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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桑三宿

2024-02-07 00:00:00袁瑛
膠東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姨父姨媽大爺

姨媽宣布她要結婚尤其說到她已經懷孕的時候,小姨媽居然一下就哭出來。

我祖祖罵她:“鬼花花兒!歡喜事,哭啥子嘛哭!”姨媽是我們家心眼兒最細的人。我祖祖說姨媽的心眼兒只夠穿過一根線。

小姨媽哭得淚眼汪汪的,一邊哭一邊吼:“我還沒有準備好二姐就要結婚了,我心里痛?!?/p>

我祖祖和我外婆異口同聲地說:“二姐結婚你需要準備啥?”

小姨媽眼淚鼻涕豎著流:“總之我就是沒有準備好!”

姨父長得很俊。濃眉大眼挺鼻梁。高,一米八三。這個子,在蜀人中是蓋了帽的。蜀南的男人,一米七就算高了。姨父一看就不是蜀人。姨父的確不是蜀人。姨父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我祖祖她們,平常就沒有提到過我姨父。倒是我爸,“向正義”三個字經常從她們的嘴巴里蹦出來。我祖祖她們嘴里,我媽叫“素兒”,我姨媽叫“素音”,我小姨媽叫“梔子”,我叫“橙妹兒”,我姐叫“葉妹兒”,我舅舅叫“小弟”,我外公叫“你伯伯”,只有我爸叫得全名全姓的,叫“向正義”?!跋蛘x向正義向正義!”后來連我也喊他“向正義”。

姨父是改變了我們家氣氛的人。這個事實每個人心知肚明。姨父一回竹林里的院子,院子里的空氣就繃緊了,失去了彈性。

“我一回來,這家里就跟死了人樣!”葉綱當面抱怨。

向正義嚇了一大跳,這葉綱是需要私下提點一下呀。他一邊給葉綱使眼色,一邊打圓場:“嗨,葉綱你這比方用得不恰當,我這當語文老師的要糾正你一下?!?/p>

“八抬大轎抬你了?大紅帖子請你了?”我祖祖把頭轉向葉綱。

“嗨,爺爺欸,來來來,喝酒喝酒。爺爺欸,包子敬你老人家一杯,你是這家里的定海神針?!卑鬆旊p手捧起酒碗,向我祖祖敬酒。

我祖祖把酒杯子捏起來,送到唇邊一抿,吱,一線酒蛇形而下。她眉頭一抬,張開嘴“哈”了一聲,胸中塊壘頹然而塌。

謝蕪鎮(zhèn)挨著岷江。早先,岷江水路繁榮的時候,謝蕪鎮(zhèn)可熱鬧了。包大爺經常用他金燦燦的聲音說,謝蕪鎮(zhèn)是千里岷江第一鎮(zhèn)啊。

我祖祖經常哼包大爺:“第一不第一又咋個?還不是一樣靠勞動吃飯,誰還把飯喂到你嘴巴里?!?/p>

包大爺慢吞吞地辯解:“爺欸,這住在第一鎮(zhèn)嘛還是有些光榮的嘛?!?/p>

“光榮能當飯吃否?拿你三天不吃飯,看你還喜歡光榮不!”

“爺欸,話不能這樣講……”

包大爺?shù)霓q才只要到了我祖祖這里就會打折,好像我祖祖捏著他的七寸。

岷江進入平原后,分了流,兩江蜿蜒向南,在一個小鎮(zhèn)又實現(xiàn)了匯合,匯合的岷江繼續(xù)向南,投身長江的懷抱。岷江匯合的那個小鎮(zhèn),就是我們謝蕪鎮(zhèn)。

謝蕪鎮(zhèn)占著地利,自然成為本縣第一大鎮(zhèn)。連鐵路部門都對它青眼相加,特意在這里開了個站口,有客站,還有貨站。我那位姨父就是從這個站口來到謝蕪鎮(zhèn)的,又在謝蕪鎮(zhèn)看了我姨媽的《天女散花》,對我姨媽動了情。我不想說是動了心。連我都看得出來,姨父的心不在姨媽這里。姨父的心肯定不在姨媽這里。姨父的心,在他自己的身體里。

姨父被分配在謝蕪鎮(zhèn)的氮肥廠工作。姨父是姨媽的災難。我外婆不準我們這樣說。我外婆說,姨媽的災難可能是任何一個人,不獨是葉綱??墒牵幢闶嵌舅?,毒性也有輕重。如果不是葉綱,是其他人,姨媽是不是傷得要淺一些呢?

姨父是那樣的人,是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人。但是姨媽,也是那樣的人啊。姨媽不像我們謝蕪鎮(zhèn)的人?!爸x蕪鎮(zhèn)的姑娘跟素音隔著一條街呢?!边@是姨父說的。

姨媽從小,成績不咋樣,唱歌跳舞卻一學一個像。姨媽的聲音像被井水洗過一樣,因此謝蕪鎮(zhèn)播音員的位置,就穩(wěn)穩(wěn)地落到她手上。每天早上,我們家不論是誰最先起來,都會先去打開廣播,把“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這股泉水一樣的聲音放出來,讓它流到晨曦微明的田野上,等這一曲一完,就是姨媽的聲音:“聽眾朋友們……”于是謝蕪鎮(zhèn)誰不認識姨媽呢?鎮(zhèn)上大小的文藝演出也是姨媽在報幕。報幕員,播音員,都是謝蕪鎮(zhèn)的人對我姨媽的稱呼。

有一年,鎮(zhèn)上搞元旦文藝匯演,鎮(zhèn)上所有的企事業(yè)單位都要出一個節(jié)目。謝蕪鎮(zhèn)人民政府的節(jié)目,文化站站長老李摳了半天頭皮,把這個任務落實給了我姨媽。他跟我姨媽說:“隨便你整個啥子,你上去站一會兒都行。”我姨媽聽了老大不高興:“我又不是樹樁樁,我上去站一會兒!”我外婆說我姨媽臉皮子薄,要強,自己凈吃苦。我外婆不愧是我姨媽的媽,把我姨媽看得很清楚。我姨媽接了這個任務,連夜就去找她同學的媽,學了這出《天女散花》。

姨媽這個同學,是個男同學。男同學的媽,一直想收姨媽為徒弟,讓姨媽學川劇,進川劇團??赡苓€有潛臺詞,想讓姨媽做她兒媳婦。彼時謝蕪縣的川劇團,興“頂班”。

姨媽天生軟身段,不經練習,劈叉就是個“一”字,下腰更好看,小小彎彎的一個橋洞。也難怪人家要磨她去學川劇。

姨媽其實沒有學全本的《天女散花》。她只是借了兩根長綢回來,算是跳了一段長綢舞而已。但是我的姨媽,把那兩截薄薄軟軟的綢子舞得像有筋骨一樣,變出一個又一個圓圈圈,把臺子底下的人,看得眼花繚亂。我長大后,把丁曉君的《天女散花》收藏起來,仔仔細細地看了很多遍。她唱到“觀世音滿月面珠開妙相”,我就想,姨媽骨瘦,完全不是滿月面。但也許就是這種瘦,這種腰間盈盈寸許不勝握的樣子,給姨媽招來了愛慕。

姨父當時,就在那臺子下。

姨父看完姨媽的《天女散花》,問身邊的人:“這誰呀,膽兒這么肥,學了三分像就敢在這里鬼畫桃符?”

旁邊一人瞪著這個說普通話的青年男子:“鬼畫桃符?她要是鬼畫桃符,謝蕪鎮(zhèn)還有哪個敢說自己不是鬼畫桃符?”

姨父斜了旁邊人一眼,一個麻子老頭兒。姨父想,話都抖不清楚,激動個啥勁兒呀!

包大爺一定不知道姨父當時心里對他的鄙視,不然他會再頂姨父兩句:我話都抖不清楚?我話都抖不清楚那謝蕪鎮(zhèn)找不出幾個抖得清楚的了。

這是謝蕪鎮(zhèn)人最愛用的句式了——誰要是怎么怎么樣,那就找不出怎么怎么樣的人了。

姨父跟包大爺一樣,愛斗嘴。

姨父做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看來您認識臺上的姑娘,不會是您女兒吧?”

