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吹管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
——《莊子·則陽》
時(shí)令過了霜降,依舊艷陽高照。前年暖冬,去年暖冬,以為今年氣候依舊,依舊暖冬。很多年沒有記憶中那么冷的冬天了,那個(gè)可以在池塘冰面行走的童年走得太遠(yuǎn)。
立冬后,先是下過幾場雨,慢慢冷下來,終于凝露為霜。霜落在枯枝上,落在竹葉間,落在草叢里,瑩瑩毫光,大地似乎鍍有一層銀粉,頓時(shí)沉穩(wěn)了很多。深秋時(shí)節(jié),在九華后山,登高遠(yuǎn)望,友人隨口吟誦出湯顯祖的詩句,“不知海上金輪月,夜夜神光放白毫”,感覺大佳,好在神光白毫之喻。霜之美,正是美在白毫上,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
霜降,小雪,大雪,節(jié)令一節(jié)節(jié)過,天氣一日日冷。冬至前后,大雪來了,氣溫陡降,敞頭外出,臉頰如荊棘刺過。不多時(shí),通體透涼,如墜冰窟,只能居家,只得不喜出而望外。窗外,寒風(fēng)沒日沒夜刮著,人望風(fēng)而逃或望而生畏。
城市四季不同,底色到底相似,雪天不像鄉(xiāng)村有靜氣,到底乏味,于是翻書,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書上寫冬日事,商議大家作詩。賈寶玉記掛心里,一夜沒得好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開帳子一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nèi)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nèi)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已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shí)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盥漱已畢……忙忙前往蘆雪庭。
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yuǎn)遠(yuǎn)的是青松翠竹。賈寶玉走至山坡下,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寒香拂鼻?;仡^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dāng)?shù)株紅梅花開得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不多時(shí),大家都到了蘆雪庭。鳳姐也想說一句在上頭,說下雪必有風(fēng),聽了一夜北風(fēng),起句道:“一夜北風(fēng)緊。”眾人相視而笑,說這句不見底下的,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年少讀到這一節(jié),記得最深刻,知道不獨(dú)詩詞文章如此,世間的事,也要不見底下,更要留地步與后人。不可將話說滿,不可把事做絕,如此才得法,如此才是大道。
合上書,暮色圍上來,看那雪,低眉順目,沒有張揚(yáng)的意思,到底下不大。雨要小,雪不妨大,大雪方有味道。記憶中幾場北國大雪,隱隱有刀光,隱隱有劍影,天地之間彌漫有殺伐氣,好似玉龍相斗,鱗甲亂飛?!都t樓夢》的意思少一些,《水滸傳》意思濃一些。推門外出,冷風(fēng)吹在人身上,戰(zhàn)栗難耐。冬日風(fēng)少亦嫌其多,熱天風(fēng)多只恨其少。雪光照過,寒氣森然。屋檐下還有幾根細(xì)長的冰錐,湊近前,一時(shí)寒氣逼人。古人說刀劍的鋒刃也作寒氣,見過一把好劍,近前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至,激得鼻中不禁一酸。劍身光華映照人面,鋒刃處隱隱飄逸出冰水涼風(fēng)。
還是書上寫到的事——
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待劍招用老,腕抖劍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那中年漢子豎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雙刃劍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長劍猛地?fù)袈洌睌厣倌觏旈T。那少年避向右側(cè),左手劍訣斜引,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
