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記起幼年溺水的情景。
那天很熱,我就選擇空無一人的午后來玩兒。水溫很舒服,我很興奮。我用手潑水,飛出的水珠在太陽照射下閃閃發(fā)光。我一格一格下探,站得好穩(wěn)。那時候,破山江的水很清冽,水中的石板并不太滑。當水面沒過了我的膝蓋,我感覺河水像媽媽的手,在愛撫著我。我試探下面一級石板,發(fā)現(xiàn)是按上面的規(guī)律下降的,于是勇敢地站到下一級石板上。水面已經(jīng)到達腰部。當我學著大人往水中蹲下去時,河水微微晃動,我無法把握平衡,一個站立不穩(wěn),就沉入了水里。
我摸到下面還有臺階,只是我無法站起來。我睜眼看周圍,是一片綠色的河水,綠蒙蒙的,無邊無際的河水。有瓜子殼一樣小的魚苗,竄過來看望我,但是我不能輕易把它們抓到手里。這不是在家里的臉盆里。我想要呼吸,但是河水直沖我嘴里肚里。我閉上嘴巴,河水進入我的鼻子,直沖我的腦門兒。我一掙扎,看到了河底的污泥漂起,像夏夜草垛里的蚊虻,在我四周飛舞。一片菜葉,是媽媽用菜刀切下,在菜籽油里吱啦吱啦炒過的,下飯很香很香的,后來洗碗洗到河里沉入水底的,玉白色的,一片大白菜葉子,此刻像一只蝴蝶,輕盈地煽動著它軟軟的翅膀,正對我仔細打量。
我聽到媽媽在呼喚我的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的時候,看到很多人在河埠頭上面的石板路上,擠成一團。他們圍在我身邊,不知道在為一件什么事著急。好多人都說:“好了,好了!”
我很快被媽媽抱在懷里。媽媽滿臉是眼淚,頭發(fā)已經(jīng)亂了。我得知是老屋隔壁的爺爺把我架在腿上,臉向下,把河水擠了出來。大家都在感慨幸虧他有經(jīng)驗。聽到最多的一個詞是,幸虧,幸虧!
后來我知道,第一個跳入河里救我的人是河對岸的老楊廠長,第二個下水救我的是住在河埠頭上面最近那家的董老師,是他們合力把我從河底摸上來的。
河對岸是一個村辦的面條廠。一長排的大草舍,就是廠房。柱子房梁全部都是竹子的。房頂全是厚厚的稻草。我經(jīng)常去那里玩兒。廠里有柴油機發(fā)電,用機器打面。柴油機的響動很大。那個傳動皮帶有一個硬結(jié),每轉(zhuǎn)一圈兒發(fā)出啪啪聲,響亮干脆,可以說是聲震四方。也許是躲噪音,老楊伯伯出來河邊抽煙,看到我溺水,就大喝一聲跳下河來救我,還引來一大批鄰居幫忙……
后來媽媽買了紙包的糕食和幾瓶燒酒,讓爸爸去謝了救命恩人,還叮囑我長大了,這三個人不要忘記。
結(jié)婚以后,妻子發(fā)現(xiàn)我有個缺點,作任何決定時,必定從最壞處打算。即使發(fā)現(xiàn)不可多得的投資機會,我的原則從來都是“最差不會要命吧”。她起先覺得我穩(wěn)健,后來總是指責我優(yōu)柔寡斷。她不知道這是我記事之初,落下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