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好
侘是時間的光澤、自然的生死循環(huán)。寂是莊嚴而優(yōu)雅地面對老去,樸素安靜之美。侘寂是一種對真實的追求,就像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舊熱愛生活。
宛香
驟然南下的冷空氣撲打著老舊的公寓,窗欞“砰砰”地響。和風暖陽里,這所傍著滄浪之水的老屋,白墻黛瓦,優(yōu)雅古典地站立著。然而每遇疾風驟雨,便沒眼沒色地放誕出疲憊和狼狽。街道兩側(cè)的樹木在呼呼的寒風里搖晃,葉兒瑟瑟蜷曲著飄落在地,枯黃一片。撩眉望去,沒有太陽的日光,籠罩在冷氣和晦暗里,路人行色匆匆,臉上不自覺地溢出一層郁色。
宛香此時正踩著落葉踽踽而行,發(fā)出“嚓啦嚓啦”的聲音。她自小就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好好的一個“宛”,為何不是宛君、宛云、宛婷,偏偏沾上一個“香”字,把原先的雅意變成了俗氣。上小學時,常被同學取綽號“香椿頭”。幾十年歲月倏忽而過,如今宛香偶爾還會吐槽自己的名號,但香的臭的總都是自己。
微信群里的好友們突然集體啞聲,讓宛香瞬間覺得天地仿佛被按下了清空鍵,悵悵然有所失。其實她曉得,這些天好友們就如同這所老舊公寓,在風雨的撕扯下喘著疲憊和狼狽。
風輕
“風輕”只是她的昵稱,卻名如其人:年輕時身姿纖細嬌小,秀眉細眼,帶著幾分似有卻無的憂郁,隱約有林黛玉的余韻。然而歲月又能饒過誰?纖瘦的她面對母親家的粗壯保姆,時常會覺得氣弱。風輕的母親幾年前因腦梗成了植物人,保姆是輾轉(zhuǎn)經(jīng)人介紹來的,安徽人,不識字,好在力氣大。頭年,保姆倒是低眉順眼,手也勤快。但后來的兩三年便漸漸張揚了起來。一日天氣暖和,風輕想兩點給老太太洗頭?!八狞c洗?!北D飞驳卣f,因為她兩點有檔電視劇。窗戶玻璃上有一塊污漬,“你把它擦了吧?!薄白屗麄儾??!彼傅氖敲吭乱淮蔚纳鐓^(qū)服務(wù)。每次被保姆懟后風輕都會郁悶,她懷疑每月6000元保姆費是誰支付給誰?這樣的齟齬日復一日地在飯香屎臭里彌散開來,直到前些天發(fā)現(xiàn)母親的腋下無端被掀掉一塊方寸大的皮,問保姆,對方沉聲不應(yīng);接著又發(fā)現(xiàn),老母親大冷天換尿不濕,被晾了整整半小時。如同未燼的紙灰突然爆出火焰,纖瘦的風輕惱怒得面色猙獰,任憑寒風凜冽,冷雨遮目,都擋不住這位年近七旬的小老太再次踏上尋保姆之途。
欣歌
欣歌有一副清亮的嗓子,自小就喜歡唱歌,大咧咧有些傻氣。然而,讓宛香等一眾老同學沒想到的,欣歌是一個極具傳統(tǒng)女性智慧的人。她能將老公“調(diào)教”得言聽計從,能將兒子兒媳教養(yǎng)得貼心孝順,能將孫女培養(yǎng)成彈得一手好鋼琴的優(yōu)秀生。與親家禮數(shù)有節(jié),對母親、公婆恭順親厚。如果放在古代傳統(tǒng)的大家庭里,她當是掌握中饋的好手,堪為宗婦。雖不是大富大貴,但江南地的小民富庶人家,一團歡喜和氣,實在是人間凡塵的滿滿福氣。一次同學聚會,大家笑問她馭夫和治家經(jīng)驗。她臉上暈起一層薄紅,終是落落大方地說:其實也就一個字——“愛”。對老公,是男女之愛,如陰陽交融、翠嶺繞水,涓涓不息于每日的柴米油鹽里,即便有爭執(zhí),也只當偶爾給生活加了點“鹽”;對子女,用母愛去等待,化教養(yǎng)于細雨潤土,等待著孩子們領(lǐng)悟、懂事、成熟;對孫女,教養(yǎng)的話語權(quán)歸兒子兒媳,她只做一棵樹,在上學、練琴的途中遮風擋雨。木心的《文學回憶錄》里有一句話:“耶穌留下的典范是什么呢?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說得多好??!如醍醐灌頂。愛,就是一場人生旅程的付出、升華、涅槃重生!人生百態(tài),萬家燈火,有多少父母在教養(yǎng)子女過程中懂得“愛”其實是父母的“自我教育”呢?事實上,“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父母,只把孩子當作投資品,是一種交換關(guān)系,而不是愛。而最可笑的是,他們真的不懂投資”。