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這天，一個叫釋覺的和尚，脖子上掛著一串碩大的念珠，雙手合十，袈裟飄飄地走過金堂縣街。據(jù)說，釋覺已經(jīng)修煉成佛了。

釋覺一路去了沱江邊，登上江上一條小船，雙手合十，誦著佛號。他說，金堂縣正在受災(zāi)，他向佛祖祈禱，十二天不沾五谷，以換金堂脫困。

當(dāng)時金堂澇災(zāi)不斷，新知縣還沒到任，縣衙官吏雖在忙著賑災(zāi)，可是賑災(zāi)糧根本不夠，誰不慌?。?/p>

釋覺絕食的事情，也不是沒人關(guān)心，有兩個人白天黑夜地輪番去監(jiān)視釋覺。他們是張老鐵府上的仆人。

張老鐵的來頭可不小，他是朝廷張尚書的父親，憑著經(jīng)商有道，生意很紅火。這人講誠信，不憑借權(quán)勢欺凌他人，但特別迷信，還特別吝嗇。他的吝嗇不是一般吝嗇，簡直如鐵一樣，想刮點鐵粉下來，難上加難。因此，得了一個綽號叫張老鐵。

兩個仆人帶著任務(wù)，每天將釋覺的情況報告給張老鐵。十二天結(jié)束，張老鐵瞪大眼睛，看來，自己兒子張尚書派人打探到的消息沒錯，這是一個圣僧，十二天里，他在船上竟然沒有下來，沒有吃東西，這不是神還能是什么？

他當(dāng)即做出決定，去求求釋覺和尚。

張老鐵第二天一早就來到釋覺船上。釋覺正在念經(jīng)，念珠已收起來，木魚也收起來了，嘴里阿彌陀佛卻不絕于耳。聽到動靜，他緩緩地睜開眼，看見張老鐵，忙道：“不知施主有何請求？但說無妨?！?/p>

張老鐵告訴他，自己兒子官居尚書多年，一直沒有升遷，希望圣僧大施法術(shù)，幫助兒子高升一級，他全家自會感激不盡。說著，張老鐵一揮手，仆人拿過來一個包袱，在和尚面前慢慢打開，里面有金銀珠寶?？磥?，為了兒子的前程，張老鐵這次不鐵，豁出去了。

釋覺微微一笑，告訴他，出家人諸相皆空，金銀財寶都是身外之物，還請收起。說完，他將包袱慢慢包起，遞給張老鐵道：“再說了，貧僧只是一個走單和尚，沒有什么法術(shù)，更別說什么圣僧了，無法幫助令郎?！?/p>

話剛說到這兒，只聽得腳步聲響，一個年輕農(nóng)人跑上船來，見到釋覺，撲通一聲跪下，“咚咚咚”就是幾個響頭。釋覺見了，忙站起來扶起農(nóng)人道：“怎么？生了？”

農(nóng)人高興地滿臉喜色，連連稱是。

在農(nóng)人的敘說中，張老鐵才知道，農(nóng)人結(jié)婚幾年，妻子一直沒懷孕。農(nóng)人聽說釋覺是一個圣僧，就特意尋到他，乞求大施法術(shù)，讓自己妻子懷孕。釋覺呵呵一笑，在一張紙上畫了一道符，說這是寫給送子娘娘的信，讓農(nóng)人拿回去燒了，一半揚到空中給送子娘娘，一半讓妻子沖水喝掉，十天之內(nèi)，保管生一個胖乎乎的小子。農(nóng)人將信將疑，拿了符咒回家，真的如此做了，十多天后妻子真的就生了一個男孩。說完，農(nóng)人再次跪下叩拜，然后起身而去。

張老鐵徹底傻眼，一把拉住釋覺，哀求他無論如何要幫自己一把，否則，他是不會離開的。

釋覺被糾纏不過，無奈長嘆一聲，讓他去云頂山一趟，那兒有一座小廟叫云頂寺，去燒一炷香，磕幾個頭，然后詢問那兒的僧人有什么要求，如能滿足，他兒子半月之后，自然就成宰相了。

張老鐵一聽如此簡單，激動地問道：“真的？”

釋覺和尚單掌豎起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釋覺和尚見張老鐵仍半信半疑，就告訴他，十天之內(nèi)，自己會從閻王那兒借來黑白無常，將宰相的魂魄拘走，屆時，張尚書自然就是宰相了。

張老鐵忙道：“別讓宰相死，讓他退休即可，咱別奪人性命。”

