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袤

八分先生住在八分山下。

八分山在昆侖山的褶皺里，屬于昆侖山系。

八分山的上空有時會出現(xiàn)一片陰影，看起來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烏云。

“當然不是烏云嘍?！卑朔窒壬诤舆呩烎~，思緒很放松，“我知道它不是，它是——懸圃……”

“再見，懸圃?！卑朔窒壬^也不抬地揮揮手，懸圃從他的上方匆匆飄過。

懸圃是最具童話色彩的“空中花園”。傳說它是西王母最愛去的花園，里面長滿了奇花異草，生活著許多匪夷所思的神奇動物。最好玩的是，它像一塊園圃一樣懸在空中，飄來飄去。

因為懸圃的存在，八分先生遇到什么怪事都不足為奇。他欣然接受一切，自得其樂。他對懸圃抱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也并不急著有朝一日登上去：“神仙的境界嘛，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達到的?！?/p>

八分先生生活的這塊魔幻的土地，到處都能遇見神奇呢。

八分先生盯著魚漂。沒有風，水面很平靜，魚漂一動也不動。

八分河就在八分山的山腳下，像一條飄帶似的，繞著山腳迤邐而去。

八分河是弱水的支流，據(jù)說弱水有很多支流，正如俗話所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弱水三千”不是說有三千條弱水，而是指弱水有三千條支流。三千是個概數(shù)，實際數(shù)量應該比三千多。

八分河就是弱水眾多支流中的一支，從遙遠的太空來看，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它是真實存在的。它的河道里流淌著的是弱水的海量水分子，它們一脈相承，逝者如斯。

“嘗試過海釣嗎？”

有個聲音從空中傳來，一片陰影隨即覆蓋了八分先生。八分先生抬起頭，扭著脖子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沒找到。

八分先生覺得自己可能幻聽了，就沒有理睬，安心釣魚。

“我——問——你——有——沒——有——嘗——試——過——海——釣？”

這次，每兩個字之間都有很長時間的間隔，仿佛這樣的語速才更符合說話人的身份。

“沒有?！卑朔窒壬鷵u了搖頭，說。

“應該去嘗試一下，很有趣。”說話人還是用剛才的語速，“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jīng)一口氣釣起過六只大海龜，你相信嗎？”

“我相信?！卑朔窒壬痔痤^，繼續(xù)尋找聲音的來源，可還是沒找到，“真是見鬼了！喂，你是誰？你在哪兒？你存心不讓我好好釣魚是吧？”

“哈哈哈……”這個“看不見的人”笑了，“我就在你的身邊，我看你釣魚，覺得好奇，就過來跟你聊聊天。反正也沒有魚上鉤，閑著也是閑著，你說呢？”

“那我怎么看不見你？”

“你其實已經(jīng)看見了，我就站在八分河上，你不會以為我是一座高架橋吧？”那個人笑了，“你往左邊看，遠處，隱隱約約是不是看到一座橋？八分河上本沒有橋的……”

八分先生往左邊看，果然看到兩根高大的“柱子”直插云霄。順著“柱子”往上看，八分先生發(fā)現(xiàn)上面什么都沒有，云霧遮住了一切。

只是這“柱子”未免太粗了，簡直像兩座筆直的山峰。山峰的邊緣長著“奇松怪柳”——不好意思，看走眼了，不是“奇松怪柳”，而是腿毛。

“你就是傳說中的龍伯國的人吧？”八分先生從小就喜歡聽老輩兒講故事，關于龍伯國人的故事他耳熟能詳，“實際上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縮小’了許多，是嗎？我聽爺爺說，天帝發(fā)怒，縮減了龍伯國的國土面積，縮小了龍伯國人的身體，一般只有四十丈高了，是嗎？我猜，你現(xiàn)在差不多有四十層樓那么高吧？我看不見你，你太高了……”

“說起來有點兒委屈，”龍伯國的巨人說，“我們龍伯國人天生就高。為了生存，我們就得不停地去捕獵，能獵到的肉食動物畢竟有限，恐龍滅亡了，劍齒虎、猛犸象也不好找，我們只好去海釣，釣鯨魚、鯊魚，釣大海龜，不然的話，我們吃什么呢？我們的存在對地球就是一個威脅。好吧，我承認，恐龍的滅絕跟我們有關，但并不是我們消滅了它們?？铸埖膫€子也挺大，沒有那么多可供它們食用的美味，它們有時候也獵殺我們龍伯國人。我們與它們互為美食。說起來，恐龍滅絕有更深層的原因，比如小行星撞擊地球什么的。”

“你跟我說這些究竟想表達什么呢？”八分先生有點兒不解。

“不，我沒有……我只想跟你聊天。我們并不是有意釣走六只大海龜?shù)?。我們也不知道這六只大海龜竟然馱著兩座仙山……我們冤枉啊，仙山飄走了，能怪我們龍伯國人嗎？為什么不用一根繩子把仙山拴住呢？沒有那么粗的繩子能怪我們嗎？或者干脆把仙山搬到陸地上，不讓它們在大海里漂來漂去，豈不更好？”

“對不起，神仙打架的事情，我不方便評論。”八分先生看見魚漂動了，一提竿，什么也沒有，只好換了釣餌，再把魚鉤拋進河水里。

“沒有打架，只不過我們龍伯國人釣了六只大海龜，導致海上的兩座仙山飄走了，很多神仙也跟著一起飄到了西極。天帝發(fā)怒，就把我們的國土面積縮減了，把我們的身體變小了。我們以前更高，你想象不到的高，我們是真正的超級巨人?！?/p>

