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南京長江大橋上,冷風呼嘯而過。陳思總是穿著黃色馬甲,眼睛機敏地觀察橋的兩側(cè),電瓶車車身上“善待生命每一天”7個字似乎在告訴輕生者:“轉(zhuǎn)念接納,方可重生?!?0年間,陳思騎壞了9輛電瓶車,幫助開導了11080個對生活失去希望的人,救回463名輕生者?!澳昙o大了,我一使勁手就抖,怕一下拽不住,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标愃妓剂吭偃?,決定在2023年9月19日這個日子正式退休,不再上橋,但依然在驛站救人,并希望將自己救人的經(jīng)驗傳下去。
生死
陳思個子不高、微胖、皮膚黝黑,戴著十分顯眼的藍色頭盔,騎著一輛有些破舊的電瓶車。南京長江大橋的南堡,有一處可停歇納涼的建筑,那是陳思常年的據(jù)點。
陳思停下電瓶車。不遠處,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在南京長江大橋的紅色方格地磚上形成一個不標準的“丁”字。鞋子,在陳思眼中往往意味著死亡,不出意外,有時鞋子里還會滑出一部手機和一封遺書。
警察很快趕來,報警的是路人或目擊者,不是陳思。20分鐘前,陳思來這兒巡邏時,并沒有看見要跳橋的人。水上公安船也駛過來打撈尸體,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陳思有些懊惱,但也清楚,決心赴死的人被救上岸的概率并不大,他唯一能抓住的是在生死之間徘徊的人。
有一天,陳思在橋上巡邏,看到一個黑衣女子坐在大橋上,用手捂著右臉。陳思立刻停下,“這人不對勁,她用手擦鼻子,有鼻涕就可能有眼淚”。陳思聊起江里的魚,試圖和女人拉近距離。
女人抬頭看他,眼睛里布滿血絲,她并不排斥與陳思對話,用手擦掉鼻涕眼淚,抹在褲腿和運動鞋上,開口說話了。她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與丈夫每天砸墻刷漆供兒子上了大學,還買了江景房?,F(xiàn)在丈夫打工還房貸,她帶孫子,兒子卻因同事?lián)Q車,也想要父母幫自己把那輛10萬元的車換掉。
陳思確認這是一個想要自殺的人,轉(zhuǎn)而開啟了“勸人模式”:“生氣死了是仇人高興,親人倒霉。好好活著,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過不去的坎?!迸顺槠统鍪謾C給丈夫打電話,用陳思聽不懂的方言傾訴著。半小時后,她掛斷電話,起身,說自己要回家了。目送黑衣女子離去,陳思篤定她不會再回來自殺,那幾句話夠她用了。
2013年9月19日,陳思開始在日記上記下與輕生者有關的故事,其中不乏他的主觀感受。這本被他命名為《大橋日記》的日記,最初是一本又一本的手寫日記,后來被志愿者摘錄成博客發(fā)在網(wǎng)上。
一家出版社找到陳思,希望以30萬元的版稅將《大橋日記》出版成書,遭到他的嚴詞拒絕?!拔以趺茨苣脛e人的傷痛賣錢?!标愃夹睦锏倪@根“警戒線”,不允許任何人觸碰。
噩夢
開始救人的前幾年,陳思每晚一躺下就做噩夢。夢里,被欺騙的女人,無法給妻兒提供更好生活的沮喪男人,追求完美的知識分子,得抑郁癥的高中生……通通在他的注視下墜入江底。每次驚醒,他都會嚇出一身冷汗。
陳思最害怕的是,有人在自己眼前自殺死去。2003年的某一天,陳思曾在大橋上救下一名因丈夫出軌而想不開的女子,當天下午,女子返回大橋,跳入江中。當時,陳思距離她300米。
那天晚上,陳思一口飯沒吃。自此,未能救人的恐懼常年伴隨著陳思。
當一個紅頭發(fā)的女孩騎上橋欄桿時,陳思曾試圖救助。他發(fā)動電瓶車,但由于油門加得太猛,電瓶車沒有啟動,他只好跑過去。在離女孩200米時,她跳下江去。被江水沖過50米,還能聽見女孩喊救命的聲音。一個浪打下來,水面歸于平靜。陳思當天晚上夢到江水形成巨大的漩渦,女孩就在眼前墜落。自己在橋上邊跑邊喊,差一點就到了。陳思被老婆推醒,問他怎么腳踢手刨像跑步一樣?后來他還夢見這個女孩許多次,“但不再是紅頭發(fā),變成了黑頭發(fā)、綠頭發(fā)”。
撐傘
1990年,陳思是一個從宿遷農(nóng)村來到南京打拼的農(nóng)民工。他去建筑工地上挖土方,約定月薪300元。他每天揮汗如雨,脫掉身上穿的襯衫,抖下來都是鹽。建筑工地的老板是容易突然消失的一類人,陳思用親身經(jīng)歷體會到了這一點。