少年尚武,仰慕的人是拳師、刀客、劍俠。只是拳師霸蠻,刀客冷峻,不如劍俠又俊逸又瀟灑,讓我向往。出拳如風(fēng)或者刀光凜凜固然佳妙,卻遠(yuǎn)不及劍氣如虹,風(fēng)姿卓越。書上的劍客更有好模樣:
臉色蒼白,頗顯憔悴。但一張清癯俊秀的臉孔,劍眉入鬢,鳳眼生威。
身穿白色長衫,臉如冠玉,目似崩星,輕袍緩帶。
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漆黑的劍,狹長古老,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凈重七斤十三兩。
劍起源很早,黃帝時(shí)即命人采首山的銅鑄劍。
古劍多為青銅質(zhì)地,見過幾把春秋戰(zhàn)國兩漢時(shí)期的古劍,又厚樸又端秀,兩千多年的時(shí)間隱去了曾經(jīng)的光華,鋒刃之氣猶存當(dāng)年的銳利。
北宋供奉官鄭文在武昌做官,江岸裂開,出土有古銅劍,鄭文將其饋贈蘇東坡,東坡得劍大喜,作《武昌銅劍歌》曰:“水上青山如削鐵,神物欲出山自裂……蘇子得之何所為?蒯緱彈鋏詠新詩?!瘪T諼甚貧,獨(dú)有一劍,見孟嘗君,被置于傳舍,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屈原也說:“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薄伴L鋏”即青銅劍,舊時(shí)高士長隨之物,借來明志。
蘇東坡愛劍,有一次在友人處飲酒,醉后畫壁,朋友歡喜,酬謝兩柄古銅劍,東坡得之甚歡,作詩以記:“一雙銅劍秋水光,兩首新詩爭劍铓。劍在床頭詩在手,不知誰作蛟龍吼?!鼻锼捎髦嚆~的劍光與色,民間常有劍化蛟龍的傳說。
南朝江淹作有《銅劍贊》,序文將劍的品類“金”分為黃金、赤金、黑金三種。黑金是鐵,赤金是銅,黃金是金,黃金可為寶,赤金可為兵,黑金可為器。忍不住在書后題跋:“人生亦如劍,千錘百煉方可成器?!薄兑捉?jīng)》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钡朗菬o形的,萬物各自有相,拘禁于相,所以孔子才說君子不器。君子心懷天下,不同于器具,或?yàn)榫凭摺⑥r(nóng)具、茶具、炊具……有相即有形,如此怕是難思無涯,學(xué)無涯。君子不器,君子的思想不器、行狀不器、氣量不器。
江淹的詩氣壯、情多,空靈之感左右騰挪,從宇宙環(huán)宇到人間時(shí)令,從草木鳥獸到風(fēng)俗人事,鮮活、絢爛。我更喜歡彌漫江淹詩文的劍意劍氣,不獨(dú)是《恨賦》里的“秦帝按劍,諸侯西馳”“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吊影慚魂”。他尚有詩云:
皆負(fù)雄豪威,棄劍為名山。
況我葵藿志,松木橫眼前。
還有一首五言詩《效阮公詩》:
少年學(xué)擊劍,從師至幽州。
燕趙兵馬地,唯見古時(shí)丘。
登城望山水,平原獨(dú)悠悠。
寒暑有往來,功名安可留。
書上說,高手用劍,形意輕靈,綿綿不絕,又儒雅又瀟灑,翰逸神飛,是魏晉六朝烏衣子弟風(fēng)致,也有唐人劍俠的雍容徘徊,舉重若輕。江淹文法儼若劍訣,文集自序中有妙語:“人生當(dāng)適性為樂,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比瞬槐厍笊砗竺⒌?、立功、立言亦如飛劍,穿過歲月大地,洗落風(fēng)塵。
都說文章憎命達(dá),江淹卻大享殊榮,宦海得意,節(jié)節(jié)高升,歷任南齊中書侍郎、驍騎將軍,掌國史。齊滅后,江淹投奔南梁,任司徒左長史、吏部尚書、相國右長史、左衛(wèi)將軍,封伯封侯。江淹去世后,梁武帝為他穿素服致哀,贈錢三萬、布五十匹。
江淹早年以文辭揚(yáng)名,老境后,做過兩次夢:
一美丈夫,自稱郭璞,對他說:“我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江淹探手入懷,得五色筆以歸還。爾后為詩,不復(fù)成語,故世傳江郎才盡。
一人自稱張景陽,前來索取過去寄放的一匹錦寄。江淹從懷里掏出幾尺還給他,張景陽大怒,說是割截用盡了,回頭對丘遲說,剩下這些不能大用,就送給你吧。此后江淹文才黯淡,不復(fù)從前。
這樣的夢無非自娛、避禍、自嘲、解脫。后世揶揄江郎才盡,實(shí)在很多人連才盡后的江淹也差之千里。畢竟人家有《恨賦》《別賦》存世,還有“山中忽緩駕,暮雪將盈階”的深婉詩句,才盡亦罷。
友人讀懷素《醉僧帖》消食,目測三遍,指摹三遍,做得好夢——
一人走過來說:《醉僧帖》非我所書,《醉僧帖》乃蘇舜欽手跡。
先生有何根據(jù)?
