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喜
1991年冬天,世界落滿了大雪,我說的世界,是從商洛山到長白山廣袤的交通沿線。
臘月初一,我?guī)е磺Ф僭焚M趕往當年座山雕耀武揚威的那個林海雪原城市樺甸,與初戀女友相見。在洛陽火車站,我看見一列列火車鳴著笛,拉著巨大的松樹原木從遠方駛來,原木上面蒙著薄薄的雪。我聽旁邊的人說,這是從大興安嶺運來的,做軌道枕木用。那一天,洛陽有風,寒冷,上空也飄灑著零星的雪花,狀若落櫻,未落下來就化了。我想象中原的雪與東北的雪質(zhì)地的區(qū)別,想象東北的寒冷。在火車站廣場前的小市場,我買了一件仿皮夾克,順帶又在旁邊的書攤買了本《百年孤獨》,準備打發(fā)長途的寂寞和寒冷。其時,我并不知道這本書已經(jīng)征服了世界,買它,完全是鬼使神差。
從洛陽到吉林,加上北京、沈陽兩處的轉(zhuǎn)乘,歷時整整五天五夜。沿途大雪茫茫,我縮身在硬座一角,把這本據(jù)說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最高代表作品通讀了一遍。它已不是一本小說,在我二十一歲的青春世界,它是一扇窗口,打開了一條通往遠方的通道。通道那邊的異質(zhì)世界充滿了迷幻、傳奇、生死、愛恨、迷?!?。人的生命是孤獨的,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然后孤獨地死去,漫長又短暫,充滿了非邏輯性。人與人之間緊密聯(lián)系又如此疏離遙遠,不論身處哪個角落與人群。
當我從水銀瀉地般的語言和盤龍云海的故事里抽離出來,最終要到達的城市終于到了。滿眼是堅硬寒徹的雪。一個矮矮的戴著毛線帽的女孩在站口等候已久。我依然在故事帶來的震顫里不能自已。這是我第一次讀完一部長篇小說,且是當今世界最偉大的作品。我是幸運的。
從20世紀90年代初到2000年間,我生活的農(nóng)村世界封閉而沉默,兩省三縣夾角地帶的山鄉(xiāng)是一個獨立隔離的世界,國門洞開涌入的思想、文化與文學熱潮因為通道狹窄的原因,離這里還十分遙遠。這時候,我開始寫詩。閱讀的資源僅有村里訂閱的一些報紙,好在副刊上總開辟有文學詩歌園地。
我為什么那時候選擇了寫詩而非別的,充滿了原由又無理由,總之,生命與行為,是邏輯又非邏輯的。開始以為它的門檻很低,寫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門檻高得入云,并非憑借熱情和學習可以到達。
我的大伯父終生未娶,他一生似乎活得很無趣,唯一的愛好是讀書,似乎讀書比一日三餐重要得多。他是一個羊倌,終年趕著四五十頭生產(chǎn)隊的羊在山上放。羊們在山上啃草或曬太陽,白花花的,他在山頭捧一本書,像另外一只羊。他的桐板黑木箱里藏著許多書,大部分是線裝那種。老家九二年才通上電,為省電,家家使用的燈泡都非常小,借著昏黃的燈光,我讀完了他的藏書,并寫了一本才子佳人的古裝劇《桃花渡》。隨后,是礦山爆破生涯十六年,漠野天荒,風雨漂蕩。是閱讀,幫助打發(fā)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生死歲月。
也是火車上,從西安到喀什,其間在庫爾勒轉(zhuǎn)車,也是五天五夜,雖然這時火車已經(jīng)幾次提速,奈何河西走廊與天山山脈太廣遠了。在火車上,我讀完了《唐山大地震》,錢鋼的二十萬字報告文學。這是2005年的再版本,對于我來說,這是一次真正的心靈的地震。
《唐山大地震》讓我第一次進入到了那場災難的場景之中,血腥、哭喊、絕望、不屈與求生,那場慘絕災難在書中再現(xiàn),使往事并不如煙。這是文學的力量,也是文學的功用??梢韵胍姡嗄曛?,錢鋼寫這本書時下了多大的功夫和心血,那宏大的架構(gòu),細微的細節(jié),具體到細小的數(shù)據(jù),匯聚成發(fā)聵的力量。可以說它們對我后來的寫作,甚至觀察與思考問題的態(tài)度方法都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也包括影響到我的純詩歌寫作。在幾乎與世隔絕的葉爾羌河畔的無名礦山上,這本書一直伴著我,也伴著一群心無可用的人。
在這十幾年里,礦山生活生死無狀,但我從未停止過讀書。礦山荒涼,人渺小無助得像一粒塵埃,書讓我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度過漫漫長夜。記得在克拉瑪依的薩爾托海,人煙遙遠,信號不通,那是離克拉瑪依烏爾禾區(qū)最近的一個地方,夜夜大漠星光,長風永不止息。在一個廢棄的工房里,墻上貼滿了《克拉瑪依日報》和《中國黃金生產(chǎn)報》,我每天下班后都會去看幾頁。后來所有的墻面都讀完了,我用臉盆在墻上潑了水,一張張揭下來,再讀另一面。
我最感興趣的,是那些隱而不彰的地方史,最喜歡所謂的民族秘史?!皻v史的建構(gòu)是獻給無名者的記憶”。那些消弭于時間的歷史更應該被記憶。2006年,在南疆的阿圖什街上,我跑遍了所有的書店書攤。我發(fā)現(xiàn)書攤的收獲和意義要比豪華的書店大得多。這座于漢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歸入漢朝版圖的城市,古老又年輕。三月,大地漸暖,雪山融化,艾孜力河靜靜奔流。我和幾位同伴在這里有二十天的受訓和爆破資格考試時間。在此前,我對這座深藏戈壁的城市一無所知。為了了解它,我盡一切時間去淘書,可惜書攤很少。我跑遍了全城和晨昏,雖然紙質(zhì)書收獲一鱗半爪,但讀懂了博古孜河、諾魯孜節(jié)、秋吾爾、庫姆孜、歌唱、舞蹈、雕件、手繪這些歷史、自然與人的大書。
2010年左右,我開始使用手機,隨后開通了微博和博客,斷絕了近十年的寫作再次開始。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電子書成為我閱讀的重要渠道,它快捷方便,隨手可得。很多人說網(wǎng)絡閱讀是碎片的、無效的,這是一種很大的偏見,因為當你把這些碎片連綴起來,它就是一個巨大豐富的集合體,我們從中離析、整合、取舍、揚棄,最后的收獲更見真卓。
人為什么要閱讀,什么才是閱讀的有效作用?似乎有答案,又從來沒有過答案。世俗地看,所有的閱讀都是無效的,只有你個體的生活和命運到了那些逼仄處,與內(nèi)容產(chǎn)生了對應,那個“效”才會顯現(xiàn)出來,有時如金光乍瀉,更多的如清風無聲。集合起來,推動影響的就是時代與歷史。
世界廣大,風景與風雨無邊無際,書籍的車馬帶我們遠行,或者歸來。
(摘自山東文藝出版社《一地霜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