌江,最后匯入東海。放生池再往里走,是一座門樓,水泥澆筑的門檻也被漆成褐色,有丁一柏膝蓋那么高。 進了門樓, 才能發(fā)現(xiàn)里面又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小世界,門樓左邊是一堵圍墻,一直連到祠堂的正廳,右邊是廂房,丁道汪就是在這廂房里“升天”的。 正中一條水泥路,兩邊是花壇,左邊是丹桂,右邊是鐵樹??拷龔d的臺階前,有一個三個人才能抱得住的香爐,香爐后面是一個大燭臺,燭臺上插滿蠟燭,有的燒完了,有的只燒了個頭,燭臺下掛滿燭淚。燭臺過去是正廳,上面有一個大匾額,上書“恩澤子孫”四個金字。正廳共兩進,第一進是前廳,正對門進來有一個香案,香案后面正中位置,供的便是始遷祖之鑣公的木主,兩邊是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的木主。 正廳兩邊的木主,都是根據(jù)輩分和族房順序排定。 丁氏祠堂的特別之處在于,還有一個后廳,后廳專供女人木主。據(jù)說這個規(guī)矩是始遷祖之鑣公立下的,在古代,女子地位卑微,她們死后, 木主是不能進祠堂的, 之鑣公別有深意,專門為丁氏家族的女人設立了一個祠堂。
義冢和布施冢在祠堂右邊的小山坡上,說是山坡,只是微微隆起而已。 那邊也有一堵用青磚砌成的小圍墻,高約一米五。 圍墻上有一個小門,是用鐵條焊起來的,掛著一把鐵鎖。整座義冢是個大“回”字形結構,里面又套著三個小“回”字。 義冢高一米,圓頂,下面是青石條,外面用水泥封澆,每一壙寬五十厘米、高八十厘米,無名無姓。布施冢和義冢并排,有一個獨立園子,與義冢之間,設有一條通道,沒設門。
園子外就是逐漸走高的安固山,山上被綠色樹木覆蓋,似乎要流出綠色的汁來。 園子便是掩映在這濃郁的綠色里。 園子里沒有樹,也沒有花,只有寂靜,只有肅穆,只有風吹過的聲音。有薄薄的青苔爬在墓塋上,當然,還有被風刮進來的落葉,似乎長了雙腿,在園子里無序跑動,發(fā)出不真實的聲響。
總的來講,園子里是安靜的,是干凈的。這種安靜和干凈,對于丁一柏來講,更多是心理上的,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
丁一柏有種奇怪的感覺, 或者說是變化。以前來園子,他都是跟隨眾人進來,只要一跨進園子,就會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戰(zhàn),身上的毛孔猛然張開,覺得身體籠罩在一片陰森的氣氛之中,想立即抽身離去。這一次不一樣,當他站在園子里,站在墓塋當中,內心的緊張和恐懼消失了,他突然不害怕墓壙內那些將士和無主的尸骨了。他知道,從今天開始,自己是他們的統(tǒng)帥,是他們的首領,是他們的代言人。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性別和年齡,更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卻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又回到祠堂,來到母親的木主前,想跟母親說說話。上次跟大哥來祠堂,他們直接去了廂房,后來也是從廂房直接回去,他和大哥都沒有想到來看看母親,或許大哥想到了,沒有對他說。 他也是在今天早上來的路上想起的。
母親的木主還是新的,這使它看上去不太合群,顯得孤單。丁一柏站在木主前,在心里叫一聲阿媽,他在腦子里回憶母親的面容,發(fā)現(xiàn)腦子里只有母親大致的輪廓,以及她后來被鎖在椅子的情境,她始終是面目模糊的。 丁一柏想,母親一定又在耍小性子了,她以前生氣,總是背過面去,或者用雙手將臉遮起來。
丁一柏看著母親的木主,嚴肅地說:“阿媽,從今往后,得聽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