那人指指自己,道:蘇舜欽在此。
生平做夢不知幾何,卻無此好夢也,可謂是天神托夢。羨煞人哉,羨煞人哉。某年某月某日某夜倒也得一美夢,是戲事,一雉尾生獨(dú)立臺上。
雉尾生之好在色,雄姿英發(fā),華衣錦服,神采奕奕。倘或下點(diǎn)雪,看見雉尾生更好。想象雉尾生行在雪上如紅梅映白,好個(gè)顏色,好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灰色的衣服,灰色的瓦房,灰色的案板,灰色的器具,灰色的臉風(fēng)塵仆仆,頭頂長發(fā)綰結(jié)成髻,雙手捧劍,此人正是捧劍仆。捧劍仆,咸陽郭氏之仆。雖為奴仆,嘗以望水眺云為事。屢遭郭氏鞭箠,終不改心性,后來竄去。望水眺云里有我的少年。望水眺云不難,難在遭鞭箠而不改。詩心亦佛心,有金剛法力。后竄去則令人懷想。臨行之際捧劍仆留字名心跡,后人稱其《將竄留詩》:
珍重郭四郎,臨行不得別。
曉漏動離心,輕車冒殘雪。
欲出主人門,零涕暗嗚咽。
萬里隔關(guān)山,一心思漢月。
“萬里隔關(guān)山,一心思漢月”這一句,有唐風(fēng),下筆正大浩蕩。不知郭四郎見了之后可有愧色。
捧劍仆存詩只有三首,一首《題牡丹》:
一種芳菲出后庭,卻輸桃李得佳名。
誰能為向天人說,從此移根近太清。
一首無題:
青鳥銜葡萄,飛上金井欄。
美人恐驚去,不敢卷簾看。
詩未必好,然“捧劍仆”三字佳妙,妙在“捧”之一字。舉劍、持劍、攜劍、佩劍、鑄劍,生氣是有了,卻少了素然與肅然。素然里有肅然好。想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金玉奴。捧劍仆如紫砂壺,金玉奴是明青花。捧劍仆如墨,雉尾生是水。捧劍仆性陰,雉尾生純陽。
捧劍仆手中的劍怕是長一些,是傷人的利器。先秦兩漢流行佩戴鑲嵌有玉的劍,以示身份。玉具劍大多短些,屬于禮器。
玉具劍有玉璏、劍首、劍格、劍珌。劍璏是劍飾之一種,長方形穿孔,作貫穿革帶之用,將劍固定起來。劍首背面有一環(huán)形凹槽,鑲嵌于劍柄末端。劍格在劍身與劍柄之間,古代又稱劍鏜。劍珌則在劍鞘尾端,戰(zhàn)漢之際常見。存有一枚西漢的劍璏,兩端彎卷,玉質(zhì)細(xì)膩凝潤,沁色瑰麗,光氣純熟。器表以雙鉤浮雕技法雕獸面云紋,琢工細(xì)膩流暢,獸面生動形象,卷云紋精密對稱。
好古之心越發(fā)重了,可謂好古癖乎?
過來人言,人欲求道,要在功名上鬧一鬧。年屆四十,要有些不惑了,功名得漸漸放下,即便放不下,也得告誡自己休要多提休要多想,更不能執(zhí)相。長安道上馬蹄聲狂亂,不必驅(qū)車入轍,衣袖都不揮了,巾衫不過麻履。關(guān)上柴門,獨(dú)自懷古,得了古人的玉璧,也得了古人的劍璏,更得了罐得了壺。罐者,觀也,觀云卷云舒,觀利來利往。壺之為廣,廣者,大也。不惑后,可謂大人了,做了十幾年父親,鄉(xiāng)俗里早已謂上人。
宋人說的故事,某士子好古物成癖,有人送來爛席片,說是孔子問政時(shí)的坐席,士子以良田易之。又有人持一木杖,說是當(dāng)日太王所持杖棰,比孔子坐席更早,士子傾盡家財(cái)買下。不多時(shí),一人捧朽爛的木碗來,說是大舜所造,士子抵押了宅院。古物在手,田資用盡,無衣無食,只能身披坐席,手執(zhí)木杖,捧碗乞食,說:“衣飲父母,有太公九府錢,乞我一文。”好古之心頑固如此,無可救藥了。
我好古好的是古味古風(fēng)古意,有幾分古氣就好,哪怕是故意的古意,古意里的舊味讓人沉迷。偶爾懷古到先秦,日出日落凝成的光華,讓人迷戀讓人流連??鬃诱f“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魯迅語含譏誚,說自大與好古是士人特性。并非士人,茫茫洪流的一份遐思揮之不去,祖父留下的煙桿、墨盒也不時(shí)把玩,少年吃過的糖果瓜菜還惹得無數(shù)牽念。
物之聚散隨緣最好,最怕得了古器,失了骨氣。好古之心要有草木幽香托住,三月不知肉味無妨,三月不聞草木味,面目可憎;兩月不聞草木味,兩眼無神;一月不聞草木味,眉宇生塵。
閑來無事把玩劍璏,是古器也是美器,見物而思人,思古人,隱隱覺得上古的一抹劍意在這寧靜安詳?shù)亩找雇黼[然現(xiàn)出,劍意彌漫,包裹著兩千年后的一個(gè)人。穹蒼茫茫,星河爍爍,俯瞰著先秦兩漢大地。