包大爺一昂頭,把葉子煙從嘴巴拿開:“哼,那肯定是認識的。從年齡上說是我女兒的年齡,但輩分上,她跟我一輩兒,她喊我一聲哥?!?/p>

姨父嘲笑地呵呵兩聲,說:“她是這鎮(zhèn)上的人,那電影院門口的石蹲狗估計也算她哥?!?/p>

包大爺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一把就抓住姨父的衣領子:“年輕人,你無禮了!”這時,姨媽又出來了,她說:“請欣賞下一個節(jié)目,合唱。表演單位,氮肥廠?!?/p>

姨父趕緊給包大爺賠笑臉:“大爺大爺,抱歉抱歉,開個玩笑開個玩笑。這節(jié)目有我,您松松手,我上臺去了?!?/p>

所有人都從舞臺兩側走上去的,只有姨父,從舞臺正面跳上去,而且,他沖上臺的時候,竟然撞在我姨媽身上。他那么人高馬大,差點兒把我瘦弱的姨媽撞跌跤。

姨媽正退臺,眼前一黑,又一亮,姨媽心里一驚:世界上怎么有長得這么好看的男子!

姨媽就是這樣被姨父認識了的。

包大爺在我祖祖和我外婆面前嘆氣:“此人張狂虛浮,不是良人啊!”

我祖祖嗒了兩口煙,說:“素音這性子,吃虧是早早遲遲的事情,早吃虧好過晚吃虧。且過著吧?!?/p>

我外婆也說:“過著看吧。素音喜歡,兩個人正濃,眼下葉綱寵素音寵得跟個寶似的。不過,這寵法就不是長久的樣子?!蓖馄磐A艘煌?,嘆息道:“素音啊,有根,遺傳,哎!”

“素音鎮(zhèn)不住他的?!卑鬆斪詈蟊瘋貫槲乙虌尯鸵谈缸隽诵〗Y。

“包哥,你們家有一個鎮(zhèn)得住的就可以了嘛,不必要個個都鎮(zhèn)得住,是找女婿又不是法海捉妖。”我爸頗有點兒打抱不平的樣子。

包大爺本來和我爸一起推著石磨,聽到我爸居然袒護從未見面的人,最先領教過我姨父德行的包大爺甩手就走了,坐到我祖祖身邊抽煙去了。

我們家的石磨大,石磨柄是“丁”字形的。那個小鉤鉤是放到磨心里的,那一豎很長,那一橫剛好放兩雙手,有時候人不夠,放一雙手也能推。于是推個磨都要三個人,顯得很是熱鬧。一般往磨心里添豆子的是我外婆。石磨停在那里一動不動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能找到磨心和磨盤,它一轉起來,啊呀呀,就是一塊圓餅了,磨心不見了,磨盤也不見了。可是外婆,她太厲害了,每一下都能準確地把豆子喂到磨心里面去。最先是我姐,后來是我,站在外婆邊上看成一個小傻子。包大爺?shù)牧α坷洳环缽氖ド闲兜袅?,驚得石磨“嘰咕”叫了一聲,我爸的身子也歪了一歪,外婆手上的速度也頓了一頓。

包大爺這個動作倒使我爸成為姨父唯一的支持者。在我們家,只有我爸會說點兒我姨父的好話。但我爸反復解釋說他這叫客觀評價。

我外婆很少評論她的女婿們?!芭鍪强汀?,她就這么一句話。我祖祖沒有喜歡過我姨父,她有一句話評價我姨父——“一副不生根的樣子”。我祖祖罵人跟她罵她的豇豆茄子一個樣。

姨父的確不想在謝蕪鎮(zhèn)生根。他看不上謝蕪鎮(zhèn)的一切?!昂撸瓦@點兒道道兒……”他在謝蕪鎮(zhèn)人面前永遠是一副高傲的樣子,一副鄙夷的樣子,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一副三句話不合適就會跟你吵起來的樣子。我后來才終于知道,他的這些樣子,背后只有一個樣子——失敗者的樣子。他是一個失敗者。他是一個非??释w黃騰達的人。一個渴望飛黃騰達的人偏偏被發(fā)配到了蜀南這么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一個說方言的小鎮(zhèn),一個聽著別人說普通話就把這個人當成個大人物的小鎮(zhèn)?!斑@么小個鎮(zhèn)子竟然要把我裝下!”

可是姨媽懷了我姐。姨父說那咋辦呀,就結婚唄。于是,倆人就結婚了。

小姨媽特別不像我們家的人。小姨媽像只麻雀,嘰嘰喳喳,整天就知道穿好看的。

小姨媽喜歡擺弄縫紉機。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小姨媽就不想繼續(xù)讀了。

我祖祖氣得呻喚:“說你鬼花花兒,說話做事算賬都機靈巧變的,咋個就不愿意讀書!”

小姨媽笑嘻嘻地勸我祖祖:“爺,那句話你白聽了哇,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我屬裁縫行的,我以后肯定是裁縫狀元?!笔衲先苏f話沒有“您”,老少都用“你”字。

我祖祖緩口氣:“你們幾姊妹,氣死我的肯定是你。”

小姨媽眨眨眼睛:“估計是葉綱……”

“滾。”我祖祖狠狠跺了一腳。我祖祖真的生氣了。

我姨媽的婚姻真是我們一家人的痛處,它改變了我們一家人的情緒和親密程度。誰要想讓我祖祖不開心,提葉綱保準見效。

哎。

小姨媽手巧得很。堂屋里放著她的縫紉機,經常聽她踩得“嗒嗒嗒嗒”地響。小姨媽在學裁縫,還沒有出師。她的師父,是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裁縫。這女裁縫只有一個缺點,腿是殘疾的??墒撬洺2皇亲诳p紉機前就是坐在裁衣板前,一頭黑亮亮的齊腰長發(fā)像拿尺子比畫著剪的,尾端一條線那么整齊,被她一會兒撩到前胸,一會兒又甩到后背,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黑頭發(fā)上,好多人竟然都不知道她的腿有殘疾。

小姨媽的師父特別知道揚長避短,她在人面前從來不站起來,張羅的事情,都是我小姨媽在做。

小姨媽逢場就去她師父那里幫忙,閑了就在家里踩縫紉機。小姨媽的裁縫之路從一道道的荷葉邊開始。先是把家里的枕頭枕巾都加上荷葉邊,然后是用荷葉邊來做衣服。我有一件小姨媽給我做的白襯衫,我一直收藏著,舍不得丟。那是一件領口、胸口、袖口全部有層層疊疊荷葉邊的白襯衣。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穿上那件衣服的感覺,公主一樣被衣服上繁復的荷葉邊簇擁著。我小心翼翼地坐立行走,忽然就懂得了憐惜,也忽然有了對自己的喜歡。我后來知道有一種美學風格叫洛可可,我的小姨媽,她就是洛可可風格。

我外婆說小姨媽是我們家的活躍分子,多了她嫌吵,少了她嫌悶,要是不多不少才好。

我小姨媽就說:“那好辦,拿刀把我劈一半?!?/p>

我祖祖說:“咿呀,再好不過,拿刀來!”

我小姨媽就裝生氣:“爺,你一點兒都不心疼我!”

我祖祖“哼”一聲:“你稀罕我心疼噢!”