沒有拿到工資,從家里帶來的100多斤大米吃完后,陳思和3個老鄉(xiāng)開始流浪,睡在大橋底下,偷田里的茄子吃。直到遇見同鄉(xiāng),陳思留在菜市場撿破爛,后來又賣了兩年的蔬菜和水果,在1995年5月1日他開了一家小商店,自此在城里站住了腳?,F(xiàn)在,已經(jīng)55歲的陳思在一家物流公司做副調(diào)度,他太清楚普通人在大城市的生存現(xiàn)狀。20年救了463人,他們以劇烈的方式推動著陳思命運的齒輪。
陳思原名陳后軍,出生于1968年,與南京長江大橋同歲。他成長于一個單親家庭,年幼喪母,父親身有殘疾,從小與年邁的奶奶在鄉(xiāng)下相依為命。
每到農(nóng)閑,奶奶便會帶著年幼的陳思去幫助鄰里鄉(xiāng)親調(diào)解糾紛,他從小就看著奶奶勸好一對對鬧起矛盾來就要死要活的小兩口。陳思11歲那年,村東頭的老李家莊稼顆粒無收,老李自覺家中困難活不下去,準備喝農(nóng)藥自殺,被奶奶一把救下。奶奶勸人的工夫,老李的媳婦感激地將家中僅剩的幾塊饅頭片丟進鍋里炸了,撒上白糖,端給陳思當零食。奶奶一直是陳思心中的“超級英雄”。
每次,曾被救起的輕生者打來電話,陳思總會告訴對方:“不要再打電話,我明天就換電話號碼。”事實上,20年了,他的電話號碼從未換過。在陳思心里,別人不需要感激他。
2014年,陳思救下了一個輕生者,還坐著火車跑到千里之外的鄭州善后。當晚,他在一家餐館吃飯,結(jié)賬時,老板告訴他,賬已經(jīng)結(jié)過了,柜臺里還有留給他的4箱土特產(chǎn)。聊過之后,陳思才知道,偷偷結(jié)賬的顧客,是他救過的一名輕生者,對方不敢見他,以這樣的方式表示感謝。
餐館老板描述“匿名者”的樣貌、穿著打扮,但陳思想不起是誰,他救過的人實在太多了。老板轉(zhuǎn)告說:“就告訴陳大哥,他一切都好。”陳思笑著搖了搖頭,嘴上埋怨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欣慰。
救心
陳思每一次伸出援手,總能觸碰到一些戾氣與無奈。10年前,陳思救的人中被家暴者最多;10年后,抑郁癥成了那道難以逾越的坎。陳思只能厘清“千絲萬縷”,拽出一根線,一點點解開,給他們走下去的力量。
2006年,陳思突然意識到自己能力有限,救人不是終點,善后救心才是,陳思決定包攬這一切。他拿走家里的存折,用原本打算買房的8萬元,在距離大橋20公里的大廠區(qū)租下一間平房,取名“心靈驛站”。他把從橋上發(fā)現(xiàn)的輕生者帶進來,“吃飯,喝酒,讓他發(fā)泄,控制手機,請家人來接”。
葛關路132號,是陳思搬遷的第六處心靈驛站,3年一換,就像一個魔咒,仿佛輕生者將陰霾留在了驛站,滿載負荷后,就得換一處再重新裝載。驛站所在的位置是一處老式家屬院,水泥砌起的門頭十分破舊,鐵門也有些生銹,院子里碎石子散落,像是很久沒打掃過,略顯破敗。
在驛站,輕生者短則待上三五天,長則待一兩年,也因此,陳思周圍聚集了幾百名志愿者,包括距離大橋6公里大排檔的夫婦,驛站對面的酒店老板……陳思一步步承擔起救助者的角色,也看到了被救者背后生活的陰影。
尹巖在自己的早飯攤被沒收的那個上午走上大橋時,還圍著圍裙戴著套袖。陳思將他救下后帶到南堡公園吃飯,交談中得知,尹巖4歲的女兒還被鎖在大橋南路不足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床邊放了一桶水和幾個饅頭,哭著等爸爸回家。
長期為電視臺拍攝紀錄片的導演何祖杰曾問陳思,最想回訪的人是誰?陳思回答,他想去找小潘。2010年,陳思救下23歲的同鄉(xiāng)小潘,小潘說自己是一個電焊工,把雙手弄傷了。陳思把小潘帶回驛站,并介紹他去一家公司做電焊工,月薪2000元,包吃包住。兩年后陳思再去那家公司,發(fā)現(xiàn)小潘早已辭職,失去了聯(lián)系。
陳思回宿遷老家尋找小潘,小潘的父親說,兒子已經(jīng)3年沒回家了,也從未給家里打過一通電話。陳思嘆息:“沒辦法,他的生死跟我沒多大關系了,我決定不了?!迸匀硕悸牫鲞@是一句反話,陳思只是說出了他的無力感。
在《大橋日記》里,陳思曾寫下這樣的字句:“有的故事隨江水流逝,有的故事得以挽留,我便記在這本日記里。我希望自己是個編劇,續(xù)寫這些故事,但故事的走向終將由劇中人自己把握。希望結(jié)局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