古人總是將劍、琴、酒放一起,取劍膽琴心之意。劍氣壯文氣,琴心如文心。酒是張揚(yáng)的,劍密封劍鞘里,收斂一切,琴如君子,調(diào)和五音。呼喚生命多一些劍氣,多一些琴心,多一些酒意。
有兩回酒醉微醺,居然入得《俠客行》的詩境: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
李白這首古風(fēng),贊戰(zhàn)國時(shí)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亥事跡,千載之下,英銳之氣不減,兀自劍光逼人,虎虎生風(fēng)。
少小慕仙家慕刀客,尤慕劍俠,也作過《俠客行》四句:
劍氣西風(fēng)向洛陽,橋頭系馬斗飛觴。
江湖夜雨登樓賦,暮色蕭然望楚湘。
民間傳說干將、莫邪舍身鑄劍事。吳王闔閭訪得名師干將,命鑄劍。在妻子莫邪幫助下,得五山精鐵,六合金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積炭為山,鼓風(fēng)冶煉,歷時(shí)三日,不成火候。莫邪情急之下,縱身躍入火爐,煉成二柄寶劍,一陽一陰,陽劍取名“干將”,作方塊形龜紋,陰劍取名“莫邪”,作水紋形散紋。
干將有私心,只將莫邪獻(xiàn)上。吳王以石問鋒,揮劍直劈下去,石頭應(yīng)手而開,心下大喜。后來,吳王得知還有一把劍,派人去取,吩咐如不得手,當(dāng)即殺之。傳奇版本說,使者剛到門前,干將劍從匣中忽然躍出化為青龍,干將縱身騎上,飛天遁去。幾百年后,晉人張華偶見天際斗牛間一股紫氣,有人說是寶劍之光在豫章豐城一帶反射。張華令人探尋,掘得石函,中有古物,以南昌西山的泥土擦拭,頓時(shí)光彩四射,赫然干將寶劍也。一日,張華乘船過江,干將跳入水中,下水尋找,并無劍影,只見兩龍張須相向。從此,干將、莫邪兩劍絕跡人間。
還有另外的說法。干將知道不容于吳王,索性傳劍其子,自己丟了性命。干將兒子到底報(bào)得父仇,手刃了吳王。后世不少人演義鑄劍故事,《列士傳》上說,楚王夫人夏日抱鐵柱納涼,心有所感,懷上身孕,產(chǎn)下一純青透明的鐵塊,楚王命干將、莫邪鑄為雙劍。兩人日夜鍛煉,費(fèi)時(shí)三年。寶劍出世前,開爐時(shí),地面動搖,嘩啦啦騰上一道白氣。白氣變成白云,罩住處所,漸漸現(xiàn)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漆黑的爐子里,躺著通紅的兩把劍。慢慢滴下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劍嘶嘶吼著,慢慢轉(zhuǎn)成青色。如此又錘煉了七日七夜,已經(jīng)不容易見到劍身了,只有仔細(xì)查看,方能發(fā)現(xiàn)爐底純青的透明的,像兩條冰一般的劍。
干將、莫邪是神話里的春秋人物,春秋時(shí)的歐冶子卻有史可考,后世尊稱為“劍圣”。歐冶子受越王之命鑄劍,歷經(jīng)三年得神劍五把: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
歐冶子曾寄居廬江冶父山,游過數(shù)次。山下有寺,構(gòu)建極大,始建于唐昭宗時(shí),幾經(jīng)興衰兵燹。陽光照過,寶殿屋頂若流金。一路多杉樹,高高的,直直的,遮陰無數(shù)。佛音響之不絕,鳥鳴清幽,身體一輕,翩然欲飛。天色向晚,暮氣上來了,山間彌漫一股清涼,內(nèi)心也清涼。隱隱傳來人語,灌木叢微微晃動,疑心林深處會走出三五個(gè)古人,是仙翁是游俠是僧侶是農(nóng)人是樵夫。
歐冶子曾在山中煉劍,山頂至今還有鑄劍池,或許皆后世之想當(dāng)然。不禁繞行兩圈,水中凜凜似有劍氣。
冶父山中有好水,極清涼,又清亮,人俯身掬一捧水,洗了頭面。心想當(dāng)年也是這溪澗之水淬得寶劍,一次次淬煉,一次次錘打。
淬劍之水涼兮,可以濯我首;
淬劍之水熱兮,可以滌我足;
淬劍之水清兮,可以洗我裘;
淬劍之水凈兮,可以入我喉;
淬劍之水止兮,可以慰我愁;
淬劍之水大兮,可以載我舟;
淬劍之水小兮,可以凝我眸;