我小姨媽笑得“咯咯咯”地:“稀罕稀罕,咋不稀罕?!毙∫虌層懞玫嘏苓^去從后面抱著我祖祖的脖子。

我小姨媽皮膚白,真?zhèn)€就像煮雞蛋剝了殼。因此她雖然不是我媽她們三姊妹里最漂亮的,卻是最顯眼的。

我小姨媽的傳奇事件是,她裝哭嚇走了小偷,保住了我外公賣兔子的錢。不然,我外公還得拿他自己賣鴿子的錢賠我祖祖和我外婆。賠錢事小,回去被我祖祖和我外婆數(shù)落一頓,那多丟面子。那件事情之后,我外公就成了我小姨媽在家里的大靠山,我外公簡直不問黑白地支持我小姨媽。

事情大概是這樣,我外公和包大爺帶著我祖祖和我外婆養(yǎng)的兔子以及我外公養(yǎng)的鴿子去市場賣,賊娃子盯他們很久了,一旦交易成功,就對我外公下手。我小姨媽那一刻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神勇,一下子撲向我外公號啕大哭,埋怨我外公不守信用,說好的賣了兔子買油糕給她吃的……我外公被整蒙了,隨后發(fā)現(xiàn)我小姨媽的手死死按住他的錢包,就有點兒明白了,三人迅速離開了市場。

包大爺事后對我小姨媽贊不絕口,夸她聰明、機靈、滑脫,處理得好,既驚了賊娃子,又提醒了大人,保全了錢財。

我祖祖評價:“老漢兒笨哇才顯得自己娃娃聰明哇!”

哎。我祖祖這個人就是沒有原則,喜歡的人就維護,不喜歡的就懟。她老人家不喜歡我外公嗎?也不是,不滿意而已。她對自己家的姑娘都是護著的,對自己家的女婿們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從我外公到我爸,再到那位葉綱,她滿意過誰?沉默寡言如我外公,不滿意;膽小勤快如我爸,不滿意;英俊如葉綱,更不滿意。天知道什么樣的女婿才合她意,或者,只要是女婿都不合她意。

謝蕪鎮(zhèn)雖然被包大爺說成什么“千里岷江第一鎮(zhèn)”,但它終歸只是一個鎮(zhèn),一個南北向的小鎮(zhèn),背后是岷江,面朝著省道,從北到南,也就一條街道,有很多小巷子,東西向垂直于主街。

我們家在小鎮(zhèn)西面,一座四合院。四合院里面的樣子,我以后再告訴你們。先說說外面的景觀吧。

這座四合院的西面是一圈慈竹林。平原上的人家,屋前屋后,總有幾籠慈竹。又為什么種慈竹,而不是其他竹子?大概盆地里的平原適合慈竹長,而慈竹也愿意長在這里吧。除此之外的原因,是慈竹可以用來造紙,而平原上大一點兒的村子總會存在一戶紙匠,把一個村子用紙的事情承包下來。一個村子還總有一個廚子,一個媒婆,一個巫婆,一個我祖祖,一個我外婆,一個我媽我姨媽我小姨媽,我,我姐,當然還有我外公,我爸,我姨父等等這樣的人。北面南面東面,屋檐一丈外,排列著桉樹。說排列,它們簡直像軍隊一樣整齊。這種桉樹,我長大后少有看見了。它有黑紅的、海綿一樣的樹皮,菱形排列,像烤焦了的雞蛋糕,想揭一塊下來吃。桉樹軍隊的腳下,就是我們家的自留地。自留地,就是自己家留起來種菜種果樹愛種啥種啥的地。外公種果,無花果、柚子、柿子、紅橘和葡萄。外婆種菜,蔥啊姜啊蒜啊芫荽啊藿香啊,葵、蕹菜、茼蒿、菠菜。我外婆種的菜,是蔬菜里的“草本”,我祖祖種的菜,是蔬菜里的“喬木”,青菜、萵筍、芋頭、洋芋。但她倆都喜歡種扁豆。扁豆肯結,手揪一把,就夠吃一頓了。一窩扁豆藤,可以吃到立冬。但我們家沒有人愛吃扁豆。祖祖和外婆的扁豆,都是在樹上終老的。扁豆藤爬起來好看,蓬蓬的,層層疊疊的,光看見翠生生的葉子。絲瓜、冬瓜、南瓜、苦瓜,祖祖和外婆也要種一點兒。支使外公伐倒幾根慈竹,兩個老太太慢條斯理地搓草繩,搭架子,看那搭架子的精細,好像是她們自己要住進去一樣。

我祖祖愛種花,指甲花呀雞冠花呀蜀葵呀木槿呀,她都種了。說來也都是成都平原最平常最普通的花,即使不種,某天說不定就從地下冒出一棵兩棵。這些花都是符合我祖祖評判標準的花,都賤。她們那一輩兒的老人討論某種菜,某種花某種草,最得她們歡心的就是她們口中“賤得很”的那一類。奇怪得很,這個詞在我祖祖我外婆她們嘴角游走,一點兒沒有厭惡感,卻頗有褒義的感覺。一聽這個詞,眼前馬上有豐茂感、葳蕤感。

我們家的圍墻全部爬滿了玫瑰花,那也是我祖祖的手筆。清明前后,這些花開成一張紅紅綠綠的花毯子,搭在我們家的墻頭。太陽出到頭頂,蜜蜂啊蝴蝶啊小蟲子啊,嗡嗡聲不絕。我祖祖搬一張椅子,再搬一個獨凳子,放到院墻底下,人往椅子上一仰,腳往獨凳子上一伸,白帕子往臉上一搭,一身曬燙才起身。

小姨媽最見不得祖祖靜一會兒。她通常會領著我和我姐,去驚擾祖祖。直到祖祖的耐心撐破,扯下帕子暴喝一聲:“梔子女兒!”我們狼奔豕突地奔回去擠在外婆身旁,笑成一堆。

我外婆經常嘆氣,說:“梔子比葉妹兒橙妹兒還小,啥時候才長得大!”

長大有啥好?我媽就一本正經地像個大人。一個屋子里,總要有大人有小孩兒才好呀。都是大人,都是小孩兒,這個家都不好玩兒。

我出生的時候讓我媽吃了苦。她痛了兩天一夜,才疲憊不堪地生下我。守在衛(wèi)生院的向家親戚們聽說生了,紛紛回家睡覺去了。我媽的眼淚沖出來,一句話咬在牙齒間沒有放出去:“不過是看我生了女兒!”我媽對我一直又兇又嚴,根子怕就在這里。

我媽正要趁沒人大哭兩聲發(fā)發(fā)脾氣,門“吱”地叫了一聲,我的小腳祖祖披著霧氣拐進來,手里握著一個大搪瓷盅,“素兒,快起來吃。”

我們那里的人說話,兒化音滑得特別快,“素兒”被滑成一個音,發(fā)“素”音的時候舌頭迅速收回來卷起,就完成了,聽起來又親切又兇狠。

我媽硬生生忍住淚花,喊了聲“爺”,淚花把眼睛都脹痛了。明明祖祖是女的,咋叫爺呢?我這位祖祖,寡居多年,膝下無兒無女,我外婆是她侄女,我外婆的婆母過世后,外婆就把這位祖祖接過來住了。說“接過來”,其實是個虛擬的動作。祖祖本來就和外婆住在一個四合院里——這個四合院,本來全是祖祖的,在某一個時期,祖祖把四合院拿了一半出來,分給了外婆。坐西向東的四合院,正堂屋是公用的,曬壩也是公用的,外婆住南院,祖祖住北院,根本就不存在“接”。而所謂“接過來”,不過是祖祖的灶房熄了火,從此到外婆的灶房一起煮飯吃而已。寡居的女人,我們那里,都按男性稱呼。我媽因此喊祖祖為“爺爺”。但蜀南人說疊字很偷懶,第一個字還保質保量地喊完,第二個字就偷工減料了。實際上你聽蜀南人喊“爺爺”,聽到的聲音就是“爺欸”,就只發(fā)了一個字音“ye”。

祖祖把枕頭給我媽豎起來靠著,我媽揭開盅蓋,滿滿一盅紅糖醪糟荷包蛋,一坨豬油還沒有化完,半白半透明。“吃!”祖祖催促我媽。那透明的豬油誘惑得我媽毫不遲疑地就喝了一大口。

