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雨客
大樹真沒發(fā)現(xiàn)磚縫里掉了一些黑豆。等豆苗歪歪扭扭長到扎把長時,他才看到。這是他搬來的第三天??吹降臅r候,他愣了一會兒。要拔掉它們嗎?可他顧不上,他要先收拾廚房。
大樹原本沒想現(xiàn)在收拾,可昨天路過廚房時,看到一只老鼠站在灶臺邊瞪著眼睛看他。他被看得渾身發(fā)毛,一晚上都沒睡好。
大樹租的房子是一個頗為寬敞的平房,房子建了似乎有些年頭兒,位于郊區(qū),一片傳言要被開發(fā)的地區(qū)。大樹來之前,這里已經(jīng)有兩年沒租客了。房東一家常年都在別的城市。大樹當(dāng)時瀏覽租房信息,看到這個房子的照片和價格后,毫不猶豫地便按照上面的電話聯(lián)系了房東。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就要租這個房子,也許因為房租便宜,也許因為它比那些擁擠的高檔公寓寬敞許多,也許因為它有一個院子,即使只是一個貧瘠且空蕩蕩的院子。
遞交辭職手續(xù)后,大樹就直接從市中心搬了過來。
當(dāng)時他坐在搬家?guī)煾档目ㄜ嚿?,透過窗戶看外面,那些飛馳的景色和車流漸漸遠(yuǎn)去,讓他如釋重負(fù)地陷進座椅里。但馬上,他又難過起來,心里有一種蠢蠢欲動的不安。
確實是一個很久沒人居住的房子,大樹一開房門,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戴著口罩,把搬家?guī)煾敌对诖箝T口的行李,一件件地搬進來。他抱著箱子,越過那扇銹跡斑駁的大鐵門,沿著一條筆直的磚頭路往前走。
此時已是春天,一眼望去,院子里除了幾處小小的綠點,就只有被夯實的泥土那沉悶的黃褐色,還有鋪在院子中央的磚頭的臟紅色了。
路過那些綠點,大樹忍不住細(xì)瞧,發(fā)現(xiàn)竟是一種葉子呈鋸齒狀的小草。他覺得眼熟,但一時間想不起來是哪種草。但他非要想清楚。搬東西的時候,他皺著眉頭,心里那種沒來由的難過和焦慮隨之浮現(xiàn)。他走得急了,腳被磚頭絆了一下,差點兒栽倒在地。他穩(wěn)住身子,可手里的箱子脫手而出,摔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他終于想到了,那是蒲公英。
大樹拿著抹布和掃帚站在廚房里,望著那臟乎乎的墻壁和灶臺,忽地想起來那些黑豆定是當(dāng)時撒出來的。
一想到那些黑豆,大樹有些失落,他甩了甩頭,重新看向廚房。昨晚的那只老鼠,他沒看清是大老鼠還是小老鼠,只記得那雙迎著手電筒的黑黑的小眼睛。
“嗨!”他拿起掃帚抽在灶臺下的儲物柜上,柜子下方竟毫無動靜。
他便順著柜子敲起來,檢查完地面,又打開柜子看了看,最后把抽油煙機和通風(fēng)管道也敲了敲,可仍不見老鼠的蹤跡。只有墻角散落的啤酒瓶和灶臺的擋油板旁,有幾粒蒙塵的老鼠糞便。
他丟下掃帚,去擰洗碗臺的水龍頭。一時沒有擰開,他便把抹布蓋在上面,加大了力氣方才擰開。只聽“咕嚕嚕?!币魂嚨统恋陌Q,一股混著鐵銹的黃紅色水流,從污跡斑駁的水龍頭里稀稀拉拉地流出來。
待水清了,大樹接了桶水,從墻壁開始清洗。噴上油污清潔劑,十來分鐘后用刷子刷一刷,再沖一沖水,墻壁便露出了原本的顏色。大樹戴著手套和口罩,看著墻壁越來越干凈,覺得非常過癮,便一鼓作氣把墻壁全清洗了一遍。等他再去清洗灶臺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腳下堆積了一片污水。地漏堵了。