淬劍之水流兮,可以壯我游;
淬劍之水蕩兮,可以了我憂。
坐在溪流邊,響水徑直向山下流去,想起寒山拾得。寒山問: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拾得答: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人生也像刀劍,活在世間一日一年,得了名利得了富貴,也少不了毀傷誹謗。有恩有仇,有快心有失意,蒼穹之下的凡間亦如熔爐,來一世必經(jīng)幾遭火燒錘擊,方可成人,成大人。捧與棒皆世間渡河的孤舟,煉石成鐵,更讓頑鐵現(xiàn)出劍性,可如是觀也。劍性不怕寒磣,不懼慳吝,不貪大方,不戀豪爽。一時(shí)解脫,放歌長嘯下山而去。
劍有氣,豪氣,才氣,生氣,意氣,俠氣,膽氣,銳氣,兵氣,乃至神氣,正氣,骨氣,義氣……更有光芒抖擻。書上人長劍一挺,劍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豪中有十余人齊聲驚呼:“劍芒,劍芒!”劍芒猶似長蛇般伸縮不定。每每讀至此處,仿佛看見黑夜中一人舞動長劍,劍身發(fā)出青色的光芒,獵獵起風(fēng)。揮劍越來越快,劍芒漸漸大了,好像舞動一支火炬。杜甫當(dāng)年見公孫大娘的劍技大約就是那般吧: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世人都將李杜并列,少年時(shí)我選李白而棄杜甫,中年時(shí)愛杜甫而棄李白。李白和杜甫是日月陰陽,唐詩的天地,因?yàn)槔畎?,五言七絕古風(fēng)多了渾然和搖曳。杜甫并非劍客,更像老鏢師。
李白性情倜儻,擊劍好勇,以俠客自居,喜歡縱橫術(shù)。戰(zhàn)國秦漢之際縱橫家謀術(shù)奇詭,是為縱橫術(shù)。李白一生失意,性情并非蘇秦、張儀之列。李白存世的詩文,時(shí)常可晤劍氣,他好仗劍而行,我總覺得其骨子到底一脈書生,一片爛漫,縱情任性。
詩家之第一劍客,大抵是辛棄疾,祖父辛贊曾送給他一把劍,名為“光復(fù)”。稼軒的詞《破陣子》里說“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不知道是不是看的那把劍。劍名光復(fù),辛棄疾一生所系皆在光復(fù)事,一年年挑燈看劍,一遍遍把吳鉤看了,空有一身本事、滿腔抱負(fù),三尺長劍硬生生換作了禾鋤,仗劍歌也換作了種樹書。據(jù)說辛棄疾去世前兀自怒目大喊殺賊,三呼而瞑。
古代的文人總以為文才通政才,多少人以為懷才不遇抱負(fù)難舒,李白如此,杜甫如此,陸游也如此。論豪俠斯文,辛棄疾拔得頭籌,王陽明、曾國藩輩略輸文采。辛棄疾其人,文賦千里絕唱,武率五十輕騎于萬人營地生擒叛將,可惜一輩子壯志未酬。
辛棄疾后來移居江西鉛山,死后也葬在那里。有一年曾專程去尋訪過那一脈斯文一段舊事。正是夏日午后,稻花又開始飄香了,蛙聲被蟲鳴蓋了下去。墓地前,先前祭拜的人留有鮮花、水果、美酒。山氣安靜,暑氣淡下來,幾聲鳥叫幾聲蟲叫,林和靖一定喜歡。向墳冢禮拜繞行,想象辛棄疾一生功業(yè)未遂,想象當(dāng)年他心情郁郁守著這一片山水,任一腔酒氣、一脈劍氣散落至村野,散落至兩三點(diǎn)雨山前。
再訪辛家的瓢泉,一千年過去了,它依舊規(guī)圓如臼,規(guī)直若瓢。周圍依舊四尺石徑,盛夏酷熱,水量小了,看不見當(dāng)年從半山噴下的盛況。山泉依舊先流入臼中,而后入瓢,依舊澄澈可鑒。忍不住悄悄帶了壺瓢泉之水,夜色深了,稻花的香氣里一陣陣青蛙的叫聲。天空輕云飄浮,星星閃爍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
夜里呼朋喚友飲茶。友人已經(jīng)歇息了,聽說是瓢泉之水,忍不住起身一親芳澤。我一連喝下兩杯清茶,一杯解渴,如慰己之清涼散;一杯懷古,敬稼軒絕妙的辭章。天下何處無水,但只有此地有瓢泉。茶盡杯空,心里悵然若失,不知何日能再喝這一杯辛家之水。
窗外,鉛山人家燈火璀璨。
友人字紙相贈:“萬金寶劍藏秋水,滿架圖書發(fā)古香?!鄙下?lián)出自《西廂記》唱詞:“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毕侣?lián)出自陸游《小室》詩:“窗幾窮幽致,圖書發(fā)古香。”萬金寶劍近乎夢囈,滿架圖書倒是寫實(shí),只是未發(fā)多少古香。