“吃得不?怕是要問下醫(yī)生喔?!蔽野衷谝慌再r著笑臉。

我祖祖把纏在脖子上的紅色圍巾一圈一圈地解下來,往我媽腳那頭一丟,慢悠悠地呻喚了一聲:“哎喲喂呀!梔子這個鬼花花兒,要把我勒死了!哎喲喂,出不來氣了?!?/p>

我祖祖好像沒有聽見我爸爸在跟她說話。

“生了兩天一夜,不吃東西?奶娃子醒了要問娘吃奶,你喂?。俊蔽易孀嫫扯疾黄澄野忠谎?。我爸輕輕地從我祖祖剛才推開的門縫里擠出去。

我媽吃到第八顆荷包蛋的時候,我爸從我祖祖剛才推開的那點兒門縫里又擠了進來。

“如何嘛?”我祖祖傲然地看著我爸。不大的醫(yī)院,我爸和醫(yī)生的對話我祖祖和我媽聽得清清楚楚。醫(yī)生說:“順產,吃得,啥都可以吃?!?/p>

我祖祖抱著我搖:“就你昌明,我們都是老封建?!?/p>

我爸手腳都找不著地方放。

立冬的前夜,我媽生下我。謝蕪鎮(zhèn)又多了一個外孫女。

外公去白仙地伐了竹子,結結實實扎了一乘轎子,墊了厚厚的絮,把我媽和我抬回了謝蕪鎮(zhèn)。

我爸雙手剛摸到轎把子,蒙著被子的我媽吼了一句:“向正義,你不要抬。”

我爸一哆嗦,手訕訕地從轎把子上落下來。我的幾個叔伯舅舅,替了上去。

我爸用自行車,把我祖祖推回家。

祖祖被扶上自行車后座,我爸踩著踏板兒就要騎著走,我祖祖拍拍坐凳,命令我爸推著她走。

我爸近視,騎車經常摔跤。

我爸在謝蕪小學當老師。他包班,一個人要教語文、數(shù)學、思品、美術、音樂、體育。碰到“六一”兒童節(jié)和元旦節(jié),他還要教跳舞。用我祖祖的話來說,就是又當?shù)之攱?。謝蕪小學從四年級才開始分科,語文一個老師教,數(shù)學一個老師教。校長是謝蕪鎮(zhèn)的人,一直在謝蕪小學教書,從教師變成校長。謝蕪鎮(zhèn)的人都想自己的孩子快點兒被謝校長教,仿佛被謝校長一教,他們的孩子就都變成聰明的好孩子了。每個在謝蕪小學讀書的孩子都會成為謝校長的嫡傳學生的。謝校長像門神一樣一直守著謝蕪小學,每一屆的孩子都會經過他親自修剪打理再送出謝蕪小學的大門。

謝蕪小學離我們家不遠。謝蕪小學離謝蕪鎮(zhèn)所有人家都不遠。我爸每天都要去謝蕪小學當?shù)攱?,家里這個“爹”只好扔給我媽來當。我媽對我,一直又兇又嚴,這好像也是根子。她因為要去學著當一個爹,越學越像,當媽的性子倒丟掉了。

我爸因為娶了我媽而成為“粑耳朵”。他大概娶了誰都會成為“粑耳朵”吧。但是我媽,會不會嫁了誰都能使誰成為“妻管嚴”呢?這個不確定。我媽忽而溫柔忽而暴烈的性子,實在讓人拿捏不準。

我爸姓向,他迷金庸,偷偷以向老邪自詡,想給我取名“向蓉”。

我爸假巴意思(假裝的意思)拿本字典翻了一頓飯的時間,終于抬起頭,說:“我覺得還是叫‘向蓉’順口些?!?/p>

我媽氣得想打他,但我媽考慮到自己是“月母子”,考慮到我的奶水問題,就只是用腳后跟踢了踢床。

我爸趕緊說:“你不要氣,你氣不得。要不把向蓉改成向芙,芙蓉的芙?”

我媽被氣笑了:“向老師,向推薦,芙蓉的芙和芙蓉的蓉,都是一回事。不要蒙我了,跟芙蓉有關的都不行!”我爸是被推薦去讀師范學校的,沒有經過考試。

我爸這個人,很老實。他被推薦去讀了師范,覺得自己占了所有人的便宜,因此教書格外認真。包括娶了我媽,他也覺得自己是占了“推薦”的便宜,因此非常心甘情愿地當“粑耳朵”。

我媽好驕傲的人啊。人家有驕傲的資本啊。“謝蕪鎮(zhèn)一枝花!”這是我祖祖說的。也只有我祖祖才說。我媽漂亮、認真、踏實?!熬褪谴騻€屁,都是謝蕪鎮(zhèn)最香的”,這一句是我小姨媽說的?!澳懵勥^了喔,鬼花花兒。”我祖祖笑著罵我小姨媽一句。蜀南人真是奇怪,“花兒”專門在罵姑娘們的時候用。

我祖祖聽我爸說要給我起名“向蓉”,鄙視極了。她分析道:“蓉就是一種花嘛,向蓉就是向花花嘛,謝蕪鎮(zhèn)已經有一個花花了!”我祖祖說的“花花”,是謝蕪鎮(zhèn)的媒婆,吧嗒吧嗒抽葉子煙,但是臉上沒有大黑痣。

“那叫啥子呢?”我爸捏著字典,鼻子都皺到額頭了。

“女人把娃兒生下來,男人連名字都想不出來一個好的,還是個教書匠!哎,向正義,你有點兒用好不好?”

我祖祖但凡能找到一毫米的理由,都要數(shù)落我爸一頓。數(shù)落到最后,總是要扯到我爸書教得不好這件事情上去。我爸從來不避諱他教書教得不好。他人前人后都承認他教得不好。但是他教書很認真。只是,我祖祖從來不因為他教得認真而原諒他教得不好。我祖祖經常說,那是兩碼子事,哪能混在一堆講,雞蛋和鴨蛋能一個價賣嗎?按你們的道理不都是蛋呀,那可不能,那不成“混蛋”了嗎?可是很多人因為我爸爸教書認真而不介意他教得不好啊,包括謝校長。他們說到我爸,都是異口同聲地:“向老師認真?!闭J真好像女人的白,一白遮百丑。

“實在想不出來,就叫向苗。你們兩個人的女兒,用你們兩個的姓?!?/p>

“好!叫向苗好,我們兩個的女兒,用我們兩個的姓?!蔽野众s緊表態(tài)。

我外婆和外公正在一盞煤油燈下染紅蛋。電燈太暗了,開了跟沒開一樣。這座老宅子,百來年了,木門,木墻,木窗,木門檻,鎖也是木頭的,一截木頭橫在兩孔木洞里,門就打不開了。晚上電燈拉亮了,還需要再點幾盞煤油燈才能照亮這座嚴肅的大宅子。

我外婆把每個紅蛋都舉到煤油燈前去轉一圈,看看顏色染均勻沒有。兩個老人的影子,被煤油燈疊在墻壁上。煤油燈穿著竹子編制的喇叭長裙,像位優(yōu)雅的小姐。

辦我滿月酒的那天清早,下了大霧,前龍門杠門的木頭,被外公卸下來靠在院墻腳下。外公雙手推著右邊那扇門靠到墻上,再一雙手推著左邊那扇門靠到墻上。已經有八仙桌在門口休息了,扛八仙桌的人跟外公打了招呼就朝八仙桌下面鉆,抓著八仙桌的兩條腿兒把八仙桌架在自己脖子上扛進門來。外公把視線放遠,壩上,一串扛著桌子的人朝這邊走來。我生下來30天了,家里要辦紅蛋酒,四鄰的八仙桌都會匯聚到我們家來。

外公站在龍門口抽煙,霧把地平線彌漫著,好像這天上地下就只有外公眼里雞蛋這么大一個世界。

外公在前龍門,外婆在后龍門。

外婆在后龍門撕了一堆紙錢,點火后她拿著一根小竹枝,小心翼翼地撥著:“今天是素兒的紅蛋酒……”

小葉子跑過來:“外婆,你在給誰燒紙?”

“給故去的人?!?/p>

“那是誰?”

“你不認識的人?!?/p>

“外婆你認識不?”

“我認識?!?/p>

小葉子跑到前龍門去:“外公!”

