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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短篇小說)

2024-01-31 14:07牛健哲
作品 2023年12期
關鍵詞:辦公室

牛健哲

干瘦的魯洋伏在桌面上,半邊臉埋在兩條手臂圍成的三角坑窩里,于是沒被埋住的那只耳朵帆一樣揚起,被午后日光照射成紅亮的半透明薄片。他伏案的姿勢不美,呼吸發(fā)出很大的噪聲,如果不是氣息尚且均勻,他真像身陷一場丑陋的哭泣中。我不關心他究竟是在哭泣、睡覺還是在忍受病痛,只是坐在對面看著他。原來對所厭煩的人,人也會盯著瞧這么久。

魯洋第一次來我辦公室是因為被他屋的胖子鎖在了門外,其實胖子就在我隔壁徐姐屋里,我都能聽見他們時有時無的說笑,但魯洋去打過招呼后,在門口等了他足有十分鐘。我出去刷杯子回來時見胖子和徐姐還在耳語,而魯洋還等在那里,就隨口問他要不要到我屋坐坐。那是一次很平常的會客。

之后隔了一段時間,大概在兩個月前他開始主動來拜訪我。除了客套我們沒說別的,我對窗做擴胸運動的工夫,他竟坐著睡著了,這倒免卻了交談的枯澀。

此后狀況出現(xiàn)了,他先是每周來一次,后來每兩三天來一次,每次竟然都要埋頭睡上一會兒。對面的同事請了長假,辦公室的確是放恣休憩的好地方,但享用者應該是我才對。更惱人的是,有兩回肖妍過來,推開門見魯洋在,就不作聲地走了。每個健康男人都不希望自己辦公室有什么氣味或者什么人妨礙肖妍來訪,尤其是夏天。

魯洋上次來就在昨天,我感到頻率再升級是難逃的了,自己的忍耐也快到頭了。

隔著兩張桌面,我瞇眼看著他頭發(fā)上星羅棋布的頭屑、擎著汗珠的半邊額頭,又從側面看了看地上他擺放得極別扭的兩只腳,鞋里的腳趾一定是試圖緊扣地面的。如果他說他最近一直病著會相當可信,但他沒那么說過。

最先幾次接待魯洋時,我是表示了歡迎的??闯鏊攵嘧粫汉笪疫€給他倒了杯水,態(tài)度和對其他人一樣。樓里有幾個人會這樣呢。魯洋沒有編制,人總是不大清爽的樣子,見到誰都馴服地顫動脖子點頭招呼,殷勤應和別人每句說笑,發(fā)出絕不遲疑的干燥笑聲。我甚至覺得只要抬抬眉毛隨便吐出一個發(fā)語詞,就能把他那風吹皺紙般的笑聲引出喉嚨。而別人不開腔時,他只是舊紙堆一樣靜默。

能說善笑的肖妍不愿對魯洋開口。有時聽到她說給旁人的話,魯洋也會放大音量去笑,聲如大風吹響大張皺紙。據(jù)說魯洋上電梯時要是見到肖妍在里面,就總會忘了按四樓的按鈕,擺出笑臉伴隨肖妍上到九樓,再獨自下降回來。多次這樣,肖妍終于為之所動,記準了魯洋在幾樓,養(yǎng)成了幫他按電梯按鈕的習慣。

他干嗎要來影響我的辦公室生活?后來我不再給他倒水了,他好像曾試圖解釋他來的原因,說我這里清靜、他的辦公室人太多?!安皇娣?,過一陣子就好了……”他伏在對面的桌上說。我不明白他是指他辦公室人多令他不舒服,還是指自己身體不舒服,所說的一陣子又是指多久。

十幾天前,疑惑得到了部分解答。當時剛剛過了一個比較大的節(jié)日,假期后大家回到樓里上班,都帶著幾分慵懶。我很想中午自己睡一會兒,就多了個心眼兒,午飯前離開時特地鎖死了門,以防飯后魯洋擅自進屋。就是這邏輯讓飽餐后的我嚇了一跳——開門時鑰匙空轉了半圈,門開了,魯洋照舊睡在里面!