近來流連山水,書讀得少了。古道西風(fēng),人在天涯,回憶那滿架圖書也是好的?;貞浝锛堩摷娂?,常常有連綿的文字,說的是出將入相的故事,寒食落魄的故事,才子佳人的故事,販夫走卒的故事。文章是案頭山水,山水乃地上文章。地上文章讀得多了,心中多了錦繡氣,書卷氣到底少了,每每在旅途中總會懷念起書本。今天想起傳奇,明人張四維的《雙烈記》。
張四維文名不顯,《雙烈記》又名《麒麟記》,據(jù)《宋史·韓世忠傳》鋪排而成。戲文寫宋人韓世忠投軍京口,遇梁紅玉,結(jié)為夫婦。鴇母嫌棄窮軍漢,韓世忠忿而出走,在鎮(zhèn)壓方臘和勤王報(bào)國中得官,率兵駐守鎮(zhèn)江,抗拒金兵。梁紅玉擊鼓助戰(zhàn),歷來被人稱頌。金山江上一仗,大敗金兀術(shù),將金兵圍困在黃天蕩內(nèi)。金兀術(shù)買通奸細(xì),掘河故道逃走。梁為國忘私,上本彈劾韓驕兵縱敵。朝廷念韓世忠夫婦之忠義,非但未降罪,反而擢升韓為橫海、武寧、安化三軍節(jié)度使,梁氏亦封為兩國夫人。秦檜謀害岳飛,韓世忠面斥權(quán)奸,悲憤辭官,夫妻二人隱居西湖。最喜歡劇中韓世忠出場時(shí)的一番話:
少負(fù)屠龍志,想伊周功業(yè)。丈夫余事,蒼天苦何意,使英雄困屈?半生淹滯,袖中三尺劍,嘆空自光芒貫日,倘一時(shí)離匣,風(fēng)馳電掣,掃除妖魅。
古人行旅,書劍飄零。此刻,囊中無書,腰下無劍,好在心中劍氣猶存,與道不同者割袍斷席。
管寧、華歆在園子里鋤菜,地上有片金子,管寧揮鋤視其與瓦石不異,華歆撿起金子,躊躇片刻又丟下了。二人同席讀書,有貴人乘軒冕走過,管寧誦讀如故,華歆廢書出門,一臉羨慕。管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惫?,管寧一生隱居,高潔終老,八十有余。華歆步步為營,任尚書郎,任豫章太守,任議郎、司空參軍,累遷尚書、侍中、尚書令、御史大夫,任魏國相國,冊封安樂鄉(xiāng)侯,任司徒,升任太尉,晉封博平縣侯,享年七十五歲。
華歆那樣的人物也堪稱一代風(fēng)流,史書上說他富貴后,清純德素,淡于財(cái)欲,前后寵賜,諸公莫及,一生不置產(chǎn)業(yè),兩袖清風(fēng)。曹植說華歆“清素寡欲,聰敏特達(dá)。存志太虛,安心玄妙。處平則以和養(yǎng)德,遭變則以斷蹈義”。如此人物,亦一時(shí)俊偉也。所遇非人,我輩只能與打更母雞、青面獠牙、獐頭鼠目輩割袍斷席了。魑魅場上,魍魎橫行,其中坐席再柔弱,生而為人者并不愿意上前。人到中年,身上的劍氣越來越淡了,心里卻升起劍氣,與道不同者一刀兩斷,快劍斬?cái)鄩m世繁雜的亂麻。
舍下收存有康熙年間木刻本《劍俠傳》,據(jù)說是明代王世貞所撰,輯錄唐宋三十三篇劍俠小說,晚清任渭長據(jù)書繪作《三十三劍客圖》。不說書中聶隱娘、紅線女,卻說那個(gè)發(fā)結(jié)紅帶的紫衣老者,持長短劍七口舞于庭中,揮霍奔躍,出劍如電光,或直進(jìn)或圓轉(zhuǎn),看得眼花繚亂。舉手拋飛,七劍插在地下成北斗形。
《劍俠傳》中劍俠幾近仙家,有人夜行千里;有人錫丸出劍光,有如白虹;有人匕首形如新月,削鐵如泥,但聽得嗤嗤聲響,一片片隨手而落;有人于指甲下抽出兩把劍,稍加舞動,跳躍凌空而去;還有人從衣袖中取出兩劍躍將起來,在人頭頂盤旋交擊,光閃如電,劍擊聲鏗鏗不絕。
劍是吉祥物什,古人常以為劍有神異,有好事者錄之以文,真假不論,據(jù)幾曾看,如睹傳奇——
顓頊高陽氏有畫影劍、騰空劍,不用時(shí)在匣中,常如龍虎嘯吟。若四方有兵,此劍騰空飛過去,指其方即能克敵。
夏禹鑄一劍,藏在會稽山腹地,上刻二十八宿,又有背面,面文為日月星辰,背記山川。
周穆王時(shí),西戎獻(xiàn)昆吾之劍,刃口赤紅色,鋒利無比,切玉如斷泥。
龍泉、太阿二劍埋在地下,夜里,劍之寶氣上徹于天,人挖出寶劍,斗牛間氣不復(fù)見。
劉禪造一巨劍以鎮(zhèn)劍口山,人見精光泄露,偏偏求之不獲。
曹操有兩劍,一曰“倚天”,一曰“青虹”。劍鋒銳利,斷鐵如泥,一把自佩,一把送給了夏侯恩。