釋覺和尚念聲阿彌陀佛點點頭，算是應(yīng)允。

張老鐵高興地下了船，當(dāng)天坐著馬車，朝著云頂山趕去。云頂山上果然有一座小廟，匾額上寫著“云頂寺”三字，不大，在陽光中顯得陳舊寒酸。張老鐵慢慢踱入廟堂，朝上一看，呆在原地。

原來，廟堂上趺坐著一個人，披著袈裟望著他，竟然是釋覺和尚，臉上帶著微笑，一手豎起，一手捏著念珠。

張老鐵忙打招呼道：“圣僧也駐錫在此嗎？”

釋覺看著他，仍微微笑著不說話。他感到有點奇怪，悄悄上去用手摸了一下釋覺的腿，竟然摸了一手的泥，驚得“啊呀”一聲大叫。原來，眼前看到的不是真的釋覺，竟是泥塑的。泥塑的腿上有水，濕了一大片。

張老鐵正在發(fā)傻的時候，聽見腳步聲響起，一個年輕的僧人從那邊禪房里走出來，看見他，忙雙手合十問道：“阿彌陀佛，不知施主來此有何貴干？”

張老鐵指著供奉的那尊塑像問道：“請問這是一尊什么佛？”

年輕僧人這才注意到佛像，也輕輕地啊了一聲，臉上變了顏色，急忙撲通一聲跪在蒲團上，連連念著阿彌陀佛，不斷叩頭，張老鐵見了，更是糊涂了。年輕和尚告訴他，這上面供奉的不是佛祖，是佛祖的弟子須菩提，有求必應(yīng)，十分靈驗。可是，前不久的一天早晨，他來到佛堂敬香，意外發(fā)現(xiàn)塑像竟然不翼而飛。這么大的佛像，誰給弄走的??？最近正在想辦法，準(zhǔn)備再塑一尊須菩提的像呢，誰知須菩提的像又回來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張老鐵目瞪口呆，忙將自己見到釋覺和尚的事說了，說釋覺和尚和塑像簡直一模一樣，沒有絲毫區(qū)別。

年輕和尚聽了，再次跪下叩頭，連連道：“善哉善哉，一定是須菩提去了人世，今日回歸本寺了?！闭f著，看到泥塑腿上打濕的地方道：“這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濺著水了。”

張老鐵在一旁輕輕地點頭。

年輕僧人再次詢問他來此何干。

張老鐵忙問年輕和尚，是否需要什么幫助。

年輕和尚想想，搖搖頭，表示沒有。張老鐵急了，釋覺和尚就是這兒的須菩提，如果知道自己沒有幫助年輕和尚 ，一定不會幫自己兒子實現(xiàn)愿望的。因此，他急了，告訴年輕和尚，希望小師父大慈大悲，給自己提點兒要求。

年輕和尚想想道：“貧僧確實需要幫助，只是怕說出來，老施主難以做到。”

“小師父但說無妨，老夫絕不會推辭?！睆埨翔F拍著胸脯說。

年輕僧人念聲佛號，告訴他，自己一直想化緣，將整個云頂寺擴修一下，成為金堂一帶的大寺，可金堂發(fā)生災(zāi)荒，哪來的銀子？如果施主能捐贈一筆銀子，幫助自己實現(xiàn)愿望，就是莫大的功德了。

張老鐵一愣，輕聲問道：“多少？”

年輕和尚伸出三根手指晃晃。張老鐵問：“三千兩？”

年輕和尚搖搖頭。張老鐵睜大眼道：“三萬兩？”

年輕和尚仍搖搖頭，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自己估算了，至少需要三十萬兩銀子。

張老鐵的臉色頓時白了，他心里暗想，那可是自己的全部家底啊，拿出來就沒了。不過，停頓了一會兒又想，自己兒子如果成為宰相，可是金堂縣從沒有過的，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一件事啊。他于是咬咬牙道：“好，我捐上?！?/p>

銀子送去，張老鐵回到家，馬上派人去河邊打探，釋覺和尚還在船上嗎？仆人去了，不久回來告訴他，釋覺和尚在他離開后不久就走了，據(jù)說下船時腳一歪，腿上還濺了很多水呢。

張老鐵呵呵大笑道：“沒錯，是圣僧，一定是的?！?/p>

他高高興興地坐等著兒子當(dāng)宰相的消息。

可是，半個月過去，一個月過去，仍不見兒子當(dāng)宰相。不過，金堂縣的災(zāi)情卻慢慢好轉(zhuǎn)了，百姓也恢復(fù)了正常生活。新上任的王縣令已經(jīng)到任，官帽戴著，官服穿著，每日在衙門前忙著建立粥棚，施舍食物。那天，他正在四處忙碌著，一陣風(fēng)吹來，將他的官帽吹掉，露出一個光頭。