“你怎么進來的?”我走到他身邊硬聲問。在這座樓里過活我本有自己的修煉,所以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對人面露不悅。

他抬起滿是汗水的腦袋,露出壓滿印痕的一側臉皮說:“哦,忘了告訴你,這個假期我值班,這鑰匙,我用值班室的備用鑰匙配了一把……”

沒錯,魯洋常年在重要節(jié)假日被安排來值班。他接著說:“沒事的,你以后盡管鎖門好了,不用管我……”

他真像是病得不輕,在重新埋頭前仔細瞄了瞄我凝固的表情,才辨認出我不是在表示關心。于是他費力坐了起來,在臉上浸透了一張擦汗的紙巾,在那個中午終于對我說了點什么。

“你不覺得我……我有什么變化嗎?”他低著頭說,說完后才抬眼看我。

這是一句年輕女人和隔壁徐姐常問的話,由魯洋說出來讓怒氣未消的我有點措手不及。我暫且觀察他的眼神,想看出些根由。

“對了?!彼麤]聽到一個字就深深點頭,“我就知道你是個細心的人——我的眼睛不同了,左眼原來是單眼皮,現(xiàn)在變成了雙眼皮。”

他稍稍側頭,凸顯了原本就有點鼓凸的左眼。我沒看見什么雙眼皮,也不想湊過去辨認,他臉上有種久睡滋生的不佳氣味。

“但不只是這個,信不信由你——我整個人都快要變了,到時你們別被嚇著?!彼指┮曄氯?,但顯然很相信自己的話,這讓他的語音聽起來相當深重。

“快要……變了?”

“嗯,很快你就會知道了。”

我半天不知道該回應什么,直到他起身離開時,也只是又看了看他的左眼皮。在睫毛附近,誰的眼皮都有一些或深或淺的皺痕,我不覺得魯洋變了什么雙眼皮。如果說有什么變化,顯然他的精神狀態(tài)與以往不一樣了,從讓人反感而輕忽變成讓我反感而有幾分不安。聯(lián)想到他這幾次不請自來時的種種細節(jié),從這天起我倒開始更刻意地斂藏心中不悅——時間怎么都是打發(fā),何必惹麻煩。

樓里的人漸漸知道了魯洋常待在哪兒,偶爾有人找他,都會找到我這屋。

有一天,他又提起了變化的事,請我暫時為他保密,似乎是作為回報,他更多的談了他自己。

“我現(xiàn)在聲音都變了,很快就不能假裝沒事了……”其實他聲音沙啞又極不穩(wěn)定,很像是在變聲期或者是有意為之。接著他說,他會變成另一個人,是脫胎換骨式的改變,相當于破蛹而出,只是沒那么張揚。說這話時他大幅度地向前探身,是不想提高音量又要我聽清楚的樣子。他指了指自己耳朵前面的一處皮膚,說那里從前根本沒有那顆黑痣,純粹是兩周之內突然出現(xiàn)的。我只能哦哦地點頭應和,然后隨他跳躍到他對小時候往事的回憶。

那個下午時陰時晴,我時常要向窗外望一眼,像是在隨他的話思考,實際上是不想與他對視過久。我記得魯洋以前很少盯著別人看,對話時他的目光是常常閃躲開的,即使是在他為你而發(fā)笑的時候。肖妍唯一一次主動提起他時,說的就是不喜歡男人眼里沒自信,像魯洋那樣??赡翘祠斞蟮哪抗庖恢辈环胚^我,他說了很久,甚至說到了他是個早產兒,出生后差點沒活下來。樓里別人哪里會分享到他這么多過去。

后來他又說起他讀書時是多么用功,因為他幾乎什么都記不住。這倒是可信的,因為這一段他剛剛已經詳細地說過一遍了。

“呃,你……你的聲音,好像恢復了,和你以前一樣了。”我指指他的喉嚨提示道。

他這才停下來,眼睛瞟向一側,仿佛在重聽自己說話的尾音?!翱赡苁前?。我的很多東西都不穩(wěn)定了,變來變去的。這不就是巨變的前兆嗎?最近每隔幾天,我的大便就像嬰兒的一樣又稀又青……”

