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蘭
只要到了村里,一切便按照費孝通說的“差序格局”運行起來,輩分、血緣、排行在鄉(xiāng)下,頓時都被激活了,那些權(quán)與名的光環(huán),頃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漸近年關(guān),冷寂的鄉(xiāng)村慢慢熱鬧起來,房前屋后擠進了一些小車,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穿行在村子里。從大城市回來的白領(lǐng)、藍領(lǐng),此刻也許就成了穿著圍裙,手拿刀鏟、雞毛撣子、小鍬彎刀的鄉(xiāng)下人,緊張又忙碌地操持著過年前的一切準備工作。
“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jié)局在今宵”,每年年三十這一天,是家家最忙的時候。
作為家里長房長媳的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把控全局。老公剛剛從地里挑了一籃子冬青菜,矮壯壯、碧綠碧綠的,泛著冰霜的光澤?!皳窈煤笥镁窗伞!蔽叶诘馈`l(xiāng)下廚房沒有熱水器,洗菜啥的都得體會侵入肌膚的寒意。老公到門前井臺邊擱好大紅盆,“吱呀吱呀”壓起了水泵。鄰居家五歲的小侄子,忽然趔趔趄趄地沖過來:“我要壓,我要壓?!憋@然,這個從南京回來的“城里娃”,把壓水當作游戲項目了。
公公從鎮(zhèn)里菜市場回來,電瓶車前后塞了滿滿當當?shù)牟似?,我連忙過去,手忙腳亂地幫著卸貨?!肮┢兴_的魚肉準備了嗎?要上土地廟呢?!惫话l(fā)話,我趕緊操辦起來。土灶,鍋塘里填些柴火,不一會兒鍋里水就開了。拎出斤把肋條肉,熱水里過一下,等顏色淡了,半熟的樣子,撈出,裝籃子里。小叔子趕過來,把還蹦著的鯉魚從黑塑料袋里取出,一并擱到籃子里?!斑€有酒和雞蛋,別忘了?!蔽疑掠羞z漏,“還有上香要用到的香。”
小叔子去敬土地神,我和妯娌便在家里忙開了。妯娌從櫥柜里把那些閑置一年的盤子、碗筷、碟子、勺子啥的都請了出來,“嘩啦啦”地洗刷起來。條形桌子是我的主戰(zhàn)場,一把菜刀,一塊砧板,一疊盤子。老公已經(jīng)和公公在八仙桌上加了一張帶轉(zhuǎn)盤的大圓桌,等把紅色的桌布鋪好,我切好的冷盤就能按部就班地鋪開。不一會兒工夫,切片牛肉、肴肉、松花蛋、香腸、蒜泥黃瓜、蜜汁紅棗、蔥油海蜇頭……便陸續(xù)上桌了。
煤氣灶臺是公公的主戰(zhàn)場,紅燒雞、紅燒肉早已準備好,紅燒魚、爆炒鱔魚、清蒸大黃魚、鯽魚燒豆腐湯食材都準備停當。我起身一看這菜品:“這是捅了魚窩呀,這么多品種的魚?”公公笑著解釋:“兩個孫子都喜歡吃魚,再說‘年年有余’嘛,多多益善?!睆N房里有些逼仄,我們幾個一忙乎,頓時便熱氣騰騰起來。偶爾,聽到“噼里啪啦”的爆竹聲,東一處西一處的?!斑@會兒就開始放鞭炮啦?”我有些不解。公公顯然熟悉這狀況:“這是敬神的,大爆竹還是要留到晚上十二點整點燃放?!?/p>
我侄子和我兒子,兩個一米八大個的小伙子,像是兩個巡查員,一趟趟往廚房走,想幫忙又不知從何入手?!澳銈冄?,別在家里瞎轉(zhuǎn)悠,抓把瓜子擱口袋里,到村子大路上去走走,看看能不能遇到村子里的哥哥姐姐……”我催促他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現(xiàn)在常年在外讀書工作的孩子們,已成為村子里的異鄉(xiāng)人啦。
天漸漸暗了下來,門口不時有人經(jīng)過。抱著孫女的堂哥,是位船老板,上億的身家,站在我家門口,樸素得像個農(nóng)民;在上海證券公司工作的堂侄子,帶著老婆和一雙兒女,跟我老公正聊著天,如果不是修家譜,都不知道他老婆是博士;隔壁家堂弟也剛從上?;貋恚M門就掏煙給公公,全然沒有建筑行業(yè)大老板的氣勢。只要到了村里,一切便按照費孝通說的“差序格局”運行起來,輩分、血緣、排行在鄉(xiāng)下,頓時都被激活了,那些權(quán)與名的光環(huán),頃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等兩孩子把村子轉(zhuǎn)了一遍,天也黑了下來。圓桌上已經(jīng)是滿滿當當,葷的素的,一應(yīng)俱全。公公不知從哪兒找來一瓶糯米陳酒:“今晚會喝酒的不會喝酒的,都要來一點,喜慶喜慶。”等桌子中間的火鍋底料開始沸騰,老公陸續(xù)往里面添加食材,邊夾食材邊念念有詞:“豌豆苗要吃的,寓意年年都會平平安安;豬血要吃的,寓意年年都有財;芋頭要吃的,寓意天天都會遇到好人;肉圓要吃的,寓意團團圓圓;豆腐要吃的,寓意全家都有福?!眱鹤涌粗习植煌5丶硬?、祝福,不禁笑出聲來:“老爸,你這是玩‘諧音?!瘑??”我趕緊掩住兒子嘴:“吉利話,吉利話,事事吉利,人人吉利,老祖宗的傳統(tǒng),咱們好好傳承,討個好彩頭?!眱鹤咏器镆恍Γ骸昂绵希瑥乃兹缌??!?/p>
火鍋開了,各種食材放進去,紅的大蝦,綠的菜梗,白的蹄筋,黑的木耳……在“咕嘟咕嘟”的沸騰聲中,在煙氣繚繞的氣氛中,外面不時一陣光閃過,緊接著又是炸開的“噼啪”聲。老公和小叔子都站了起來,帶領(lǐng)兩個小家庭向公公致敬:“爸爸,今年辛苦了。祝福新的一年幸福、安康。”公公忙不迭地示意我們坐下,像變魔術(shù)似的從圍裙袋里掏出兩個厚鼓鼓的紅包:“這是大孫子、二孫子的紅包?!敝蹲有Σ[瞇地收下,兒子卻一臉正色:“爺爺,我今年工作了,不能再收壓歲錢了?!睜敔攨s佯裝生氣:“只要你沒結(jié)婚,你都是小娃子,都要拿紅包的?!眱鹤涌粗鵂敔?,只好無奈地收下這沉甸甸的愛了。
酌幾口酒,便有些微醺,個個紅光滿面。老公把骨頭、魚刺分別裝好,我有些困惑。老公解釋道:“骨頭給狗的,剩下來的魚是給貓的。村子里有些不知道誰家的貓狗,總在門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今天也讓它們過過年?!?/p>
等一切都收拾停當,夜色濃墨似的黑,于是遠處近處的燈火越發(fā)灼灼起來,天空中不時劃過絢麗的煙火,耳邊不時傳來鞭炮的轟鳴聲。心頭不禁溫暖起來,這國泰民安,這俗世煙火,這人間,這歲月,一切都值得。
編輯 東籬 62335841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