我們的外公,還是站在龍門口抽煙。他雖然穿著一件中山服,看起來就像穿的長衫子一樣。外公瘦,清寒,跟一棵蠟梅樹相像。

“伯,你揣兩包紙煙。”向正義拿著兩包煙朝外公跑過來。

這個女婿,外公是滿意的。

我爸我媽結婚后,雖然住在我媽家,但我爸不是上門女婿。我爸很介意別人說他是上門女婿的。他經常說起和我媽結婚那天,接親的卡車壞在半路上的事情。就是要表明,我媽是他娶進門的媳婦。我爸老家離謝蕪鎮(zhèn)不遠,直線距離十里路,就在對面九峰鎮(zhèn)上??墒歉艉佣伤?,走起來還是很費時間。要過船要上坡要下坡。結婚那天車開出兩里路不到,就打不燃火了。我爸嚇慫了,根本不敢進我們家龍門。本來是要讓我媽臉上貼金的,我媽的幾個好姐妹出嫁,都是自行車,沒有用汽車的。我爸找一輛汽車來接我媽,好風光。傳出去,我媽又掐了謝蕪鎮(zhèn)的尖兒。我外公很好,聽媒人講了個大概后,啥話沒有說,臉色都沒有變一下,馬上就點了一二十個侄兒男女,去白仙地砍竹子捆家具。我爸之所以在我們家當粑耳朵當?shù)冒仓羲氐臉幼?,我外公也是個原因。我爸人前人后,很敬重我外公,說我外公有襟懷。一家子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是我外公的親人。我外公要對誰沒有襟懷呢?這么觸我媽霉頭的事情,我爸還經常當眾拿出來說,無非更在意上門女婿這個界定。

但是我們家是真需要我爸的。雖然,我祖祖,我外婆,我媽,我姨媽,我小姨媽,沒有一個是懶人。但是,能比嗎?外公和我爸去挖地種菜,累了,兩翁婿橫了鋤頭抽支煙,外人見了,“呀,四爺,向姑爺,挖地呀!”到夜飯桌上,人家就會談,“四爺家向姑爺,放學回來還要幫老丈人挖會兒地!”隔天這些話又再傳到我外公耳朵里,外公平淡的微笑里有多少外人看不懂的心曲呢。

向正義其實沒啥忙的,最多見人散散煙。陪客有我祖祖、我外婆,她們陪著沈家、苗家、向家親戚在堂屋說話。灶房有包大媽聽候,采買有包大爺忙碌,禮金有我姨媽保管,小姨媽帶著小葉子,端菜的婦女個個拴著藍布吊脖圍裙在擺桌子了。炸肉的香氣,蒸肉的香氣,燉肉的香氣,燒肉的香氣,哎呀各種肉香把這個慈竹包圍的小四合院都淹沒了。

我媽出了月子就上課去了。她是謝蕪鎮(zhèn)的幼兒園教師。她高中畢業(yè)就被村支書喊去看孩子了。我祖祖常常說,你媽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就去管孩子了。

可是,就苦了我了。我要吃奶啊。小姨媽每天背著我去我媽那兒吃奶。我媽奶水不好,吃了奶回來還沒有走到家,我又餓了,又哭。小姨媽人還沒有進門,聲音就先跑進門了:“爺欸,媽欸,向橙子又餓了,怎么辦?。 ?/p>

我祖祖撩起衣襟擦擦,把她的乳頭塞到我嘴里,我就不哭了。

外婆笑著說:“這橙子跟她媽吃一個奶?!?/p>

“?。〈蠼愠赃^爺?shù)哪???/p>

“你也吃過!你們姐妹三個都吃過?!蓖馄胖v得輕描淡寫。

“不可能!”小姨媽驚呆了。

“啥子可能不可能,快去沖米糊糊來,我這奶只能給橙子吮著玩兒!”我祖祖命令著小姨媽,把小姨媽從眼面前攆開。

龍門“嘎吱”一聲響,祖祖把臉轉向大堂屋的小門:“素音回來了?”

“不是素音?!蓖夤浪匾艋貋淼穆曇簟K匾羰撬齻€女兒中聲響最小的一個。素音總能把開門的聲音壓到最小,悄悄的,生怕驚動了人,像回的不是自己家。而梔子,回來的時候龍門總是“嘭嘭”地響兩聲。那兩扇后龍門外公故意把它做得比較澀,你使多大的力,它們便打開多少;你不使力,它們就不動。素音回來,外公只會聽見一扇門嘎吱的聲音,外公會跟隨那聲音緩緩地在腦子里劃出一個扇形。

有潮濕的霧氣鉆進祖祖的鼻子,祖祖分辨出霧氣里有小白的味道:“小葉子回來了?”

小葉子是我的姐姐,是我姨媽的女兒,跟著我媽上幼兒園了。小葉子經常被置于姨媽和姨父吵架現(xiàn)場,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也許不是,也許是因為她繼承了她母系血液中安靜的倔強,小葉子表現(xiàn)出來的懂事和自理,讓我們家的大人們幾乎都忘記了小葉子的實際年齡。

小葉子和小白一齊沖了進來。小白先沖進來,沖到外公身旁站定,小葉子眼睛剛看到外公,嘴巴里已經叫出來:“外公,我媽喊你去?!?/p>

外公看到小葉子沖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起身了。外公坐凳子,坐椅子,都是挺直了腰只坐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外公這種坐法,似乎是隨時都要站起來的樣子。

“你媽呢?”我祖祖和我外婆同時問了一句。

“我媽在公房,好多人圍著她。”

外公什么話都沒有問,什么話都沒有說,站起來就朝后門走去。小白仿佛知道外公要去它剛才回來的地方,自告奮勇就跑到外公前面去了,它去給它的主人開路去了。小葉子看見外公走了,像個陀螺一樣旋轉身體就跟著外公跑了。

外公瘦長的身體,在通過那扇窄小的后門時總要低一下頭。而我姨父在通過這扇后門的時候,是斜著身子進出,因此我祖祖就說我姨父是個不知道低頭的人。后門出去有個長方形的天井,有一個從灶房接出來的小房子,專門裝灰,是灰房。天井里種了兩籠慈竹,慈竹背后是圍墻。圍墻上,還有道比較正式的后門,比龍門矮一點兒,門也要短小一點兒,但仍然是雙扇的木門。我們家叫這道門“后龍門”,以跟前院正式的龍門區(qū)別。后龍門的屋檐下,有一塊長方形的條石,那是我外婆的座位,外婆擇菜、擇米,都會從灶房穿過后門,再穿過天井來到后龍門。后龍門有一棵無花果樹,前龍門也有一棵。前龍門那棵無花果樹,真就是樹,快高過院墻了。

外公出門發(fā)現(xiàn)是在一個銀白的霧茫茫的壩上走著。外公看了看月亮,算了算日子,噢,十七呢。外公環(huán)顧了四周灑著銀白月光的房屋、樹木、田野,外公聽著偶爾一聲的狗叫,看著那些亮著燈的窗戶,外公想剛才小葉子就是從這個銀白的世界里走回家來的。外公走過第一條小溝的時候想,明天要把這個橋面加寬一點兒,小葉子走起來安全一點兒。外公想到家里兩塊洗衣板,外公想拿一塊洗衣板來把這個橋面換了。這座小橋很小,外公只要一步就跨過去了,小葉子要走兩步或者三步。外公過橋再走一道田埂,再往右轉,就到公房了。

小葉子緊緊地踩著外公的腳印,小葉子竟然比剛才一個人跑回家的時候還要害怕。小葉子的害怕在外公右轉的時候變得強烈,她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咚地跳起來。小葉子還太小,她還不知道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心口讓它安靜一點兒。

外公到公房的時候,姨媽正在鎖門,小白仰著頭看姨媽鎖門。姨媽看到外公,喊了聲:“爸。”

姨媽的臉上沒有淚痕。小葉子仔細盯著自己的母親,是的,她的臉上沒有淚痕。小葉子的心跳沒那么厲害了。

“散了?”