我對他做了一個表示“好吧,不用細說”的手勢。此后和他說話時我總是想用這個手勢,又怕做得不夠禮貌,好在他的身體似乎越來越沉重,伏在桌子上的時間越來越長。

果然有人問起魯洋為什么常去我那里。我想了想,只說魯洋病了。這么說效果明顯事與愿違,顯得我和他很親近很體己似的。我希望大家能看見他埋頭不起,而我在對面皺眉生厭的樣子。

終于有幾個接連陰雨的日子魯洋沒來上班,我因而分外自在,哼唱連連。只是眼睛掃過報紙末版的一則去痣廣告時,又不由想起了他神秘兮兮的話。這次魯洋應該是真的病了,請了假??赡苁撬诸^的雜活兒被分配給了別人,那天我聽見閑慣了的徐姐在門口抱怨他請假拖累大家,早該在生病前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嘛。

天晴起來的日子,我買了一網兜蘋果拎來辦公室。我愛吃水果,魯洋在的時候我不方便吃,不跟他分享不禮貌,給他吃又會形成兩個中年漢子在辦公室對坐著啃蘋果的怪誕場面。

傍晚時我拿起電話,還沒撥號自己先露出了嬉皮笑臉,我想給肖妍打電話告訴她我正自己閑著沒事呢,讓她下樓吃蘋果。剛剛按下一個數(shù)字鍵,門就被忽地推開了,一個人大步走了進來,是魯洋。

“你……病好了?”我呆愣地看著這個氣喘吁吁的家伙。

“快了。這幾天很難受,但馬上就快解脫了?!彼止荆缓罂粗鴦e處輕輕搖頭,“她們還是不行,我還是得在這兒?!?/p>

我問他誰不行,畢竟我對他說“在這兒”比較緊張。他擺擺手,用沒商量的架勢說:“只能這樣了?!?/p>

他牙縫里有暗紅的血,好像正在滲流,呼吸里涌出一股腥氣。我后退了半步,指著他的嘴說:“你牙齦出血了?!?/p>

他發(fā)出變故前夕的冷笑,“牙齒的排列形態(tài)變了,快要到最后階段了。我就快變成另一個人了,我心里有數(shù)。你還有什么話要對現(xiàn)在這個魯洋說嗎?”

我也跟著他咧了咧嘴,但很勉強,“……你應該用藥物牙膏?!?/p>

他立即把一條眉毛抬了起來,“你不信?看這個——”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里面是一群學生模樣的男生,青年魯洋在畫面的一側張開嘴巴大笑。他顯然沒有處在同學間樂事的中心,靠近鏡頭的幾個男生在合力上拋另一個男生,后者已經騰空而起,魯洋只是在旁邊仰面發(fā)笑??梢韵胍姡炖锇l(fā)出的笑聲也必定是我們所熟悉的那種。

一根手指伸到我眼前,魯洋指著照片上他自己的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個證據(jù)——你看看,牙,以前是怎么排列的,現(xiàn)在又成了什么樣……”他重新把嘴張開稍稍仰頭,有意模仿了他在照片里的笑態(tài),要我對照著看。

“以前牙弓比較窄,上門牙受兩邊擠壓,中縫有點向內凹陷。這幾天我牙齦腫了,顴骨都疼,是牙根在移動,就像陸地板塊漂移那樣?,F(xiàn)在左右上牙拉開了距離,口腔空間變大了,門牙也平展了……”他對自己的說服效果很不滿意,四下張望,終于從桌角抓起一個沒洗的蘋果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你看!”他翻轉蘋果,把一排帶血的牙印舉在我眼前,填滿了我的視野,“不但平展了,而且出現(xiàn)了一道縫隙!”

