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干不動地里的農(nóng)活兒后,便養(yǎng)了一群羊。
每天天剛亮,圈里的羊兒們便“咩咩咩”地催促著父親,急不可待地盼望著快點兒奔向廣袤的田野,荒坡上、溝邊上那些嫩綠的青草早已把它們饞得垂涎三尺了。
這時候的父親,早就披掛整齊。肩上斜掛上滿滿一行軍壺的茶水,腰里束了一條印著“尿素”字樣的空化肥袋子,還有就是須臾不離手的旱煙袋。
父親來到羊圈門前,照例要和他的羊?qū)殞殏冃踹秲删洌骸梆I啦?夜來(昨天)不好好吃草,這會兒知道餓啦?好了,好了,別鬧了,咱這就走?!币贿吅脱騻冋f著話,一邊打開了羊圈的柵門。
柵門一開,羊兒們便撲撲騰騰地涌出。四五只小羊羔興奮地蹦著高,相互追逐著。而七八只大羊則在頭羊的率領(lǐng)下,雄赳赳氣昂昂地邁出了大門,父親操起羊鞭,“啪”地甩了一個脆響,緊緊地攆在羊群的后面向村外走去。
生就的莊稼人,父親比羊兒更清楚什么地方的草兒茂盛,什么地方的草兒鮮嫩。遠點兒,不怕,莊稼人練就的鐵腳板,天生就是丈量道路的尺子。
鄉(xiāng)間的小路在莊稼地里曲曲折折,茂盛的莊稼肆意地將葉片伸向小路。父親這個時候眼睛必須緊緊盯著羊群,生怕哪個貪嘴的家伙趁機偷上一口青翠的莊稼。作為一個地道的莊稼人,父親深知莊稼人的不易。于是,倘若哪一只羊兒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偷嘗禁果,父親的鞭子鐵面無私,準會“啪”的一下甩過去,抽得那個家伙得好長時間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跋涉了多少里鄉(xiāng)間的小路,不光是那只頭羊清楚,父親的腳板也清楚。當來到一片河灘上,那一叢叢肥美青翠的草兒便絆住了父親的腳步,勾住了羊兒們的魂。于是,羊兒們便低下頭專注地啃著鮮美的青草,父親則取下一直搭在脖子上的旱煙袋,辛辣的旱煙在父親的吞吐中飄蕩在原野上空,父親陶醉在升騰的煙霧中,同樣幸福的還有那群云朵一般的羊兒。
春天是羊兒的盛大節(jié)日,大自然慷慨地烹制了鮮美的盛宴,讓羊兒們盡情地享用。這個時候的草鮮嫩,多汁,富有營養(yǎng),羊兒吃得肚子鼓鼓的。于是,羊兒就拼了命地長。是啊,春天是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張力的季節(jié),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哪個不都是在蓬蓬勃勃地生長?不然的話,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的時光?
但是,春天的風多。鄉(xiāng)下又多是土路,加上荒原和土丘,風一吹,遮天蔽日的全是沙塵。于是,父親的臉上常常布滿了一層塵土,而且這些塵土都深入到每一條皺紋里,洗都洗不掉。時間久了,這些塵土便成了父親身體的一部分。父親成天奔波在外,嘴唇和耳朵邊每天都干巴巴的,和汁液豐滿、鮮翠欲滴的青草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春天下來,羊兒肥了,父親卻瘦了。
夏天的天氣變幻無常,早上明明是大晴天,說不定到了中午或者晚上突然涌上來團團的烏云,一陣狂風過后,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有一次,天氣預(yù)報明明說的沒有雨,但是到了午后天邊黑壓壓布滿了鉛灰色的烏云。不大一會兒,起風了。烏云被大風推著,呈幾倍幾十倍地增長著、翻卷著,飛速地涌到了頭頂上。
父親沒帶雨具!
我拿起雨衣發(fā)瘋一般沖向了田野。
伴隨著雷電和大風,天公揮舞著萬千條鞭子狠狠地抽打著大地,雨,越下越大。雨幕中,依稀看到一群羊,在大樹下瑟縮著擠成了一團,卻沒有看到我的父親。我心里恐懼極了,對著接天連地的雨幕呼喊著父親。突然,羊群里站起來一個瘦削的身影,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只小羊羔,人和羊都在狂風驟雨中瑟瑟發(fā)抖。
父親,我的父親?。?/p>
一年之中最難過的是冬天。這個時候,地里沒有了青草,有的只是枯干的草梗、落下的樹葉。這個時候就要靠著喂養(yǎng)平時積攢下來的干草來維持羊兒們的基本生活。
這個季節(jié)的原野,單調(diào)得有些荒涼,除了滿目的枯草,就是秋天遺留下的玉米秸稈。羊兒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咀嚼著,時不時抬起頭來,凝視著遠方天空上的那一抹云彩,咩咩地叫上幾聲,那略帶滄桑的嗓音,在空曠的原野上空傳得很遠很遠。
有一年隆冬的深夜,父親辛苦大半年放大的五六只山羊被該死的賊偷走了。
天剛蒙蒙亮,一向早起的父親照例起來先看看羊圈里的羊,卻發(fā)現(xiàn)羊圈的東墻被挖了一個大窟窿,而羊圈里五六只山羊沒了蹤影。
聽到父親的喊聲,我披上棉衣就沖了出來,和父親順著偷羊賊挖的窟窿鉆了出去,卻發(fā)現(xiàn)在墻外有一攤凝固的鮮血。不用說,這是那個偷羊賊生怕羊叫喚,用刀子把羊殺了弄走的。
一向堅強的父親,蹲在那兒,嘴唇哆嗦著,眼淚順著瘦削的臉頰簌簌而下。
我也心如刀絞,可不是嗎?這些羊都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雖然只是小生靈,但是如同他的孩子一般。起早貪黑、風餐露宿辛苦了大半年,如今被偷了,這不是剜他的心嗎?
一整天,父親連飯也沒有吃,默默地修補著那個被偷羊賊挖的墻窟窿,一句話也不說,臉色陰沉得能下一場瓢潑大雨。才一天的時間,父親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到了晚上,我剛想要安慰一下父親,父親卻擺擺手打住了我:“羊被偷了,我不難過,難過的是,這個狠心的偷羊賊不該把羊給殺了!”父親沙啞著嗓子,低沉地說。
“知道我為什么不吃羊肉嗎?”
我迷茫地搖了搖頭。
“忘了你是屬什么的了?”
瞬間淚目。
我屬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