大樹的鞋子濕了,他忙跑出去換了拖鞋。回來后,他蹚著水找到地漏,用掃帚疏通。弄得汗流浹背,終于疏通了地漏,污水開始慢慢退去。
大樹洗了洗手和臉,走出廚房,來到院子,又看到了那些豆苗。它們昂著頭,在早春的寒風(fēng)和微弱的陽光里瑟瑟發(fā)抖。
這些發(fā)芽的黑豆,大樹也說不清是哪一年的。因為大樹自高中獨自住在校外開始,外婆每年都會讓他帶走或給他寄一包黑豆。
小小的一包,只有幾捧的分量,但是大樹很少吃,往往新的一包黑豆來了,舊的黑豆還剩很多。大樹喜歡把黑豆放在一個鐵盒里,很多年的黑豆都混在一塊了。
工作之后,大樹幾乎完全忘記了黑豆的存在,那個鐵盒子被放在了箱底。
風(fēng)一吹,大樹感到一絲寒冷,他不再看那些豆苗了,而是找了個小板凳,在屋檐的西邊,一個曬得到太陽的角落里坐下。
大樹閉上眼睛,風(fēng)依舊時不時掠過,周圍靜得沒有一絲聲響。他的臉龐在風(fēng)與陽光里,間或感到一絲涼與暖,空氣中有一種細(xì)若游絲的春天的氣息,反反復(fù)復(fù)地包裹著他,讓他覺得真實、平和又難過。
大樹有了睡意??赡懿[了幾分鐘,也可能瞇了很久,他被一陣疾行的冷風(fēng)吹醒,恍惚間打了個冷戰(zhàn)。天上的太陽不見了,風(fēng)兒似乎越來越急,他起身,把小板凳踢到一旁,走進廚房。
灶臺是個不好清洗的地方,有很多細(xì)小的結(jié)構(gòu)和空隙,灰塵和油污藏在旮旯里,得用牙刷細(xì)細(xì)清洗。大樹之前住的公寓,入住的時候和搬走的時候,灶臺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他沒有在公寓里做過飯。平時上班,早飯在路上解決,午飯在公司吃,晚上一般有要應(yīng)酬的飯局,或者回到屋里點外賣;難得休息的周日,他也懶得做飯,基本都是在外面吃和點外賣。
大樹用牙刷清洗灶臺一角的時候,都懷疑自己還會不會做飯。
想到這里,他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他仔細(xì)想了想,覺得自己是不想做飯的。不想做飯的話,為什么還要清洗廚房呢?
他好像一下子沒了干勁兒,手里握著牙刷,眉頭皺起來。
后來,他又想起了那只老鼠。他決定還是得把廚房清洗干凈。
到了晚上,大樹終于把廚房里的污垢和垃圾清理干凈了。他疲憊不堪地拖著分好類的幾袋垃圾,從廚房吭哧吭哧地一直拖到大門外,丟進垃圾桶。
回來關(guān)門的時候忽地想起什么來,他顧不得關(guān)門,跑回磚頭路上去尋那些豆苗。在昏暗的院燈照射下,那些豆苗在磚頭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
他松了口氣。剛剛完全忘了磚頭路上的這些豆苗,他生怕之前拖著垃圾袋把他們?nèi)珘簲嗔恕Kε略僖淮瓮怂鼈?,便從墻邊搬了幾塊磚頭,圍著豆苗,壘了一圈。他這才放心地進了屋子。
雖然一天都沒吃飯,但并不怎么餓。可大樹還是點了外賣。等外賣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發(fā)呆。
大樹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久到他感到焦慮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送外賣的師傅打來的,說找不到路。但大樹也不清楚這里的路,所以他只能出去接一下。他從床上爬起來,披了件衣服,出了門。