大家面對著縣令的光頭，還有一襲飄擺的官服，越看越像一個人。是誰？一時都想不起來。那天，恰好張老鐵的一個仆人從街道經(jīng)過，他曾偷看過釋覺坐禪，看到王縣令露出光頭，頓時張大嘴，險些叫出聲來，然后急急忙忙跑回府里，悄悄在張老鐵耳朵邊嘀咕幾句。

張老鐵停止喝茶，望著他許久問道：“你說的是真的？不會看錯吧？”

那個仆人點點頭，表示千真萬確。

張老鐵想想，馬上派人去了云頂寺，里面已經(jīng)人去樓空，那個年輕和尚也不見了，只有那尊塑像還在。張老鐵聽了回報，氣得放下茶壺，坐著轎子徑直去了金堂縣衙。

王縣令恰好在縣衙書房休息，聽到消息忙出來迎接。兩人坐定，張老鐵拿出一襲袈裟，直說來意，希望縣令大人將官帽摘下，穿上這件袈裟。

王縣令聽了連連搖手，這成何體統(tǒng)？斷斷不可，斷斷不可。張老鐵冷哼一聲，告訴他，他設(shè)計騙取自己銀子，自己已經(jīng)弄清了，還有必要在這兒裝神弄鬼嗎？

王縣令一點兒也不慌張，笑著問道：“不知老先生弄清什么了？”

張老鐵說，那個小和尚和那個年輕農(nóng)人，一定是縣令的下屬，他們?nèi)颂崆吧塘亢昧?，等著自己上?dāng)。王縣令聽了哈哈大笑，連連豎著拇指。

張老鐵還是不明白，這個王縣令是如何能夠做到在船上十二天不吃東西。王縣令十分得意，自己揭穿了謎底，自己那一串碩大的念珠，都是面食做的，木魚也是面食做的，自己十二天當(dāng)然餓不壞啊。

張老鐵氣得呼呼的，顫抖著手指著王縣令道：“作為父母官，災(zāi)情緊急，你不急著上任，指使下屬賑災(zāi)，自己卻裝神弄鬼，騙人銀兩，你這樣的貪官，我一定要告發(fā)?！?/p>

回到家，張老鐵馬上寫信，送給京城的張尚書，將王縣令騙走自己銀子的事，詳細(xì)地說了。不久張尚書來信，告訴張老鐵，都是自己的錯，自己以為是圣僧呢，才會給家里來那樣一封信。不過，他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王縣令哄騙銀子，也是為了賑災(zāi)，那些銀子都已經(jīng)分給災(zāi)民了，而且還是以張老鐵的名義分出去的。張尚書在信里說：“算了，就算我們老張家積德行善，造福桑梓了?！?/p>

張尚書還暗暗讓送信的仆人告誡張老鐵，如果再鬧，自己想當(dāng)宰相的事被朝廷知道了，可不得了。

張老鐵看了，又氣又無奈。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鑼鼓聲，還有鞭炮聲，金堂百姓抬著一塊“善心如佛”的牌匾，掛在張老鐵府門上。張老鐵見了，臉上不好再繃著，笑呵呵的。他想，兒子說得對，這樣也算積德行善，再說了，這兒的人都知恩圖報，也很不錯啊。

這事當(dāng)然是王縣令組織的，他也跟著來了，拿出捐款賑災(zāi)的賬簿讓張老鐵看，第一個就是張老鐵，捐獻(xiàn)三十萬兩。見張老鐵氣慢慢消了，王縣令笑著告訴他，自己這樣做，也是有高人在幕后幫襯指點的。

張老鐵驚訝地問：“誰？”

王縣令一字一頓地告訴他：“令郎張尚書?！?/p>

原來，聽到老家發(fā)生災(zāi)情，百姓生活難以為繼，張尚書在京城很著急，寢食難安，想要捐助，可自己一直兩袖清風(fēng)，哪有銀子？他知道老父在家做生意，積攢了一些銀子，可父親是有名的吝嗇，要讓他捐銀子，估計是難上加難。

張尚書絞盡腦汁，想到父親很迷信，于是就用了那么個辦法，假意告訴老爹，自己想再高升一步，聽說有一個圣僧很厲害，老父親可以暗地去求求僧人。

張老鐵聽了王縣令的講述，站在那兒愣怔許久，長嘆一口氣道：“罷了，我生了這么個兒子，雖然損失了銀子，也算對得起祖宗，對得起朝廷和百姓了?！闭f完抬起頭來，看著王縣令正對他豎大拇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