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沈愷偉
沈愷偉租的房子位于復興西路轉(zhuǎn)角處。那里曾是舊上海最摩登的西洋公寓,居住的大多是洋行的外國人。近一個世紀后的今天,老洋房已是上海最熱鬧的“網(wǎng)紅打卡地”之一。
公寓附近的弄堂,沈愷偉帶《環(huán)球人物》記者穿梭其間。初冬的陽光正好,梧桐葉落了一地,我們坐在咖啡廳外的小馬扎上閑聊。點餐時我才知道,沈愷偉從不喝咖啡,而是要了一杯養(yǎng)胃的中國紅茶。
沈愷偉來上海是2005年。那年他24歲,離開了“令人膩味”的邁阿密,稀里糊涂開啟了一段中國旅居。沈愷偉成為陸家嘴一家星級酒店的廚師,后離職開了一家餐飲咨詢公司,再后來又對文字產(chǎn)生興趣,經(jīng)營起自己的公眾號,出版了一本名為《洋盤:邁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籠包》的書。
“洋盤”取自上海方言,指外來者不太了解本地習俗。在中國生活了近20年的沈愷偉仍以此自嘲:“每周都要請老師上兩節(jié)中文課,但我現(xiàn)在還是只能用英文和你聊天。”
帶著“外來者”的好奇、生疏、敏感與真誠,沈愷偉觀察、書寫這座城市。“其實我沒打算待這么久,那(來上海)都是19年前的事情了??晌椰F(xiàn)在還在這兒?!?/p>
究竟為什么留下?答案散落在他在上海的每一天里。
沈愷偉與上海的緣分始于美食。來中國前,他已在邁阿密最好的餐廳干了3年廚師的活兒。2000年初,身為年輕廚師的他也曾以背包客的方式游歷東南亞。2005年到上海時,中國才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不過四年?!斑@個國家選擇以獨立自主的方式與其他國家開始交往。中國的經(jīng)濟引力越來越大,把越來越多的人和想法從世界各地吸引過來。但我當時對這些渾然不知,來上海時,生活的首要追求是快樂和冒險?!鄙驉饌フf。
沈愷偉出生在美國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親是電腦工程師,母親在圖書館工作?!吧鲜兰o七八十年代,大部分美國父母希望孩子快樂成長,我很幸運出生于那個時期,于是有了選擇的自由?!?/p>
因為喜歡烹飪,沈愷偉當了名廚師?!拔覐臎]去過廚師學校,但在后廚工作時上手很快。我想原因就是熱愛——走進我家廚房,在爐子前搗鼓鍋碗瓢盆,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治愈?!?/p>
在上海餐飲業(yè)繁榮起來的時機下,沈愷偉在陸家嘴一家豪華酒店找到了工作。那時的陸家嘴遍地是工地,對岸的外灘景致中,外資銀行大樓鱗次櫛比。伴隨酒店附近不間斷的焊接火光,沈愷偉在后廚度過了他在上海的第一年。他回憶那段日子,印象最深的是魚香茄子煲。不過因為那一年“忙得像一頭驢”,沈愷偉此后再沒吃過這道菜,說那是“傷心的味道”。
最初的上海記憶都與食物有關(guān)。沈愷偉在上海的第一個住處在靜安。那個由紅磚砌成的石庫門里弄是整座城市最熱鬧的社區(qū)之一:有賣雞蛋的,有小食堂,還有擠在主路上的水果攤。
沈愷偉住在3樓,和鄰居們共用一個“又黑又臟”的廚房。樓下的阿姨會把活螃蟹一只只塞進黃酒罐,到了冬天又把鹽漬雞掛在樓梯間的衣架上。沈愷偉每天回家,阿姨都要高聲同他打招呼:“儂飯吃過了伐?”當然,沈愷偉那時聽不懂中文,后來他才知道這是一句問候。
“剛來的時候,每件事都太難了。”經(jīng)過朋友的引薦,他邁進了上海外籍人士的“泡泡圈”。
“‘泡泡圈’不是個真實的地方,而是泡泡般的小圈子。當年,有幾萬外籍人生活在這個小圈子里。他們聚在一起,用英語交談,往返于西餐廳和外國超市,將孩子們送去法國幼兒園,生病了就找英國醫(yī)生。在‘泡泡圈’里,人們初次見面會問候彼此‘來中國多久了’‘會不會說中文’?!痹谶@里還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則:誰在中國待得最久誰就“贏了”。
沈愷偉剛來上海時,住在靜安區(qū)的弄堂里。