“嗯?!?/p>

父女倆沒有多話,就朝霧里走去。小白、姨媽、小葉子、外公,排著隊走在窄窄的田埂上。白色的霧厚厚地垂下來,把天和地的界限彌漫住了,把其他的竹林和房屋彌漫住了,天和地之間就只剩下小白、姨媽、小葉子、外公這一列行人。小白帶著這一隊人像在一個雞蛋一樣的橢圓世界里行走。

外婆的女兒們,在謝蕪鎮(zhèn),都是有名的。首先是個個都是端正的,漂亮的,其次是個個都有點兒本事。我媽教書,我姨媽是會計和播音員,我小姨媽是裁縫。對于我祖祖、我外婆、我外公來講,還有包大爺,這當然是很驕傲的事情。只是,好事都落在我們家人的頭上,肯定有人眼紅嫉妒。而這所有的眼紅和嫉妒,又都落在我姨媽身上。這跟姨媽干的工作有關系。我媽教書,誰敢去鬧她,娃娃在她手里捏著。我小姨媽是裁縫,最多不去找她做衣服,讓她師父生意差一點兒。生意是師父的,我小姨媽得不了半分,況且,不去找我小姨媽師父做衣服,那是傻子,放著謝蕪鎮(zhèn)頂呱呱的女裁縫不找,去找那些蹩腳裁縫呀?我姨媽是會計,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自帶嫌疑的工作,特別好挑刺兒的工作。隔三岔五,那個叫秋芳的表姨媽就會拱一群婦女去姨媽那里鬧。我外公和他哥哥,膝下各有三個女兒。除了秋芳,其他五個姑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干,秋芳的兩個妹妹,我的兩個表姨,一個是婦女主任,一個是赤腳醫(yī)生。秋芳自己嫁了個藏區(qū)的林場工人,和丈夫兩地分居,經常去鬧我姨媽。

說起秋芳愛去鬧我姨媽,我祖祖就是氣。這葉綱要是棵好秧子,不要說幫襯一下素音,至少不妨害了素音,無端損了素音尊嚴!

葉綱也沒有啥大事,不偷不搶的,工作上也很出挑,就一個毛病,濫情。

外婆的兒子,我們的舅舅,是個“筆桿子”,寫材料的。因為我舅,我媽收獲了謝蕪鎮(zhèn)好多女子的友誼。誰叫我媽是我舅的長姐呢。

謝蕪鎮(zhèn)好多女子都想過嫁給我舅舅。我曉得的就有芬子姐、玉嬢嬢、秋嬢嬢……可是我舅舅卻嫁給了我舅媽。

舅媽真是漂亮極了。關鍵她有一種不好親近的氣質,正是這種不好親近的氣質,她才最漂亮。

舅媽和舅舅結婚那天,舅媽的妹妹竟然和舅媽穿著一模一樣的紫色衣服。舅媽結婚,居然沒有穿紅色的衣服。吃席的人都看傻了,我聽見有親戚悄悄在說:“咋兩個新娘子哪?”

那么久了,我只見到過舅媽一次。但是,我很喜歡看到舅媽,以及她的妹妹。我很想看看她們倆穿的是什么衣服,是不是又是相同的衣服。

我祖祖經常夸我媽漂亮我姨媽漂亮,但是我看不出來我媽和我姨媽的漂亮,倒是舅媽和她妹妹的漂亮,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后來一直喜歡紫色而不敢穿紫色的衣服,是跟舅媽有關的。

舅舅給鎮(zhèn)上的書記當秘書。舅媽在供銷社工作。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長大了去供銷社賣東西,像舅媽一樣,糖果餅干都擺在我面前。

舅舅當秘書,聽包大爺講,舅舅以后也是可能當書記的??墒牵袀€葉綱這樣的“著名”姐夫,舅舅面上實在無光。這謝蕪鎮(zhèn)的人也怪,這葉綱就是葉綱嘛,他大不了是我姨媽的丈夫,小葉子的爸爸,或者我外公的女婿,非要扯我舅舅干嗎?我們家里那么多人不夠拿去給葉綱命名,偏偏每次都說,“苗樹勛的姐夫”,或者說我舅舅是“葉綱的小舅子”,哼,就想著扯我舅舅的政治后腿。

那天我和小葉子還有小姨媽遠遠看見啞巴家的女婿跟姨媽說了幾句話,姨媽就跟著啞巴家的女婿走了。

小姨媽扔下我和小葉子就朝家里跑去。

“爺,二姐半路上被羅光頭截走了!”

“羅光頭?他截走你二姐干嗎?”我祖祖一臉警惕,不過她立馬就吩咐道,“小葉子,去喊你外公!梔子,喊你包大哥!”

小葉子和小姨媽立馬喊人去了。

我祖祖,我外婆,我,陷入了事情的不確定性帶來的焦慮中。

我外公先回來,我祖祖說:“狗咬上門了,打狗棍拿上,快快去一趟啞巴家?!?/p>

我外公走到后門,摘了個東西在手里,出門了。

我姨媽跟著羅光頭,沒有進他們家的灶間,卻被引到了正堂屋。我姨媽心里打鼓,啥事呢?

說是啞巴家,他們家主人并不是啞巴,而是啞巴的哥哥。羅光頭是啞巴的侄女婿,是啞巴哥哥的女婿。羅光頭是這家人的上門女婿。啞巴哥哥沒有兒子,全是女兒,最小的女兒就沒有舍得嫁出去,招了個上門女婿。因此,可以想見的,這個最小的女兒有多么享福,家里的事情有那么多長輩頂著,男人又是上門女婿,她實在清閑得很。她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已經上小學。她不像她的母親喜歡做衣服,有一個愛好支撐著,可以度過一日又一日的無聊,不像她大姐一樣安之若素,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中,不像她二姐那么膽大勇敢,跑到省城去學做蛋糕,在她婆家的縣城里開了蛋糕鋪,做奶油蛋糕,實在洋氣,也不像她三姐,做了隨軍家屬??梢钥吹贸鏊恼煞蛟谒逆⒚弥惺琴|量最差的那一個,人是本分老實,但也就只有本分老實。

姨媽進他們家堂屋一望,這個最小的女兒,和她的父親母親都已經坐在堂屋里了。為了敘述方便,我還是用他們的姓來稱呼她們,名嘛,就略去了。他們家姓梅,且稱呼她的父親為梅先生,她的母親為梅夫人,她就是梅小姐吧。梅先生梅夫人梅小姐看見我姨媽進了屋,都笑著起來讓座,姨媽看見她們一家笑得冷冰冰的樣子,心里打著寒戰(zhàn)。

梅先生問:“吃飯沒有呀素音妹兒?”我告訴過你們,蜀南人說兒化音,是滑得很快的哈,而且是去聲,帶著一絲絲兇狠。

我姨媽答:“沒有哩。”

梅先生這個開場白簡直太敷衍了,但這又是他設計好的對話中必須要的一句話。梅先生完全沒有接我姨媽的話,就等著我姨媽答個話他就可以說出他的目的了。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說:“是這樣的,啞巴看到葉姑爺翻小梅的窗子,啞巴認不到葉綱,以為是有人要去強奸小梅……”小梅惡狠狠地插話:“啥子強奸不強奸的,不要說得那么難聽。”梅先生憑空橫了小梅一眼,繼續(xù)說:“就來喊我們,我跟啞巴提起扁擔跑過去,葉姑爺呢,已經跑了。后來,我們才曉得,葉姑爺跟小梅,已經有一段時間的關系了。這些,你看嘛,都是葉姑爺留在小梅這里的東西?!?/p>

我姨媽抬眼看了看,皮帶、鑰匙扣、梳子、打火機、襪子。

梅先生又繼續(xù)說:“小梅跟葉姑爺斷過,但是葉姑爺斷不了,還是又要跑起來。這事情咋整嘛?”

我姨媽問:“這是要我離婚成全他們嗎?”

“不是不是,離婚是大家都不想離的。小梅也是當媽的人,離了娃娃造孽,葉姑爺也說離婚了兩邊的娃娃都造孽?!?/p>

我姨媽說:“那打的什么主意呢?”