在兩顆門牙啃過的地方上,留有一條不粗不細的果肉凸起。

魯洋咣當一聲把蘋果扔在我桌上,“看到了吧?這段時間我睡得很多,而且特別沉,她們叫我很久才能叫醒。以前各種煩心的夢,現(xiàn)在入睡后根本沒時間做了,腦子和身體都在急著干什么。如果說有夢,夢見的就是有氣體或者液體在體內流動,覺得像在享受又像在受刑。早上起來,我往往會發(fā)現(xiàn)身體又有變化……這些都和我十七歲時經歷的一模一樣?!?/p>

“怎么,你十七歲時也這樣過?”我問。

“當然,那種改變,和現(xiàn)在的差不多,先是皮膚上的斑點、眼皮,再到聲音——我肯定那不是在變聲,我十二歲就變完聲了——還有打噴嚏的方式、頭發(fā)、排便、睡眠……到牙齒時,這個過程已經快要完成了。這還會有錯嗎?”他想到什么,突然湊過來抓起我的手按在他自己頭上,“你摸摸我現(xiàn)在的頭發(fā),油油的,以前是這樣嗎?以前特別干枯,每天早上擠一抔發(fā)油,抹到頭發(fā)上就被吸光了,剩不下一點油亮?!?/p>

是,魯洋這個人黯淡無神,頭發(fā)干而灰暗,現(xiàn)在確實有所改變,甚至有了刺鼻的油脂味兒。不過我只顧得上用力把手從他頭上收回來。

“這和你最近的毛囊營養(yǎng)有關吧。”我學著的護發(fā)產品廣告對他說。

“那發(fā)際線呢?”他毫無停頓地反駁我,同時用手束起整個前額上方的頭發(fā),“發(fā)際線是該突然改變的嗎?我以前的發(fā)際線極不清晰,皮膚和頭發(fā)之間的過渡帶有很多茸毛?,F(xiàn)在茸毛少多了,分界多清楚!如果你還懷疑的話……”

我看見他試圖解開腰帶,邊解邊說:“我的包皮都變了,以前很長的,幾天前一夜之間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不信你看看,新收縮上翻起來的,顏色是不同的……”

我有點驚慌地一邊終止他脫褲子的動作,一邊說:“誰說我不信,我什么時候不信你了!”

他抓著褲腰,把目光停在我臉上。但愿不是被我這句話感動了。

“我早就覺得你會相信我,樓里就只有你。”他說,聲音沙啞得明顯,伴著他的語氣生出一點銳利感,“在家里我也不會和她們多費唇舌了。如果說有誰能弄懂這事,那就是你——我知道你平時還會讀讀書動動腦筋,不會像蠢貨似的自以為是?!?/p>

“你……觀察過我?”我的臉頰熱了一陣。我讀那本小說至少是上個季節(jié)的事了。

他竟然點起一支煙,在屋里踱起步來?!坝幸淮挝顼垥r你給別人講一群人繼續(xù)進化的故事,但別人不好好聽,嫌那是瞎編的東西。你笑笑,沒再聊下去。當時我在另一張餐桌,不過聽得很清楚。你跟他們不同,只是你不想過多表現(xiàn)出來。”

“就算是吧……”我閃開他的目光說。別人說自己與眾不同,沒有人能由衷拒絕。

“我總來你這兒一定打攪你了,但這是我最好的選擇。首先,我需要睡覺,讓身體完成蛻變,否則我也吃不消。你這里很清靜,不招男男女女閑聊打鬧。其次,你有頭腦也不多事,不會像我家里那兩口人那樣只會大呼小叫,所以你可以在最后階段幫助我!”

我心下一顫,“我怎么幫助你?我可什么都不會做。”

“那就對了!”他指了指我說,“你什么都別做——估計我在三天之內就會發(fā)生最后的變化,到時我會昏倒。我要確保那時待在你這里,你不要救我,也別告訴別人。樓里的人雖然不真關心別人,但要么愛搞場面,要么怕?lián)熑?。你千萬別讓他們救我。一旦用藥,我就變不成了,只會再變回來?!?/p>

“這么說,你很想變?”

