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居住，日久便與村人混在了一塊兒。如今鄉(xiāng)村日子自由，村人在勞作之余便想要快活。村里很快拉起一個“呼攏班子”，要唱采茶戲。

呼攏班子行頭簡單，卻不脫中國戲劇的傳統(tǒng)。門板之上，一桌二椅，精練簡約，頗有寫意味道。方寸舞臺，天南地北，古往今來，令人遐思悠悠。男人演旦角，身穿大襟藍(lán)士林褂，頭扎紗巾，掛串珠飾，抓條手帕，上得臺來，尖著嗓門扭著蓮花小步，頗似千金玉體。老生著長袍，戴角帽，掛串長胡須，走一步，地動山搖。小丑更是令人喜愛，鼻梁上抹一垛“燕屎”，將帽子反戴，長褂扎起，跑上臺來打個噴嚏，趴地摔倒嚷嚷：“前堂叫小子，跑得大要死，跌落個當(dāng)門牙，吃不得豆腐子喲……”逗得臺下哄堂大笑。

不會唱茶戲，何談武寧人。許多人大字不識，卻把戲文背得爛熟，唱念做打不教自會。鑼鼓開場后，臨時從臺下拉一個湊角兒的事常有。鄉(xiāng)間夏夜，時而可聞村郊野佬走在路上，抖開嗓門吼上一段“火功”驅(qū)鬼壯陽氣。耘禾田里，空氣悶了，誰個來一段北腔：“請一聲，玲瓏姑，乖巧姑，莫繡花，莫繡朵，慢織綾羅慢拋梭，張門貴客我的細(xì)姑娘啊，忙出繡閣……”滿田抖起一陣精神。菜園地里，姑嫂悄聲合唱一段《撇芥菜》，惹得過路的后生駐了步，拋來一段《監(jiān)生調(diào)情》，姑娘惱了，回他幾句《三娘教子》，然后相視一笑。冬夜，家家圍坐火爐邊，火鉗便是夾板，從大到小，一人來上一段茶戲，一個長夜便快活地過去。就連那時上小學(xué)，老師教不出“哆來咪發(fā)索拉西”，便教我們唱茶戲。放學(xué)之后，幾個孩子回到家里，關(guān)上房門，將書包戴在頭上，把棕葉撕成胡須掛在嘴上，用洋瓷盆當(dāng)鑼鼓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起來，直鬧個天翻地覆。

如此深厚的茶戲文化背景，村里唱茶戲代不乏人就不難理解了。此次村里劇團(tuán)排練的劇目是老本《趙連岱借閨女》。講的是財主趙連岱生的丑女與另一豪門的傻兒子定親，約見之日，雙方都怕對方難以接受，便施計借來窮人家閨女、兒子冒名頂替。事情敗露后，雙方告上縣衙?？h令是個丑角，表面糊涂，內(nèi)心明鏡，反角正演。在一番胡亂審案后拍板，讓一對窮人終成眷屬。班子執(zhí)意要我客串縣官，老少都說，你老人家當(dāng)過縣長，又有文化，容易入戲，沒問題的。在一番推辭無果后，想想自己現(xiàn)已退休，人生的舞臺已沒戲份，如今又與村人朝夕相處，不如一起戲一把，免得敗了他們的興致。于是我便答應(yīng)了下來。

人老如孩未知臊，童心弄趣多荒唐。大半人生從未上過戲劇舞臺，老來亦是新的體驗。一連數(shù)十日，與戲班子的兒伴、青年男女一起排練。導(dǎo)演手把手教我走臺步，練手勢，學(xué)唱腔，念道白。好在縣官的角色戲份不多，詞皮易記，很快就熟悉了角色，倒也學(xué)得有模有樣。臨到演出之日，遠(yuǎn)近的鄉(xiāng)親聞訊早早趕來，聽說往日的縣長要登臺演個縣官，想看看是個什么模樣。師傅親自為我涂脂化妝，身穿紅袍官服，腳蹬長筒官靴，頭戴烏紗帽，腰佩玉帶圈，八字眉，白鼻梁，三角眼，翹胡須，對著鏡子自瞧，不禁啞然失笑。這般裝扮模樣，真是和尚做新郎頭一回。退休官場十余年，如今來個時空穿越，竟然穿起古時的官衣，再過一把當(dāng)官癮呢。望見臺下許多熟悉的面孔，不免感覺怪難為情的。好在幾十年來登臺露臉已成常事，不就是個逢場作戲、逗人一樂嘛。

等到臨場鑼聲響起，輪到我粉墨登場了。縣官左手捧官印，右手端玉帶，邁開方步，踩著鼓點，甩動帽翅，一步三搖，走到臺前，眨巴眼睛，打個噴嚏，算是亮相。頓時引來臺下一陣掌聲，隨之便是哄笑私語。定是他們覺得這個昔日的縣長如今成了丑縣令是何等的滑稽！我掃視臺下一眼，很快進(jìn)入角色，抖開嗓門兒唱道：“有本縣，坐大堂。眾衙役，站兩旁。夾棍板子兩邊放，清晨起來衙門開?！眱膳匝靡埤R聲喝彩：“威武！”隨之我便邁著方步到案前坐穩(wěn)，似乎又找到了威風(fēng)八面的感覺。糊涂縣官坐下便打瞌睡，在鼾聲中有人擊鼓告狀，差役上前稟報：“老爺！有人告狀！”我在迷糊中回應(yīng)：“帶上堂來！”頓時上來一群男女唰地跪下：“參見老爺！”我瞇著睡眼問他們誰是原告，一群人爭著說自己是原告。我用驚堂木一拍：“嘟！你們都是原告，難道老爺我成了被告不成？”臺下頓時一陣哄笑。糊涂縣官竟然用兒童的點滴游戲法，下了位來輪番指著人頭念著：“莊稼人，一頭牛。一個動頭都動頭。公雞頭，母雞頭，不數(shù)這頭數(shù)那頭。”最后正好點到趙府的丫鬟。丫鬟出身貧苦，心地善良，她巧妙地用一通“數(shù)來寶”暗示事情的真相，讓縣官頓時明白了就里。在奚落一番財主及親家之后，分別處罰了兩人下場而去。最后該由縣令斷案了，我手扶玉帶，邁開方步，賊頭鼠腦地去察看兩對新人，而后一笑唱道：“有本縣，笑哈哈，這兩對，笑煞咱。俊的丑的分上下，俊的賽過石榴花。這對丑的也不差，傻小子配個母夜叉?！彪S之縣官讓窮富人家各站一邊，高聲斷案：“窮配窮，有配有。美對美，丑對丑。簸箕只能配掃帚！”狀紙一畫，將筆丟下。一對窮人當(dāng)即跪拜：“多謝老爺！”此時糊涂縣官鼾聲又起，在一陣熱烈的鑼鼓聲中，大幕徐徐落下。

下了場來，一身是汗。雖是緊張的解脫，情緒卻仍在懲惡揚善、驅(qū)邪扶正的劇情氛圍之中。村民散時紛紛前來向我道賀，說是演出成功，我自然明白這是恭維客套，且一一拱手回敬。

官服還未脫下，便被人拍了視頻，不日發(fā)到朋友圈，不少親友見后頗感新奇。其中有位福田友撰來對聯(lián)，上聯(lián)：“當(dāng)年廟堂念經(jīng)，真僧人，阿彌陀佛已成夢”，下聯(lián)：“如今戲臺客串，假縣令，唱念做打終為空”。橫批：“人生如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