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建

孫大國的爺爺老孫如今七十多歲了，退休前是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桃李滿天下，在鎮(zhèn)上很受人尊敬。孫老師教了一輩子語文，與文字打了幾十年交道，平時也沒啥愛好，除了備課，就是研究本地古代人文歷史，尤其是對魏晉的“竹林七賢”頗有興趣，不但研究，還經(jīng)常撰寫研究文章呢。

對于家人來說，老爺子年齡大了，沒事鉆進(jìn)故紙堆里搞搞學(xué)問，也算老有所樂，總比那些天天癡迷養(yǎng)生節(jié)目和宣傳，最后被騙的老人們強些吧！但是，孫老師要光是自得其樂也就罷了，他還一絲不留地把研究的成果隔三岔五地發(fā)布給子孫們。這不，老爺子自封家庭微信群群主，經(jīng)常把他撰寫的文章發(fā)到群里讓大家揣摩。

對于子女和孫子孫女來說，本來想，在群里給他點個贊豎個大拇指也就是了，哄老爺子開心就算盡孝心了。但是老孫態(tài)度極其認(rèn)真，不僅要家庭群這些小輩仔細(xì)閱讀自己的文章，還得撰寫心得，每次都要不少于五百字的評論，一般限時兩天完成。每次老爺子都逐字逐句地審閱孩子們的評論，還根據(jù)評論的內(nèi)容，排出個優(yōu)劣來。要是誰涉嫌抄襲或者糊弄，免不了被老爺子數(shù)落一頓。

但是孩子們也有自己的事業(yè)和生活啊，一兩次倒是可以，這沒完沒了的，真是疲于應(yīng)付。雖說表面上客客氣氣的，該點贊還是點贊，寫心得啥的，慢慢的就沒了心勁兒，不是寫的字?jǐn)?shù)少，就是拖時間。慢慢地，老孫心里也明白了，孩子們對自己這些研究的確沒啥興趣，也就不刻意為難他們了。

為了找尋知己，他就有意去公園找一些樣子斯文點的老人聊這些偏僻的話題，可人家看他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一般。他又到老年大學(xué)去找志同道合的人，卻發(fā)現(xiàn)大部分老人都熱衷于插花、樂器、合唱等娛樂性項目，對什么文人士大夫之類的，同樣沒啥興趣。就是幾個涵養(yǎng)高點的，能堅持聽他講一會，過不了多久，也找個理由溜之大吉了。

老孫不禁慨嘆，現(xiàn)在真是人心浮躁啊，根本不知道做學(xué)問的樂趣，只是自我麻醉于那種淺薄的快樂中。天天悶著搞這些在外人看來無用的學(xué)問，卻沒人交流，老孫心情很是低落。

這天孫大國帶來一個高中同學(xué)，說是剛剛碩士畢業(yè)。這個叫吳畏的高學(xué)歷人才，一看到孫大國家那間滿屋子都是書的房間，情不自禁地抬頭觀賞起來。孫大國端著一杯茶笑著問，老同學(xué)讀了十幾年書是不是還沒讀夠？吳畏便打趣地回說，這些書籍都是人文歷史類的，一瞧書的主人就是個學(xué)富五車、腹有詩書的學(xué)問家。

這時，孫大國的爺爺老孫正好從園中拾掇花草回來，在客廳聽到有人夸他，馬上鉆進(jìn)書房，只見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小伙子正翻著一本書不住地點頭。

老孫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小伙子正在讀一本一個大學(xué)者撰寫的有關(guān)魏晉歷史的專著。老孫露出欣喜的神色，笑著埋怨孫子家里來了客人，怎么也不快點介紹一下。

聽說吳畏是名牌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老孫贊許地點了點頭，又開始數(shù)落起孫大國來，說什么瞧人家吳畏，打眼一瞧就是個潛心研究學(xué)問的好孩子。

接著，老孫就客氣地給吳畏沏了一杯上好的綠茶，并讓他坐到自己對面，很快便聊起了中國古代歷史，當(dāng)然少不了介紹他對魏晉士大夫的研究。

孫大國早就挺膩歪這些話題和內(nèi)容了，此時就見吳畏剛開始還一副認(rèn)真聽講的模樣，后來逐漸眼神游離，一看就是心里不怎么耐煩了。

孫大國為了不讓同學(xué)吳畏再聽爺爺這些老掉牙的說辭，于是便想打斷老孫，說他和吳畏過會還要出去辦事。

吳畏見老孫正在興頭上，于是便客氣地說再聽一會不妨事，爺爺真是隱藏在民間的大學(xué)問家，水平絕對不輸大學(xué)里的教授。

孫大國心里暗笑，你小子真會哄老爺子開心，誰不知道你從高中時就對文科沒興趣，只喜歡數(shù)理化，本科和研究生讀的也是電氣工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理工悶?zāi)小?/p>