他重重地點頭,“很想,而且我等了很久了。等變妥了,什么都會重新開始,我不會在這兒了,還要真正搞個女人……”他瞇著眼,呼出筆直一根煙氣。

我咽了口唾沫,語氣有點像一個新入行的記者,“你剛才不是說你十七歲時變過一次嗎,還不夠?”

他突然嘿嘿笑了,笑得苦澀又潮濕。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的笑聲不再像皺紙聲了,我忽然有點懷念那聲音。

“你覺得那次成了?”他坐上桌角,一揮臂,半支煙飛落墻邊,撞出零星的光點。那動作和神色已經與原來的魯洋相去甚遠。他從糟糕的記性,講起了自己的十七歲,講起自己在那個夏天如何開竅了一樣,善于記下所有科目的課業(yè)內容,身體又如何經歷著新奇的感覺。

“我變聰明了,也睡不夠。會有什么新變化,每天都充滿懸念。我還記得我打出一個新噴嚏時,竟然把自己嚇了一跳。我不再齜牙阻擋氣流了,而是用喉嚨和舌根,像在嘿呀吼叫似的。當時是在中學課堂上,打噴嚏后我驚訝地捂住嘴,很多同學扭頭看我——前兩天我在家里就是那樣打噴嚏的,二十年前的大部分變化都重現(xiàn)了。這次我可不想它被硬生生地截斷……”

他緩緩神接著說:“那次末尾幾天我嘴里總含著血,比現(xiàn)在的血色濃,這已經讓我父母很擔心了,我昏倒后他們馬上把我背到了最近的醫(yī)院,往我身體里灌了很多藥水。我醒來的時候吊著點滴,渾身冰涼,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想哭,傷心欲絕。那種昏睡被強行阻斷了。醫(yī)生診斷我有某種貧血癥。我得承認我父母還算盡責,要是他們那次能對我置之不理該多好?!?/p>

“是啊,昏倒而已?!蔽姨嫠麚u頭抱怨。

“一個新我呼之欲出,可就那樣幻滅了。我都能感覺到那個我該會多有力氣多自信,也可能更沉默更冷酷,對什么都滿不在乎,身心順暢,活得截然不同??沙鲈汉笪矣殖闪藛窝燮ぁ⒏砂T嗓,每天睡不深,早上理不順枯燥的頭發(fā),惱火著去上學,在人群里那么不起眼。我又開始齜牙打噴嚏,忘事的速度比打噴嚏還快!”

因為他有些激動,我說話不得不小心翼翼,但我還是說:“你是不是把變化的結果想得太好了?既然沒真正發(fā)生過,哪能確定有那么好呢?”

“你根本不了解重點在哪兒!”魯洋突然瞪起眼睛,每說一個詞就用手指狠狠地向我戳一次,“你以為我現(xiàn)在還指望能變得那么好嗎?這次已經不同了,上次那種靈性全開的感覺現(xiàn)在只是隱約有一點,太微弱了。顯然這種改變的機會,錯過了就不能原樣挽回。我現(xiàn)在經受這個過程,只要能……”

在幾句連貫快速的話之后,魯洋終于嚴重哽咽了,他用雙手反復揉擦眉骨,遮擋著雙眼。停頓過后他才說:“……只要能換個樣子就好。對自己我早就厭煩透了,他媽的這張臉、這聲音和脾性……我一照鏡子就難受,看見別人面對我時的模樣也會照見自己,那些東西纏上我了,甩不掉。”

他兩只手徹底捂在眼睛上,整張臉都被蓋住了,我只能看見他的頭發(fā),因為夾雜了早白的幾根而更顯油亮烏黑。

風從窗外吹過,室內光影移動。他把眼淚均勻地抹在臉上,離開桌角,喘了幾口氣就恢復了平靜,“保險起見,這幾天晚上我要住在這兒。別忘了我求你幫忙的事,拜托你!”

