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湘君
每至年關(guān),就會想起故鄉(xiāng)的年夜飯。
我出生時,父親還在外地工作,母親一個人扛起全家的農(nóng)活,還要照顧體弱多病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祖屋被叔叔一家獨(dú)占,父母結(jié)婚后被迫四處借居。母親要出工,常常是早上匆匆抱著我牽著哥哥,把我們寄放在跟隨叔叔一家住在祖屋體弱多病的祖母那兒照看,日暮時分,母親踩著疲憊的步履匆匆趕過來把我們帶回借住之處。年關(guān)時,母親踩著冰凍啞啞的小路,一個人去村莊井里挑水擦窗抹梁大掃除,一個人磨面粉碓糯米粉做蘭花根、煎豆等年貨碗茶,一個人殺雞宰鴨剖魚做年夜飯。而父親,常常披著一身寒雪風(fēng)塵仆仆從外地趕回來。童年的雪,常常下在臘月。彼時的村莊,隆冬時分,常常披著雪的大氅,凜凜的白,宛如滄桑陳舊的宋元舊畫。所謂風(fēng)雪夜歸人,正是這種艱辛的寫照。好在寒屋里有一室溫暖的燈火和炭火,一桌香噴噴的年夜飯,妻兒溫暖的笑臉等著他。彼時,天寒屋貧,朔風(fēng)呼嘯,蒼穹如墨,孤星冷月。一家人圍著小木桌坐在一起,吃著母親操勞的年夜飯,烤著山里外公送來的木炭紅旺旺的炭火,一家人開開心心,心滿意足。
經(jīng)過父親的努力,他調(diào)回家鄉(xiāng)附近的井岡山鋼鐵廠工作,哪怕再晚,每天都能走路回家,一家人終于可以生活在一起,母親繁重的農(nóng)活得以緩解。父親得空就幫媽媽做農(nóng)活,年夜飯里,也有父親參與勞作的香味。母親做的年夜飯,有幾道菜是雷打不動的經(jīng)典之作。譬如清蒸臘肉、干辣椒大蒜炒牛肉干、紅豆燉豬蹄、糯米炒肉釀豆腐、土雞湯、血鴨和清蒸魚等。其中紅豆燉豬蹄和糯米炒肉釀豆腐是母親的拿手好菜,也是家鄉(xiāng)的特色年味。
大年三十,母親會燉一大鐵鍋豬蹄紅豆,佐以蔥花辣椒粉混拌其間。年夜飯舀上熱氣騰騰一大碗,摻和紅豆酥軟的豬蹄湯汁黏稠、厚重,極其入味。米飯都染成暗紅色,豬蹄韌而酥香,紅豆?fàn)€熟而甜,滿嘴芬芳,扒拉就干掉一大碗飯。鐵鍋里剩余的豬蹄任其冷卻。屋檐常有殘存的冰狀溜溜管,忽而摔在地上,碎成齏粉。那時沒有冰箱和電視機(jī),天寒地凍是自然冰箱。正月來客人,鏟一大碗加熱,濃稠的湯汁浸潤著香噴噴的豬蹄紅豆,蔥花的底料暗自探出頭來,清香撲鼻。
糯米炒肉末釀豆腐是母親一絕活,此生沒吃過超越母親做的釀豆腐。糯米要炒得噴香,量要多一點(diǎn),占主體分量;選一塊稍微帶一丁點(diǎn)肥肉的前腿肉,量不要太多,剁碎炒熟,和準(zhǔn)備好的炒糯米拌勻做餡。母親煎的油豆腐一個個飽滿立體,澄黃厚實。頂部揭開一口子,用筷子均勻塞餡進(jìn)去,這個過程叫作釀豆腐。釀豆腐是一個技術(shù)活,一不小心皮子撐破了,浪費(fèi)一個油豆腐。餡要塞得合適,太滿,蒸煮的時候會撐爆口子,漏出餡來,既不好看,也影響口感。餡塞少了,整個釀豆腐不飽滿緊實,吃起來不爽口,少了一份精神氣。釀豆腐每次至少要做幾十個,客人來拜年,取十來個蒸熟。臘肉香腸各蒸一盤,干牛肉炒一盤。打開鐵鍋舀一大碗紅豆豬蹄加熱。菜園里拔一把碧嫩的芹菜和大蒜,掐一把肥厚鮮腴的大頭青或菜薹,客人即可上桌了。
殺年豬是最熱鬧的時候,親戚都來幫忙,殺完豬要吃一頓豐盛的年豬飯,然后,親戚們各自歡天喜地拎一塊肉回去。剩余的豬肉,母親做成臘肉和香腸,豬蹄留著年夜飯燉紅豆。那時沒有高壓鍋和電飯煲,柴火灶掛鐵鍋,猛火急攻,中火熬煮,慢火燜燉,直至骨肉爛熟。濃烈霸氣的香氣吞沒整棟房屋,沖出瓦縫,直逼鄰家鼻胃,口水饞流。
人越長大,時代越發(fā)展,人們對于年的感覺越來越弱,最懷念的年,永遠(yuǎn)是小時候的年。多年前老舍寫道:“過年,在感覺中已經(jīng)有些遙遠(yuǎn),甚至沒有太多的期盼。在繁忙的都市里,人們行色匆匆,有的時候馬上過年了,才想起來。”父母老了,母親很多年沒有做豬蹄燉紅豆,也沒有釀豆腐了??偢杏X,一年又一年,衣服越來越時髦高檔,年貨越來越豐富,年夜飯越來越五花八門,鮑魚海參燕窩魚翅等等,可年味卻越來越淡。所有的山珍海味,不及記憶深處故鄉(xiāng)的年夜飯,童年那些暄熱香濡的味蕾,可慰肺腑肝腸。
爆竹聲里,仿佛看見童年山長水遠(yuǎn)來到我面前,孩童的心,總是那么熾熱鮮活愛著這喧騰的人世間,期待著鬧騰騰的年味。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