袁紹在黎陽,夢見神人送他一把寶劍,睡醒后,果然在臥室里有一寶劍,銘曰“思召”,解之為“紹”字。
有人在梓潼縣龍?zhí)哆z落了寶劍,夜里巖石間閃動著寶光。
唐德宗去奉天,自佩火精劍出內(nèi)殿,吹檻上鐵狻猊應(yīng)手而碎。夜里,侍從看見德宗的車駕發(fā)出數(shù)尺光明,即劍光也。
唐朝有個(gè)叫鄭云達(dá)的人,少時(shí)得一劍,輕彈之下,能發(fā)出吼聲。
揚(yáng)州興化平望湖中有一劍,彎曲時(shí)能首尾相就,識者曰“繞指柔”也。
有術(shù)士于手腕間出二彈子,喝令變化,頓成一對飛騰的燕子,名為燕奴。燕奴又變作兩只小劍,憑空交擊,再飛回腕中。
戚繼光當(dāng)年逐賊至閩海中,一日夜里,波濤中赤光大起,使人潛海探之,乃一古鐵錨也,重可達(dá)二百斤,純綠透瑩。將其錘煉成三柄劍,俱作青色,燦爛射眼,一做自佩劍,一贈汪中丞,一送王世貞。
這些古劍皆是神物,我最喜歡的卻是蒲松齡書上寫的那支劍:不過二寸之微,寬如一韭菜葉。對月嗅視,白光晶瑩,熒光流轉(zhuǎn)。劍雖然沒有三尺青鋒,卻可嗅妖氣,見到鬼魅,即沖出箱子直飛而去,如一匹耀眼的白練,快如閃電,瞬息擊殺。劍是神器,劍囊亦是靈寶,可辟邪捉鬼。有回,一物像飛鳥一樣落下來,形狀像夜叉,紅目血舌,兩只爪子抓撓伸縮,靠近劍囊。只聽得劍囊格然一響,大如竹筐,恍惚有鬼怪突出半個(gè)身子,將夜叉揪入囊中,聲響也漸漸寂然,劍囊頓時(shí)收縮如故,打開查看,只見其中有幾斗清水。
唐宋傳奇里多有劍俠,哪怕一襲青衫的書生也攜劍在身。此后,劍漸漸絕跡了,一柄長劍換作了一紙折扇。扇雖有骨,能量心量人量世。出鞘的是劍氣,而展開的扇子形如半月,照己照人,如此含蓄。果然是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易水邊的壯士,可遇不可求,甚至遇見也難。阮籍暮年登上廣武山,憑吊楚漢古戰(zhàn)場。站在獵獵風(fēng)中,嘆息道:“時(shí)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難成英雄,不甘豎子,多少人選擇了茶酒,選擇了山水,選擇了村居,和梅蘭相伴,與菊竹為鄰,少了巍峨堂皇,卻多了風(fēng)雅。
茶酒、山水、村居固然大佳,古人遺留的經(jīng)史子集更是妙不可言,時(shí)間凝光內(nèi)斂,自有一家頭面。讀至佳妙處,其中光亮,令人陡然一新。心里一輪明月,將人籠罩,不知今夕何夕。
小說中,有俠客縱橫江湖三十余載,殺盡仇寇,敗盡英雄,天下更無對手。無可奈何,隱居深谷,將幾把劍埋藏地下:
一柄四尺長劍,青光閃爍,凌厲剛猛,無堅(jiān)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
一柄軟劍,劍柄上用金絲盤著兩個(gè)篆文,乃是“紫薇”二字,劍身極其柔軟,透著如煙如霧的紫光寒氣。
第三柄是無鋒之重劍,大巧不工,外表黑黝,劍身深黑之中,隱隱透出紅光,劍身三尺多長,共重約九九八十一斤,兩邊劍鋒都是鈍口,劍尖圓圓的似是個(gè)半球。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
第四柄木劍,四十歲之后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進(jìn),漸入無劍勝有劍之境。
演繹的是劍之術(shù),其中赫然人間道。
曾用毛竹削過一支劍,劍身染白,劍首系紅繩劍穗,那是我童年的神器。偶爾在山里拔竹劍與野草斗與花枝斗,劍鋒過去,莫不紛然離枝,無有能御之者。帶著竹劍縱橫村野多年,經(jīng)過松針紛落的山林,經(jīng)過芒花盛開的山路,路邊的有青色的芭茅,還有喇叭花、野菊、蒲公英、杉樹、苦櫧和枯石、樅樹。四月,揮劍削向新生的細(xì)嫩松枝,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了一身松花。我?guī)е哌^池塘,屋頂裊起炊煙,走過曬滿衣服的籬笆……可惜那劍丟在少年,可惜那少年丟在鄉(xiāng)間,可惜那鄉(xiāng)間丟在云邊。甚矣,吾亦衰也!很久沒有做過劍客的夢了。