這里著實有些偏僻,大樹通著電話,好一會兒才找到對方。
吃完飯,洗完澡,鉆進被子,大樹卻睡不著。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有什么在涌動,朦朦朧朧的,忽地飄來,又忽地遠(yuǎn)去,帶著一種焦灼的低語,一種莫名的哀傷。
后來,他累極了,終于覺得自己快睡著了。這時候,他隱隱約約又聽到什么聲響。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边@聲音似乎從這個屋子里的某個地方傳來。
大樹揉了揉眼,細(xì)聽,卻又什么都聽不到了。
大樹再一次覺得自己快要睡著的時候,“咔嚓咔嚓”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
大樹一動,那聲音沒了。大樹伸手,摸索了一陣,摸到開關(guān),把燈打開了。他倚著床頭坐著,就那樣坐著,一動不動地等待著。
那個聲音再沒有出現(xiàn)。
但這樣一折騰,大樹也不想睡了,就披著衣服下了床。他開了臥室的門走出去,借著臥室的燈光,穿過客廳,打開房門。
寒氣迎面撲來,大樹冷得打了個哆嗦。外面一團黑,黑暗里充斥著迷蒙的白霧。
大樹闖入白霧。他站在院中,回首看向房子,隔著白霧,那半掩的門透著黃色的微光,是那樣朦朧與溫暖。
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沿著那窄窄的磚頭路往前走,走到豆苗那兒,蹲下來,見豆苗上綴著細(xì)密的水珠,便伸出手指去觸碰。小水珠在他的指尖接觸的一瞬間,晃動著凝聚成一顆大水珠,沿著豆苗那青白色的莖骨碌碌滾下去。
那種涼絲絲的觸感,讓大樹的心顫動不已。他抬起頭,看著那深沉的夜空,臉上有兩行淚水滑落。
大樹決定把這些豆苗移栽到別處。
第二天早上,等太陽升起來,陽光落到院子里,大樹就拿著一把羊角錘,在院子西邊的空地上開始翻土。
泥土很硬,羊角錘的“羊角”落在上面,只能挖出一個淺淺的坑。大樹朝下挖了幾厘米,挖到一塊石頭。他把石頭摳出來,繼續(xù)挖。就這樣,大樹身旁的石頭越來越多,大多是那種青白色的用來制作混凝土的石頭,少數(shù)是一種黃褐色的石頭。
大樹鉚足了勁兒挖半天,才把兩步長兩步寬的土地翻了一遍。
中午,陽光暖得讓大樹有些困意,他強撐著,小心翼翼地把豆苗周圍的磚頭拿走,然后用一把水果刀將豆苗連著下面的泥土一并掘了出來,共有16棵。
在翻得松軟的土地上,挖出一個個坑,澆一些水,插一棵小苗,埋上土,再澆一點兒水。最后,大樹用那些石頭,擺了一個“圍欄”,把豆苗圈在里面。
做完這一切,大樹想站起來,才發(fā)覺腿有些麻。他咧著嘴,索性坐在地上。他揉著腿,看著眼前的豆苗在陽光里柔弱地立著,心里卻多了一些憂慮。
晚春或者初夏,才是最適合種植黑豆的時間?,F(xiàn)在的氣溫還是有些低。它們能不能受得了夜晚的寒冷?它們能不能在這堅硬貧瘠的土壤里生存下去?它們能不能順利地開花結(jié)果?
大樹心緒復(fù)雜地站起來,打了打身上的土,回了房間。
午飯依舊是外賣。吃罷飯,大樹就窩在窗邊的沙發(fā)里曬太陽。
有一種回到小時候的錯覺,那時候天冷了,他就喜歡在外婆的院子里曬太陽。他坐在一張小馬扎上,背靠墻壁坐著,兜里揣一把瓜子或花生。那時候,因為小,外婆不叫他“大樹”而是叫他“小樹”。外婆總會在“小樹”曬太陽的時候織毛衣,還跟他一塊兒嗑瓜子。
好暖好暖啊,大樹閉著眼睛想。
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