梅先生說:“我們是想了一個主意。當然,主要看你同意不,你同意了葉姑爺肯定是同意的,小梅和光頭都是同意的。”我姨媽瞄了一眼光頭,光頭的眼睛盯著地面,好像地面有電視一樣。

梅先生說:“大家就按現(xiàn)狀過著走,葉姑爺要來就來,光頭是不反對的,就看你了。這當然還有一個條件,就是葉姑爺以后的工作由小梅的兒子來頂班。你家那個姑娘是不愁的,那么聰明,以后肯定能考上學。再說嘍,考不上可以替你的班嘛。”

我姨媽聽到句末,終于明白這一家人的打算。

梅先生說:“你看哩,素音妹兒,你要是同意,我們就寫紙立約,把小羅娃過繼給你,戶口轉你家戶口上去,就把這件事情料理了?!?/p>

我姨媽心里立刻生了鄙夷,而這鄙夷讓她抽身出來,離開了悲傷,也離開了憤怒。

我姨媽說:“這個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們家,我是做不了主的。你們找葉綱說吧,如果葉綱同意我就同意?!?/p>

梅先生有點兒意外,他看準了我姨媽性子軟弱,才找我姨媽攤牌。他估摸著我姨媽承受不住這個事情,悲戚傷心中就會被他們拿捏住,沒想到我姨媽一口就回絕了。他有點兒驚訝,笑容僵了,聲音硬了起來:“你咋個做不了主?你說了就算。小梅,拿紙筆來?!?/p>

他想強逼著我姨媽寫紙約。

我姨媽笑著說:“這是非要我同意嗎?我同意了,葉綱不同意,這事也辦不成呀!再說了,我們家廟小,怎么住得下小羅娃。葉綱如果同意將來由小羅娃頂班,就把戶口遷到葉綱戶口上去就是,不用遷到我的戶口上??!所以這個事情,說來說去,關鍵人都是葉綱,不是我?!?/p>

梅先生繃不住。他為了給自己的笨乖孫找條好路,把自己掌心里捧大的女兒,送給人白睡了,他恨呀。一時間他腦子里掠過報復的念頭,臉色也開始猙獰。

我姨媽看見梅先生臉色幾個轉變,已經悟到今天自己很難脫身。她看著這屋里幾個奇形怪狀的男人,后悔沒有先跟我祖祖交代一聲就跟著羅光頭走了。她決計不會簽字,也決計要保自己的清白。念頭一定,她撫了撫自己頭發(fā)上的鐵簪子,把凳子朝小梅的邊上挪了挪,雙手伸過去輕輕握住小梅的一只手,軟語說道:“葉綱是什么脾氣,你不會不知道,他最討厭誰強迫他。如果今天我自作主張簽了紙約,單位是他的,到時候他不愿意,誰也頂不了他的班呀!”

我姨媽太清楚葉綱這人了,他的“色”就是他的本錢,從來是靠“色”誘人,而不是錢。葉綱有句混賬話:我葉綱從不出錢睡女人。小梅一家想打葉綱的主意,恐怕是沒有摸透葉綱的脾性。

小梅朝著他爹惡狠狠地說了句:“你看嘛,我早說過!”

小梅想著葉綱要是知道了她和她一家強迫我姨媽,她和葉綱,也就情斷了。

梅先生臉色陰沉,沒回應小梅。

小梅大聲吼道:“算了喂,我情愿的。”

梅先生一掌把桌上的茶碗扇到地上,也吼道:“算了?算啥子了?不能夠!”

我姨媽鎮(zhèn)定地看著這對父女。

這時候,驚雷一樣的拍門聲響起。梅先生才起身,守在門后的人已經把門打開了。梅先生飛撲過去就給了那人一耳光,打得那人“砰”一聲撞在門上。

“咿呀,梅哥子,咋恁大的火氣!”包大爺洪亮的聲音響起來,我姨媽頓時全身一松。包大爺扶了扶那人:“你是不是好吃懶做惹你哥生氣了!以后乖點兒!”包大爺一本正經地訓了那人一句,還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后包大爺轉身向后喊道:“伯!”我外公大步踏進梅家的堂屋,背著雙手在門口站定,一屋的人都站了起來,“四爺爺!”我外公行四。我外公垮著一張臉盯著我姨媽,聲音冷峻:“你爺把飯都煮好了,喊你回家吃飯!”

我姨媽說:“這就走?!?/p>

梅先生賠著笑說:“好好好,四爺,我們正好也馬上就要說完了。”

我外公說:“梅老大,我苗福成還在。以后,有啥事情,找我!”

梅夫人打著干澀的圓場:“沒事沒事,就請素音妹兒說幾句話?!?/p>

“那好,那我們就請了?!蔽彝夤槐?,轉身就走。我姨媽跟著我外公走出了梅家大門。

梅家大門口,包大爺并包家三位哥哥,背著手候著我姨媽走出來。

我外公背著手走在姨媽前面,一根黝黑的鐵棍從外公的袖子里垂出來,被外公握在手心。姨媽看著外公的背影,眼淚漫出來。

包大爺和包家三位哥哥,跟外公姿勢一樣,手里握著衣袖中垂下來的鐵棍。

姨媽被外公領回家的時候,臉紅紅的,眼睛亮閃閃的,正視著我們每一個人的詢問。她好像剛沖完一個一百米,還在激動中,體力猶存。

家里兩個老女人張望著她。外公和包大爺及包家哥哥們也張望著她。

姨媽說:“吃飯。吃了飯慢慢講?!?/p>

我祖祖說:“好,先吃飯。”

姨媽那晚吃了三大碗飯,她從來吃不下那么多米飯。她們吃完飯講了些什么,我沒有聽到。我睡醒了才想起姨媽要講話,我問祖祖:“祖祖,我要聽姨媽講話?!?/p>

祖祖說:“早講過了,姨媽講話的時候你們都睡著了。”

我不開心:“哼,你們把我們喊醒就是了哇?!?/p>

祖祖說:“喊了,拿大喇叭喊了,喊不醒呀?!?/p>

我:“哼,祖祖你瞎說的,我沒有聽見大喇叭喊我。”

祖祖笑道:“你看我說是大喇叭都喊不醒哇,你連大喇叭的話都聽不到?!?/p>

我:“哼,祖祖是騙子。”

我不喜歡大人們背著我和小葉子說悄悄話。以后我和小葉子也要背著她們說悄悄話。哼。

姨媽走了梅家一趟后,人反而輕快了許多。她到底得到了哪些解脫,她沒有說。最可能的是,她已經把自己從這場婚姻中的當事人移動到了旁觀者的位置。以前葉綱一有風吹草動,我姨媽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把小葉子也一起關在房間里,不出來,飯也不吃,我祖祖和我外婆我小姨媽敲門也不開,就在房間里抱著小葉子哭。

葉綱上門來賠罪,進屋“撲通”一聲就給我祖祖跪下了。我祖祖起身把自己的圈椅從葉綱面前挪開,葉綱又跪了過去。我祖祖緩緩卷著煙葉,說:“愛跪就跪著吧,我大你兩輩,受得起?!?/p>

我祖祖,年輕時候以沈家大小姐的身份做了謝家少奶奶,半個謝蕪鎮(zhèn)都在她的手里轉著,和父親、丈夫一同管理著沈家和謝家的糧店、金店、飯茶館。我祖祖奉行著簡單的社會規(guī)則,是非黑白,恩怨分明,因此在謝蕪鎮(zhèn)立下極好的口碑。包大爺?shù)臓敔敽透赣H,就是我祖祖家的主力。糧店和金店湮滅,但飯茶館,還在舊址活著,包大爺便是其中的職工。

我爸回來告訴我祖祖,葉綱挨了“黑打”,被人用麻袋套住頭暴揍了一頓,男根都遭割了一刀。

我祖祖做大驚小怪狀:“男根割了一刀?喔呀,才割一刀,該割干凈。那是根禍根,不要也罷。”

我爸說:“葉綱也沒有打算去報派出所?!?/p>

包大爺說:“報派出所?他好意思報派出所去!他為啥遭打心里沒有點兒數(shù)噢!他要報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都想打他一頓!”

我爸說:“葉綱趁此收心多好。他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也可以趁機了斷,其實是個重新開始的好時候?!?/p>

我祖祖白了我爸一眼:“重新開始?你以為腳底下劃根白線那么簡單?”