見過一柄好劍,薄身,拔劍在手,指尖彈過,輕輕嗡聲作蜂鳴之音。那聲音從高到低,從有到無,連連彈過幾次,心里陡然生出豪氣。友人贈我龍泉人鑄造的銅質(zhì)越王劍,劍身黑色菱形暗格花紋,劍身修長,頗具古意。持劍四顧,想起那一句:“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笔种械膭獠⑽礄M秋,持劍人早已橫秋。皺紋來了,白發(fā)多了,身體里涼風(fēng)靜靜彌漫。
少年時(shí)讀俠義傳奇,常常以身代之,恍惚間不知不覺閃進(jìn)了書頁。一人一馬,腰掛長劍,浪跡江湖,詩酒自娛,打抱不平,足跡遍及江南塞北大漠關(guān)中。
山海關(guān)外,暮色正好,雪景更好。臨窗看山,看風(fēng)雪中高巔大山,突然想起往事。遠(yuǎn)游很久了,不知道該往何處,衣物沾塵,昨夜的酒痕還在。那人不禁心神黯淡,感傷襲來。此生注定詩人耶?今日又騎上瘦驢在細(xì)雨中緩緩向劍門關(guān)去。放翁一句“細(xì)雨騎驢入劍門”,引得千古多少人物低吟淺唱。有追慕者忍不住在紙上畫出心意:
奇險(xiǎn)的劍門關(guān),山勢雄偉,山崖相對。一騎驢人點(diǎn)綴其間,三五挑夫跋涉石道,瀑布自上而下流過,山道則由山腳而上。
劍門是千古之雄關(guān),能消解它的,是風(fēng)是雨是驢是詞是詩。細(xì)雨毛驢讓劍門多了婉約,多了人情,多了回味,可供把玩的風(fēng)味。能消解風(fēng)雪大山高巔的,應(yīng)該是金戈、鐵馬、旌旗、巨石、暴雪吧。
放翁的詩詞好,雖然雕琢,卻能隨心所欲,有酒氣、有茶氣,也有劍氣。美人顧影,而英雄看劍。先賢妙論: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先秦到兩漢、魏晉,乃至隋唐宋元明清,多少人曾經(jīng)一次次執(zhí)劍而看,蘇軾引杯看劍坐生光,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陸游看劍心猶壯。還有人聞雞看劍起長歌,酒酣看劍已塵凝,獨(dú)倚樓欄看劍氣,看劍長思躍馬游,看劍縱橫淚沾臆,看劍欲狂舞,看劍壯心驚……
對酒看劍,醉里看劍,憂心看劍,燈下看劍,很多人無酒也看,不醉也看,歡喜也看,漆黑還看。青燈下,暗夜中,一支長劍隨身,有人彈劍而歌,有人彈劍涕下。長劍如秋水,一身秋意,得意這一支長劍,失意這一支長劍。
夜里,飲酒歸來,零星小雨不絕,對面美人松在路燈下影影綽綽,一時(shí)懷古,生出來幾縷詩情:
小醉身懷承影劍,周公心事斗牛間。
耽幽枕雨不知處,酒暖風(fēng)蕭雪滿山。
承影劍為上古名器,晨光初發(fā),天色將亮未亮?xí)r,或者黃昏半明半暗之際,面北看劍,隱約有物,但不知形狀。劍鋒過處,微微作音,刺穿人身感不到疼痛。承影、含光、宵練,合稱上古三劍。
含光劍,入眼無形,入手無物,劍鋒過處,不傷物分毫。宵練劍,白天可視其影,不見其芒,夜晚只見光芒,不見其影。劍鋒隨過,傷口隨合,令人感覺疼痛,但刃不沾血。劍本非劍,以劍喻道,劍如光,光不可見,都說光陰如梭,實(shí)在梭有形。時(shí)光不可觸摸,卻可通天地殺人無形;劍如影,影有狀而不見物,形衰而影跡似有還無。劍如風(fēng),風(fēng)有留余,熱風(fēng)、濕風(fēng)、冷風(fēng)入體則合其身。
劍是古器、名器、禮器,腰掛長劍的俠客,黑袍寬服,風(fēng)卷起衣帶,偉岸奇崛地立在歷史虛空里,立在我眼前,目如秋水,一身劍精神,一身玉精神。眼見他走過廣漠的曠野,走過屋舍儼然的村落,走過夕陽,走過晨露,縱馬在冰山間奔馳,漸漸消失在雪地里……他的身后,暮色四起,暗夜里狼牙、利齒、長舌,陰森出沒,蝎心人,人形獸,牛頭、馬面、驢臉、無常、羅剎、山魈,穿上人皮,四處招搖,美女蛇滋滋吐著信子在蕭瑟的荒村殘?jiān)珨啾谥g游離出沒。攜一支劍就此別過也好,是陽關(guān)道,或者是獨(dú)木橋,不論柳暗花明,抑或山窮水盡,總有逍遙天地的自在自如。
胡竹峰,作家,現(xiàn)居合肥,主要著作有《惜字亭下》《雪下了一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