我點點頭,看著他拉開門離開?;氐阶簧希覐某閷侠锍槌瞿潜局v人類繼續(xù)進化的書,用指甲弄平了封面的一角,呆愣了一陣。剛想翻開書,走廊里傳來一陣嘈雜,有人在感嘆著什么。我首先想到了魯洋他們辦公室。

其實魯洋剛才的樣子已經變了很多。除了頭發(fā)的色澤,他的額頭其實變寬大了。細想想,似乎他的眼窩低凹了,臉頰消瘦了,顴骨顯眼,嘴唇也有了更明顯的邊沿。他的膚色由黃轉紅,也許不全是因為他動情時抹擦了面部。還有,他的體態(tài)也大不相同了,他以前有點端肩膀,身板僵直,但現(xiàn)在他的脊椎有了自然的生理彎曲。他們辦公室的人幾天沒有見他,今天或許會大吃一驚。如果被追問,魯洋會怎么說呢?說自己是魯洋的表弟?

我扔下書出門,朝魯洋辦公室走去。剛到門口就聽見了徐姐的高音,從其他人的喧鬧應和來看,他們不像是在聊魯洋。

果然,魯洋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獨自擦桌子。其他人都看著徐姐,她是去展示自己剛買回來的一件旗袍的。女的悉數(shù)圍了上去,胖子也在內。徐姐轉圈時朝我笑了笑,我就說從背面根本沒認出來,這么誘人可千萬別去擠公交車。這個老女人給了我一撇子,我往回走時還輕佻地笑著,沒再去想我是為什么跑去的。

其實幾天的雨水過后,夏天已經到了末尾。我自行安排了秋乏,上班晚到,也好避開可能撞見的魯洋。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我辦公室過夜,反正有一天早上,紙簍里多了幾個空啤酒罐。

午飯時大家談的都是西北來的冷氣流,也聊坐得遠的女人們。幾天里徐姐堅持穿她那件露腋窩的新旗袍,而肖妍已經換上了長袖衫,以她的姿色穿什么都好。聊到她們,餐桌上總是有笑聲。我突然想起什么,扭頭看了一眼魯洋吃飯的位子。他不在,也許是早吃完了。

星期五下午,夕照已經涂上桌面,我在辦公室里整理報紙,一陣風從門口涌入——魯洋邊朝我走來邊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一股酒味兒掃過來,酒氣中他該是在命令我做什么。果然他重復說:“把肖妍找來!”

“你找肖妍?現(xiàn)在嗎?”

“我可能等不到星期一了,耳鳴已經開始了。我剛才給家里寫了信,不需要向其他人交代什么了……除了肖妍。你就當我是好色之徒好了,我一直把她當特別的朋友。”

“你們任何時候都可以做朋友啊。”雖然心知肖妍的眼光,但我還是這么說。

“沒那么簡單。到時我整個人都變了,未必會在意她,或者說,我可能對她失去興趣。要是今天她跟我建立一份交情,也許還來得及。以后我不會這么容易接近了,但估計還不會失憶吧,自己今天交的朋友還會算數(shù)!”

“但……”我為難地皺起眉頭,話被他揮手打斷了。

“叫她來吧!”用心良苦四個字透顯在他泛紅的臉上。我知道自己必須聽命,沒商量的表情我總歸認得。

幫兇一樣,我給肖妍打了電話,告訴她來四樓一趟。肖妍懶懶地問有事還是閑聊,閑聊別耽誤她早退。身邊魯洋的表情就像一位赴死之士,我對著電話說:“確實有事……來了你就知道了?!?/p>

放下電話,我屁股靠著桌沿,與魯洋各懷心事。對于等一下會有怎樣的場面,我想象不出。等走廊里有了女人的腳步聲,我干脆拿起茶壺出了門。肖妍已經走到門口,我讓她先進去坐坐,說我去打點開水泡茶。

門剛一掩上,我就拐進了徐姐辦公室?;叵氪螂娫挄r,我沒說過要找肖妍的人是我吧。

我沒話找話跟徐姐聊天,起個話頭之后就只哼哼哈哈,任由她說得歡騰。幾分鐘后我屋里有嗓音隔墻悶響起來時,我先是一驚,隨后又機敏地隨徐姐一個老套玩笑而大笑,掩蓋著那響動。徐姐受到鼓勵,邊笑邊拍打我的肩膀。

肖妍氣沖沖地走向我時,時間僅過了五六分鐘。

“以后你再也別找我了!”她公主發(fā)脾氣一樣指著我的鼻子說。

我說:“我正想和徐姐聊幾句就過去呢,怎么了?”