從父精母胎始,日復一日的教和養(yǎng),父母要做的是:讓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新生命,在未來踏進社會時,成為具備健康體格、社會普世價值觀、道德觀,且能養(yǎng)活自己并繁衍養(yǎng)育后代的自然人和社會人。這是一個“愛”的過程,父母嘴里總對孩子說的那句“我都是為你好”,只要是不夾帶“人中龍鳳”“潑天富貴”的平常心,不以愛的名義生出攀比心和妄念,即已是完成了一場愛的自我教育了。這些天欣歌也在奔波,她的婆婆不慎摔傷,住院、手術(shù)、端湯送飯,全家出動,但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少不了她的操持和辛苦。這便是凡間煙火??!布衣暖、菜根香里的一團和氣、一團歡喜。
馨子
馨子八十多歲的大姐摔跤了,行走不便。大姐原是醫(yī)生,退休時將上海的兩套房子過戶給了兒子,自己來到蘇州某私人醫(yī)院發(fā)揮余熱。時光如梭,很快她從中年老人邁向了高齡老人,此時她再回上海,竟發(fā)現(xiàn)自己已沒有存身之地。兒子將她送去上海近郊的一家養(yǎng)老院。那天,上海下著淅瀝的冷雨,雨點不密卻很大,很快路面積起一層水。馨子提包撐傘,一腳一腳,如踩碎一泓一泓的水鏡,飛濺的水珠折射著天空里的冷氣??吹酱蠼?,見她呆滯地坐在床沿。這是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間,三張床,每人一凳、一床頭柜和一扇衣柜,費用每月6000元。馨子詢問大姐情況,大姐眼皮都未抬一下,木然不應(yīng)。旁邊床位的老人說大姐入院的這幾天不說話也不肯吃藥。馨子一陣心痛,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大姐的兒子。沒想到對面的聲音反而指責馨子多管了他的家事,他送老母進養(yǎng)老院,是送她享福。當馨子提到兩套房中大姐單位的福利房,為何不留一間給大姐?對方說當年母親單位是考慮到他已長大,才給了大一點的房子,所以房子便是他的。大姐每月退休金8000元,兒子收走了工資卡,說養(yǎng)老院無需零花錢。馨子只覺頭腦發(fā)暈,真是不知恥,必無恥!大姐依然不語,馨子和她兒子激烈的對話都未能使她木雕般的身姿動過一下,她目光死寂,剩下的只有對自我生命的否定了。
二娟
二娟這些天十分痛心焦慮,她四兄妹中最健康的那個因心梗倒下了,目前生死未卜。自父親一年多前過世后,老母親就由他們四個每月一輪回老家照顧,二娟的母親也很享受這樣的模式。但這樣的模式必定不能持久,九十歲的老母親當年生育得早,因此四兄妹也都是妥妥的老人了,最小的那個很快將迎來第三代。一日,二娟和母親說:“家里請保姆吧,我們每天輪著回來看你?!崩夏缚戳硕暌谎?,沒有回答。第二天早晨,母親對二娟說:“不請保姆。不是還有你們?nèi)齻€?如果再倒下一個,還有兩個,等兩個都倒下,那時再說找保姆的事吧?!倍暧行┿墩?,嘴里應(yīng)了一聲“哦”,可腳底卻生出一股涼氣,嗖嗖地往四肢和腦門蔓延開來。她不敢也不能說母親的要求過分,因為她擔心被指責為“不孝”,甚至她自己也會用“道德”枷鎖捆綁自己。
侘寂
馬未都先生有個視頻,介紹日本的一個美學概念——侘寂,說的是日本戰(zhàn)國時期有個叫千利休的人種植了一大片牽?;?,豐臣秀吉聽說后想觀賞,于是千利休下帖給他。然而,當豐臣秀吉領(lǐng)著一眾人趕到,看到的卻是滿庭院的牽?;ㄈ黄溃菸?。豐臣秀吉火氣沖沖地去責問,可當他走進茶室,只見一個花瓶中插著一枝牽?;ǎ瑤е坏温端?。千利休毀掉所有的牽牛花,只剩這一枝,他想表達的是一種于摧毀之下“涅槃的美”,是激烈之后的“侘寂”,是一種殘缺之美。
宛香由此不禁想到他們這代“50后”們,時代的命運之手推著他們前行,巔峰也好,溝壑也罷,他們都走過來了,如同沙漠里的胡楊、貧瘠地里的沙棘、遇水即活的綠蘿,最是堅韌,忍辱負重,也容易被道德捆綁。尤其是“50后”的女人們,洗卻鉛華、褪盡顏色,燃燒自己,劬勞辛苦,灼灼其美于“侘寂”。
編輯 許宵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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