“當個巨人也不容易，”八分先生勸慰般地感嘆，“像我們這些升斗小民都為衣食發(fā)愁，何況你們巨人族呢？我覺得你現(xiàn)在有四十層樓那么高的身體也夠麻煩的，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食物呢？你是不是經(jīng)常覺得吃不飽？……真遺憾，我也不能幫你?！?/p>

“再見，后羿在喊我，我們要去狩獵了?！饼埐畤奕俗吡?。

陰影也飄走了，八分先生又一次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

“喂，小伙子，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東海釣大魚呀？”

一朵祥云載著一個巨靈神般的怪人出現(xiàn)在八分河的上空，八分先生一抬頭就看到他了。他長得跟孫悟空有點兒像，只不過頭上沒有戴金箍，手里也沒拿金箍棒。因為視角的關系，他顯得并不特別高大。

他怎么可以騰云駕霧呢？難道說他是神仙？也許是我的幻覺，沒有什么祥云載著怪人，也沒有人跟我說話，一切都是幻覺。

“不想?！?/p>

“你也不相信我是吧？”祥云上的怪人一會兒蹲下去，一會兒站起來，“我在東海釣了條大魚，真大！騖（wù）揚而奮鬐（qí），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móu）鬼神，憚赫千里……”

“我試著翻譯一下這幾句文言文，你看對不對?！卑朔窒壬x過這篇文章——描寫任公子釣魚的千古美文，出自《莊子》，“（大魚）迅速地昂頭揚尾，擺動鰭背，激起的白色波濤就像大山一樣，整個大海為之震蕩，發(fā)出的聲響好像出自鬼神，駭人的聲音震懾千里……”

“咦，你怎么也……”祥云上的任公子吃了一驚，“難道你看過我釣起大魚時的情景？他們不相信，你相信是吧？我找到知音了?！?/p>

任公子從祥云上一個跟頭翻身而下，就像動畫片里孫悟空翻了一個筋斗云似的。巨大的身體隨著翻滾的曲線漸漸變小，他落在八分先生的旁邊，坐在草地上。

“很久沒釣魚了，有點兒手癢。”任公子說。

“來，你用我的釣竿甩兩竿。”說完，八分先生把釣竿往任公子面前送。

八分先生把任公子當成了一個“閑人”。

“不啦不啦，我不習慣用這么細的釣魚竿……”任公子說，“當初我站在會稽山頭，手持長竿，用力一拋，五十頭牛做的釣餌，‘咚’一聲，落進東海里，激起驚天巨浪……”

碰到這么愛吹牛的人，八分先生也不好戳破他的謊言，只好裝作沒聽見的樣子，低頭竊笑——興許不是謊言呢，從他能像孫悟空翻筋斗云，從祥云上飛身而下來看，說不定這是真的，誰知道啊，他“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罷了。

“怎么？連你也不相信？”任公子似乎聽到了八分先生暗暗掩飾的笑聲，“沒有五十頭牛當釣餌，根本就釣不到那么大的魚！”

“那是，那是……”

“你還是不相信！我釣起的那條魚真夠大的，從制河以東，到蒼梧以北，也就是整個會稽郡的人，全都吃過我釣的魚。他們天天吃魚，吃了好幾個月，也沒吃完。”

“好吃，好吃……”

“難道你也吃過我釣的魚？”任公子盯著專心釣魚的八分先生，“一開始誰也不相信我會釣起那么大的魚，不但不相信，還嘲笑我：‘用那么長的魚竿，放那么長的線，系那么大的魚鉤，五十頭牛當釣餌，還站在會稽山頭，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嘛，看他怎么釣魚！能釣多大的魚！’‘別做夢了，東海的大魚有那么好釣嗎？’直到我釣到大魚了，這才個個跑上前來祝賀，還不是為了分點兒魚肉吃？這些胸無大志、鼠目寸光的小人！哼……”

“罵得好，要不，你用我的竿子甩兩竿？”八分先生再次禮讓。

“我不釣小魚?！比喂诱酒饋?，拍了拍屁股，把沾在手上的一片草葉也拍掉，“我走嘍。八分先生，歡迎到會稽郡、東海邊找我，我?guī)闳ズａ灐！?/p>

任公子一個跟頭翻到祥云之上，祥云載著他，像動畫片的角色似的，在《大鬧天宮》的鑼鼓聲中，馳出了藍天白云的“巨幕”。

魚漂在動，八分先生一提竿，釣了一條小魚。哈，好小的魚，比小小的魚鉤大不了多少。八分先生取下小魚，正準備放生（讓魚也快樂一下），耳邊傳來了一聲貓叫：“喵——”

哪里來的野貓？好乖巧的樣子。八分先生順手把小魚送給了這只不請自來的小貓。也許跟龍伯國人釣的大海龜、跟任公子用五十頭牛當餌料釣起的大海魚相比，這條魚是有點兒小，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于這只可愛的小貓來說，是足可飽餐一頓的美味呢。

夕陽銜山，霞光染河，八分先生收拾釣具，折起小馬扎，打道回府。

點起油燈，吃過晚飯，八分先生坐在草房子的木格子窗前，抬頭一望，就見星空之下，一條五色斑斕的巨大的文鰩魚，搖頭擺尾地從空中飛過，美得像夢境一般。

文鰩魚是世界上最美、最大、最神奇的魚，誰也釣不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