“怎么了?那個魯洋喝多了,說些亂七八糟的……”肖妍轉而對徐姐說:“居然還要跟我合影!”

徐姐問魯洋說了什么醉話,肖妍噘嘴少頃,在徐姐耳邊說了幾句,讓她笑得彎下腰。肖妍的怒容也自行瓦解,半憋著隨徐姐發(fā)笑。這過程中,我慢慢退出了這個房間。

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張望,我沒看見人影,室內似乎還留有一點酒氣,還能聽見沉重的呼吸聲,難道這里已經被魯洋的深沉所縈繞?我邁向屋里時才發(fā)覺門沒法完全敞開——魯洋倒在門背后,嘴邊有一攤粉色的沫子,手機甩在幾步之外。

這一天居然真的來了。我手足無措,呆愣在門口。很多人在悼念死者時都失控地責備死者自私,我產生了類似的感覺——魯洋做完了他想做的事,就昏死在我辦公室里,但他從沒為我考慮,今天下班雙休周末就開始了,到時他再倒,躺在哪里都沒我的事了。我握著門把手,不知道該開著門還是關上它。難道我真該鎖上門轉身離開?

我靠在門框上遲遲不動,走廊里出現(xiàn)了胖子的身形?!案蓡崮??”他問我。我看了看從門后露出的一雙小腿,又看了看胖子。只為魯洋的托付,我就得一個人承擔這局面?

胖子一旦產生了疑問,不弄清楚是不會罷休的,他幾步就走到我的位置,往門里看。一陣茫然過后,他順著我的目光看見了那雙小腿。

“呀!誰呀?怎么了?”他的聲音震疼了我的耳朵。隔壁的徐姐和肖妍聞聲趕到,她們終于找到了看點,走廊里響起幾聲尖叫,最嫩的那兩聲來自徐姐……

救護車的笛聲在大樓門口高呼低吼,擔架后粘連著所有準備下班的人。我和胖子跟著救護車去了醫(yī)院,把現(xiàn)場情況講了幾遍,然后我就脫身了。

當晚我看了場球賽,約人吃了頓飯,也旁觀者似的講了下午的搶救,但沒提我也上了救護車。在車上魯洋就被掛上了吊瓶,有人聽了他的心跳后又狠狠補了一針。我嘀咕說他自己能緩過來吧,結果被車上的人訓斥了一頓,說人已經呼吸心率衰竭,怎么還敢再耽誤。到了醫(yī)院,一個醫(yī)生不屑地否定了我關于魯洋貧血的說法,斷定他是重癥癲癇合并肺什么充血。胖子問有沒有生命危險,醫(yī)生顯然也嫌他問得蠢,甩出一聲“當然有”,就去了處置室。隨后胖子打了五六個電話,跟別人講事情的經過和救治場面。

之后有二十幾天,我沒見到魯洋。

對面桌的同事長假歸來,魯洋還是沒來上班。據(jù)說樓里的領導聽了醫(yī)生的診斷后,都要他多休息一段時間。

想到自己當時在門口的呆愣,我有點后怕。后來我記起躺在地上的魯洋衣服前襟滿是皺褶,也許正是癲癇抽搐所致吧。要么……我又想,要么就是魯洋昏倒時極力想隱藏自己,要避免在門口被外面的人看見,所以踉蹌著移到門背后才倒下,然后又用力把身體蜷縮成一小團,因而弄皺了衣服。但失去意識后,他的四肢還是松散開來,我又久久敞著門,讓胖子看見了那雙腿……