圈子里的朋友告訴沈愷偉,哪里可以買到雞胸肉,怎樣在半夜叫比薩。“我學會了如何在這個舒適圈中生存,但我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全天待在圈里。來中國是我意想之外的事,但我想,來都來了,不如多學點。我要真實地活在中國。”
食物成了沈愷偉認識中國的一扇窗口。
到上海的第二年,沈愷偉辭去廚師的工作。一個月后,一番新的冒險開始。他騎著一輛老爺摩托車從上海出發(fā),橫穿中國,到了甘肅。旅途中,沈愷偉住便宜的酒店,晚上為一家英文網(wǎng)站寫見聞感想。他寫過在陜西遇見的回族送葬隊,在甘肅麥積山的佛教石窟休息了一天,還有西寧火車站外一位老人飽經(jīng)風霜的臉。
各地美食串起了獨屬于他的中國地圖。沈愷偉在蘭州馬子祿吃到生平第一頓“地道的拉面”,在蒙古包里第一次喝駱駝奶,在嘉定市郊第一次吃豬頭肉。那些“之前聞所未聞的食材”,沈愷偉都嘗試了,不過他惦記的從來不是食物本身的滋味?!懊朗嘲盐?guī)У街袊?,但我不是為美食而來。我想透過它們?nèi)タ粗袊??!?/p>
約10年前,沈愷偉找到了“上海市區(qū)最后一位手工鍋匠師傅”。那人坐在路邊的折疊椅上,亂七八糟的制作工具隨手攤開?!皫煾狄恢背持诵?,但他的鐵鍋在海外的售價直線飆升?!?/p>
一次散步時,沈愷偉發(fā)現(xiàn)了一家自營小賣部,店內(nèi)玻璃墻上擺著好多啤酒,“都是我從未見過的牌子”。老板叫張銀娣,因為愛喝啤酒開了這家店。沈愷偉為她取昵稱“啤酒阿姨”。“她當時不在乎啤酒銷量,就算沒人買,自己總歸是要喝的?!?/p>
沈愷偉公寓附近有位“牛油果阿姨”。當時牛油果在中國還是“奢侈品”,沈愷偉滿街尋覓食材,找到了這間貨品豐富的水果店。“剛光顧這家店時,我還是個瘦巴巴的年輕人。”沈愷偉回憶。
與美食相關(guān)的故事,還有沈愷偉所住公寓墻上的大幅人物照,那是他多年前在蘭州拉面班上的同學。照片里的人瞇著眼,揮著胳膊,手里抻著面,滿臉陶醉。沈愷偉指著照片說:“我花了很長時間也沒學會拉面?!彼麙焐线@張照片,因為從中感受到“熱情”。
沈愷偉找到“上海市區(qū)最后一位手工鍋匠師傅”。
與此同時,沈愷偉開始寫點東西。他加入上海一家外文雜志社,探索著自己的寫作風格和主題。2008年夏,沈愷偉從一個羊肉串攤販那里收獲了一條重要線索:在上海最大清真寺滬西清真寺門外,回族、維吾爾族等少數(shù)民族居民會在每周五的禮拜前聚在一起。沈愷偉來到集市,拍了些照片交給雜志社,貢獻了一組精彩的封面故事。由此他融入了自己在中國的新角色——一個小有名氣的美食撰稿人。再后來雜志社倒閉,沈愷偉開了自己的公眾號,在那里繼續(xù)記錄上海點滴。
上海鍋匠和“啤酒阿姨”成了沈愷偉的素材,寫作成了他看中國的另一扇窗口。沈愷偉說:“我喜歡加入上海人的熱議話題,樂于分享我在探索這座城市時收獲的新知舊聞。落筆的過程迫使我停下來思考,讓我與周圍的人更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
因為沈愷偉的記錄,他筆下的人物轉(zhuǎn)動了命運的齒輪。張銀娣以“啤酒阿姨”為名開了占地4000平方米的連鎖店,還將自己的肖像印在商標上,生意越來越紅火。沈愷偉最近一次聽到“啤酒阿姨”的消息時,她正計劃開一家啤酒博物館。
沈愷偉也借寫作交到了很多中國朋友,他們試圖幫助沈愷偉走出“泡泡圈”。沈愷偉說:“‘牛油果阿姨’的店鋪還在老地方。前段時間的一個下午,我和一個朋友路過,停下來和她打招呼,她對我朋友說,‘你看他現(xiàn)在,老了也胖了,中年人啦!’她笑著搖搖頭,但我心里有點痛?!?/p>
《洋盤:邁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籠包》的英文名為“outsider(局外人)”。沈愷偉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一只腳踩在“泡泡圈”里,一只腳踏在“泡泡圈”外?!皩τ谝恍┩鈬?,我太中國了;對許多中國人來說,我又太老外了。”但在一座城市中,恰恰是“局外人和局內(nèi)人間的日?;硬胖匾?。
在《洋盤:邁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籠包》中,沈愷偉第一次認真寫了自己。