包大爺摸出煙,給我祖祖遞上一支,再遞一支給我爸,再遞一支到自己嘴里。一個話題扯不下去的時候,就終止它。包大爺比我爸的腦袋能拐彎。

人們總說時間是良藥,其實還有一味藥比時間還要厲害一點兒,那就是空間。我姨媽要離開謝蕪鎮(zhèn)了。在葉綱離開謝蕪鎮(zhèn)之后,我姨媽就被動成為被拋棄者。雖然事實是葉綱實在沒有臉在謝蕪鎮(zhèn)繼續(xù)待下去,但是這個男人一走,我姨媽和小葉子就變成了“剩下的人”。一時間,姨媽成了謝蕪鎮(zhèn)最可憐的人。如果她不那么漂亮,不那么溫柔,如果她不是我們家的人,那么,她也不會成為那個“最”可憐的人。

離開謝蕪鎮(zhèn)的決定我祖祖是第一個支持的人。姨媽一想著離開謝蕪鎮(zhèn),立刻有無數(shù)條路在我姨媽腳下延伸開去。也仿佛是有人拿了巨斧,一斧頭砍下去,砍斷了我姨媽正在走著的平坦舒適的大道,她一下子成了站在懸崖邊的人。

有人心疼姨媽站在懸崖邊,也害怕她跳下去,拉了她一把。我姨媽那位男同學的媽現(xiàn)在是縣文化館館長,她要調我姨媽去縣文化館。她告訴我姨媽,去了,干得好,有轉成正式職工的可能。

哎呀我祖祖可高興啦,一迭聲地催我姨媽趕緊去。我們家,就數(shù)我祖祖對“正式工”有盲目的迷信,她對被納入體制有著救贖一樣的心情,家里每個孩子進入體制,都有她在背后推波助瀾。

我和小葉子也是莫名地興奮。興奮什么呢?興奮家里管人的大人都走了,只剩下不管人的大人了。

那真是我和小葉子最快樂的時光了。當然也是我們劣跡斑斑的時期。

我祖祖、我外婆、我外公、我小姨媽,都是沒有煩心事的人,不會從外面拿些煩惱回家讓大家跟著煩惱。我和小葉子每天早上從睜眼玩到晚上閉眼,只要眼睛睜著就一直玩兒。小姨媽有時候還跟我們一起玩兒。哎呀,沒有我媽我姨媽我舅舅的家,簡直是天堂。我心里期待他們三個人永遠不要回來。還漏了一個人,就是我爸。不過我爸簡直可以約等于零,他在或者不在,都不會影響我們家的氣氛。我爸這個人在我們家,就跟鹽巴白糖在水里一樣。

包大媽種了一架葡萄,一串串綠葡萄垂下來,結實得像一只只小拳頭。我很想吃那個綠葡萄,可是我祖祖說還不能吃,要變成紫色的才能吃。我天天跑去看,葡萄天天都是綠色,根本就沒有打算變成紫色的樣子。綠色怎么能變成紫色呢?我祖祖一定在說謊話。小葉子說她去幫我摘,于是我和小葉子抬著小凳子,去摘葡萄。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小伙伴。小葉子才摘了兩串,就聽見包大媽一聲大吼:“干什么你們!”小伙伴們嚇得驚叫著逃走,小葉子也趕緊拽著我逃走。包大媽怎么忽然變得這么兇,聲音那么大?嚇死我們了。小葉子帶著我逃到外婆的房間里,把門反插上。

包大媽跑來告狀,說小葉子帶著一群孩子去摘她們家的葡萄。

我祖祖說:“哎喲喂!那得多酸呀!哎喲喂,光聽聽葡萄兩個字我這牙齒就酸得遭不住了喂!”

我和小葉子躲在房間里悄悄地,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fā)出,就聽見我祖祖在“哎喲喂哎喲喂”。

我祖祖說:“哎喲喂呀包大嫂,摘了好多,你稱一下,我付錢給你哈,就當我們買你的?!?/p>

包大媽一聽這話就知道我祖祖在護短。我祖祖本來就護短,出了名的護短,誰不知道呀。包大媽就不該跑來告狀,反正也告不贏。包大媽于是就回去了。

我們家龍門不是有一棵無花果樹嘛,它有一根枝丫斜斜伸向地面又再拐了個彎往天上長,我和小葉子經常騎在那根枝丫上,像騎著馬。有一天它不僅載了我和小葉子,還載了三四個小伙伴,我們一起騎在“馬”上,駕著它跑,“嘭”一聲,它斷了,我們噗噗地掉在地上,像柚子從樹上掉下來。我外公聽著聲響跑出來一望,“嘿”了一聲,進去執(zhí)了把彎刀出來,“柚子”們嚇成一群鴿子飛走了。我和小葉子也想“飛”走,卻見外公拿著彎刀是去修整斷口。斷口參差不齊,外公執(zhí)刀把它修整齊。

如此這般的事情也不知道發(fā)生過多少次。

我們家白天很安靜。

外公若無事,不是去碾坊講龍門陣,就是去坐茶館。

兩位小腳老太太在家里干什么呢?

外婆身體弱,偏偏不喜歡靜靜地息著,屋檐下走來走去,喂喂兔子,喂喂雞,喂喂狗,喂喂貓,扶一下掃把,推一下椅子。我祖祖說我外婆沒事兒找事兒。

我祖祖呢,她喜歡繡花,戴個眼鏡,坐在屋檐口,針線笸籮擱在小矮凳上,白布上繡紅梅花,鞋墊上繡十字花。

我祖祖在納鞋底,她剛開始納,麻繩還很長,麻繩穿過鞋底的聲音也就很長。

外婆找了一把豆子在剝,先聽著青豆拋進瓷盆中的叮咚聲,漸漸聲音就沉悶起來,慢慢聽不到聲音。麻繩穿過鞋底的嗤嗤聲,也越來越短。陽光穿過雕花木格窗欞,一小格一小格排列在地面上、茶幾上、方桌上。聽得到小蟲子嗡嗡飛過的聲音。

祖祖房間里的家具,床、柜子、桌子、凳子,都好復雜。那種復雜呈現(xiàn)一種我們尚不能理解和接受的美,而那種美,是樸素的,莊嚴的。祖祖的一個黑絲絨的帽額,中間還鑲了塊綠色的石頭。我祖祖說,這叫“玉”。祖祖還有耳環(huán)。我祖祖說,這是金子的。我祖祖說,玉給橙子,金子給小葉子。我指著祖祖茶幾上的方形花瓷瓶說:“祖祖,這個我也要?!蔽易孀嬲f:“好,給,你和小葉子一人一個?!?/p>

我和小葉子摸著祖祖的耳垂:“祖祖,你的耳洞怎么穿的呀?”

祖祖說:“一個人一手給你揉著耳朵,一手拿根大針,趁你不注意,一下就給你穿過去了?!?/p>

我和小葉子問:“祖祖,你疼不疼呀?”

祖祖說:“疼,怎么不疼?但疼過就忘了?!?/p>

我說:“祖祖,有多疼?”

祖祖說:“螞蟻咬一口那么疼?!?/p>

我說:“祖祖,螞蟻咬一口有多疼?”

祖祖說:“伸手過來?!?/p>

我伸出手,祖祖說:“手背翻過來。”

我翻過手背,祖祖伸手輕輕掐了一下,說:“這就像螞蟻咬一口?!?/p>

我縮回手,扁嘴哭起來,我祖祖和我外婆就笑起來。

我祖祖有一張照片。在一張小方桌上,一個男人在看報紙,祖祖坐在一旁,微笑著側過臉來看著鏡頭。她頭發(fā)梳成一個圓髻,黑白照片,也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那應該是我見過的最年輕的祖祖。

我媽說,拍那張照片的時候,現(xiàn)在這屋子里的人就只有你祖祖在。

嗯,我知道的。我媽講過好多遍。她、舅舅及兩位姨媽,襁褓時期頻繁而短暫地輾轉在各個收養(yǎng)人家里……

袁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界》《天涯》《文藝報》《文學報》等,獲在場主義散文獎、冰心散文獎、四川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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