無論如何,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午飯時的閑聊很快找回了那些令人安心的無聊話題。季節(jié)徹底轉換,我們添了衣服。對面桌的同事喜歡邊看晚報邊聊新聞,但畢竟談吐平常,不需要我費心思量。有一次我忽而興起,又讀了兩段那本小說,可對面正好為晚報上的事拍了桌子,我也就放下書捧場地湊了過去。

有一天他取報紙回來,嘴里說:“那個姓魯?shù)暮贤そ裉靵砹?,聽說是來辦辭職手續(xù)的。”

“怎么,魯洋來辭職?”我抬眼問。這些天里沒聽到魯洋什么消息,急救后有幾次我路過那家醫(yī)院,也沒敢進去看一眼。

“是他吧,我說不準他名字?!?/p>

我借口去廁所,經過了魯洋辦公室門口,門只留了一條縫,什么都看不見。

在廁所里解開褲子,我有點走神。旁邊站著一個不認識的人,身高和魯洋差不多,人似乎要結實一些。我們并排站著,他頭發(fā)精短油黑,皮膚泛光氣色雍容,姿態(tài)穩(wěn)健。他咳嗽了一聲我就聽出了一份利落。我沒有這樣留意陌生人的習慣,可魯洋出事前夕的形象在我腦海里閃了幾閃,我心里生出一個怪念頭。想起魯洋說起自己包皮那次,我扭頭向旁邊那人身前望去,只看見一條黑亮的皮帶。那人看了我一眼,我尷尬地笑了笑。

他邊系褲扣邊接起一個電話,說話是外地口音,難聽拗口,引出了我排尿尾聲的寒戰(zhàn)。

這時一串語音從外間傳來,太過熟悉,不容錯認。我走動幾步,看見魯洋和胖子在水龍頭前洗手。等在他們倆身后,我又聽見了魯洋舊有的皺紙作響式的笑。他看見了我,但仍對著胖子完成了那陣干笑。

“說來說去,還是要再謝謝你,畢竟這是救命呢?!濒斞髮ε肿诱f。他的頭發(fā)恢復了干枯,肩膀也恢復了端聳,胖子一定看不出這種恢復,回應了幾句祝福的話,又問需不需要幫忙搬東西。

魯洋走出廁所時瞥了我一眼,沒有對我說一個字。

回到辦公室后我裝作看窗景,在窗口站了很久,后來看見魯洋提著幾包東西在樓門口上了出租車。這天他再次成了大家的話題,但我想這是最后一次了。聽說領導不想顯得無情,挽留過魯洋,但魯洋表現(xiàn)出了少見的堅決?;叵胨澄业哪且谎郏杏X分外冷厲。有人說多半是那病使魯洋抑郁了,辭了職,好像也并沒找到什么像樣的營生。

“現(xiàn)在有些男人啊,什么也不想擔當?!绷聂斞髸r徐姐說,“不為女兒著想,連老婆也哄不好,居然還逃開,想怎么樣呢?”

徐姐當然知道很多家長里短,也想引我問她點什么,但我沒有一點心情迎合。我在想兩個月來所見所聽的那些神色和言語,想今后魯洋會不會永遠是那副樣子,困在詛咒里一樣,甚至不會衰老,不會駝背脫發(fā),不會聲音渾濁。

“又怎么能逃得掉,以為搬出家里住到郊區(qū)就行?”徐姐只好自己接著說。

“搬出家里……”我眨了眨呆滯的兩眼。她揚手指指窗外說,魯洋在郊區(qū)自己租下了一個小單間,打算把自己圈在那里,“等死一樣?!?/p>

等死?這個惡狠的字眼刺進我耳朵,蠕動起來,倒讓我心里依稀得到了一絲安慰?;蛘哒f如今我只愿意做出某種推想吧。記得有哲人說過,若要等待,最好孤獨。至于魯洋究竟在等待什么,我想從現(xiàn)在起不是任何旁人該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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