2008年,為了和沈愷偉生活在一起,女朋友薩拉從底特律搬到上海。他們擠在石庫門公寓最里面的小房間,“日子過得很儉樸”。為了給她更多安全感,沈愷偉向她求婚。他們在安徽西遞古鎮(zhèn)舉辦了婚禮,但這段婚姻沒維持多久。兩個人離婚后,各奔東西。
沈愷偉測量了數(shù)百個小籠包的尺寸和克重。
《洋盤:邁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籠包》。
為避免陷入負面情緒,沈愷偉決定做點什么,就將目光放到了食物上。他買來電子數(shù)顯卡尺和電子秤,從南昌路上的一家小店開始,花18個月時間,測量了52家店的數(shù)百個小籠包的尺寸和克重。2015年4月,一本實打?qū)嵉摹渡虾P』\包指南》發(fā)布,沈愷偉登上各大媒體新聞,被冠以“最癡迷小籠包的‘老外’”。這是他在上海的第十年,“我從來沒有像《上海小籠包指南》面世后的那幾天覺得自己被這里接納?!?/p>
在上海,沈愷偉有過痛苦和迷茫。他就像任何一個“漂”在大都市的年輕人一樣,吐槽“精明”的房東老太太,抱怨薪水太低、房租太貴,后悔沒在浦東房價不高的時候買一套房。他也有許多收獲?!爸袊o了我尊重和友誼,教我如何當一個成年人,如何承受痛苦,如何去愛。時至今日,我仍在這里努力學習如何拯救自己?!?/p>
對上海,沈愷偉有一種“奇怪的懷舊”。10多年前,他和幾個朋友組成“午夜騎行俱樂部”,在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去探索這座城市。“那時候西外灘還是郵輪碼頭,南外灘有座造船廠,外馬路的深夜水果市場很熱鬧,蘇州河畔的‘拆遷’瓦礫中有片臨時菜園。”
今天的上海已經(jīng)發(fā)生巨變。“這里的生活比之前更舒適,街道更干凈,服務(wù)更好,火車更快。在我租住的公寓附近,政府翻新了舊弄堂里的老房子,眼下還在為老齡住戶加裝電梯。朋友們用手機就能預(yù)約華山醫(yī)院的專家門診,還能像訂外賣一樣下訂單煎煮中藥。不管在哪個層面,我都看到了進步?!?/p>
“我覺得上海是面鏡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版本。你如果覺得它嚴肅,那它就是水泥機器;但如果你覺得它足夠精彩,那就去冒險,上海不會讓你失望?!鄙驉饌フf,“這座城市太大,什么都有。如果你厭倦了上海,那就是厭倦了自己。”
剛來時,沈愷偉每年都跟自己說:“再待一年,一年后再做決定,是回國還是去別的國家?!倍缃袼锌骸爸袊o我的感覺是無窮無盡的,我還沒玩夠,還沒去過中國與俄羅斯的邊界,沒見過黑龍江,沒有開車穿過內(nèi)蒙古草原,也沒仰望過西藏高原上的寺廟。故事才剛開始?!?/p>
2023年9月,沈愷偉回了趟邁阿密。短暫的離開,讓他想明白了“留在中國的新使命”。沈愷偉希望成為中國美食的傳播者,“我正在創(chuàng)辦一個YouTube頻道,用英語向世界各地介紹中國美食與飲食文化”。
沈愷偉在書中寫道:“我們身處這樣一個時代:缺失信任,分歧巨大,民族主義深化,無知者無端自傲。我們總是易于把自己不了解的、從未見過的人妖魔化……每個外國人,甚至每個來過中國,對中國有所了解的游客,都會在回家后變成非正式的外交官。他們會向別人介紹這個國家,描述現(xiàn)代化的城市和高鐵、不可思議的食物、干凈的街道以及任何令他們難忘的細節(jié)?!?/p>
“這19年在中國,我一直很幸運。我空降中國的時候,飛速增長的經(jīng)濟,剛好給了那個24歲的小廚師一次良機。”在美食與寫作中,沈愷偉對生活的熱情得以延續(xù)?,F(xiàn)在他也希望成為一名“非正式外交官”,在努力賺錢、結(jié)識朋友之余,為彌合這個世界的裂痕“發(fā)揮一點自己的激情”。
英文名克里斯托弗·塞因特·卡維斯,1980年生于美國邁阿密,2005年來到上海,在一家星級酒店擔任廚師,現(xiàn)為獨立撰稿人。近日出版《洋盤:邁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籠包》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