老孫一聽吳畏恭維的話，頓時眉毛直挑，眼睛放光，霍地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拿鑰匙打開一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抽出一份發(fā)黃的報紙，轉(zhuǎn)身遞給吳畏。

老孫湊到吳畏身邊，指著報紙副刊一篇題目為《論“竹林七賢”的活動軌跡和心路歷程》的文章，挺著腰板又用手點了點題目下面作者名字“孫超美”。

吳畏心里有些明白過來，用眼睛快速掃了掃整版報紙，注意到文章末尾注著“作者系縣一高語文高級教師”的字樣，馬上露出驚訝萬分的表情，上下夸張地打量了老孫一番，大聲驚呼：“孫老師，如果我沒猜錯，這就是您的大作吧？”見老孫微笑不語，又繼續(xù)贊嘆，“沒想到，您好多年前就有研究成果發(fā)表在《牧野日報》上呀，太讓人佩服了！”

沒想到這個吳畏竟然臉上浮出驚喜的神色，重新坐到椅子上津津有味地閱讀起老孫這篇文章來。其間他頭也不抬一下，一口氣把這篇文章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最后，吳畏把報紙像圣物一般折疊好，輕輕放在書桌上，嘴中連呼孫老師見解獨到，論據(jù)充分，很有新意。

“要不說人家能考上研究生讀出碩士來，治學(xué)能鉆研，多難得的品質(zhì)??！”老孫對吳畏贊不絕口，接著又開始探討起“竹林七賢”的風(fēng)骨及作品風(fēng)格來。

吳畏簡單地引用老孫的文章說了幾句，便謙遜有禮地表示，自己對魏晉文學(xué)研究不深，需要回去多看些書，找些資料，積淀些知識后再向?qū)O老師請教。

這天，孫大國開車載著吳畏和他女友小琴去釣魚，沒想到在車上吳畏竟然捧著一本關(guān)于“竹林七賢”論文集爭分奪秒地玩味起來，不時還念念有詞，似乎在背誦著什么。而且到了魚塘，吳畏也心不在魚，只顧捧著那本書思索。

嘿，這小子難道真的對這些枯燥的文史課題有興趣，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喲。小琴也手握釣魚竿撇嘴說：“吳畏最煩這些歷史啊，文學(xué)啊，今天連最愛的釣魚都舍下了，真是奇了怪了！”

“沒啥，主要是大國的爺爺影響了我，讓我深得文史的樂趣?！眳俏汾s緊解釋說。

接下來的日子里，吳畏幾乎隔幾天就去找老孫請教關(guān)于“竹林七賢”的相關(guān)問題。老孫儼然把吳畏看成了忘年交，每天都念叨吳畏，夸獎吳畏，幾天不見到吳畏，就會催促孫大國，讓他去請。

孫大國隱隱覺得吳畏對爺爺太過熱情，竟然好幾次都推掉重要聚會，甚至自己老爸又一次得病需要照顧，也不耽誤他來家里找爺爺。

終于，孫大國回過味來了，自己的岳父在電力公司是個副總，吳畏早就說過讓孫大國幫忙引薦一下，自己也想去電力公司就職。現(xiàn)在吳畏這樣獻(xiàn)殷勤，討老爺子歡心，這是“曲線救國”，無非就是想和自己家走得近些，搞好關(guān)系。

孫大國這天待吳畏和爺爺交談完，便把他叫到外屋，小聲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并強調(diào)說：“吳畏，咱倆啥關(guān)系，還用得著你和爺爺套近乎嗎？過兩天我就把我岳父喊出來，咱們吃個飯?！?/p>

吳畏怔了怔，突然笑起來：“你不說我都忘了。以前我是動過去電力公司的念頭，就對你隨口說了句玩笑話，你還當(dāng)真了?！贝藭r，他神秘地小聲說道，“我正想這幾天告訴你咱們?nèi)c祝一下呢，我考到省工信廳了，上個星期面試通過了。我怕萬一考不上你們會笑話我，所以考試啥的都沒告訴你?！?/p>

孫大國既驚訝又尷尬，講了幾句祝賀的話，便感激地說：“我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能無私地陪伴爺爺，真是我的好兄弟。”

“沒啥，誰讓我是咱爺爺?shù)姆劢z呢！”吳畏笑著捶了孫大國一拳。

正當(dāng)他們說笑時，老孫拿著一個信封出來遞給吳畏說：“小吳啊，你不是一直說我發(fā)表在《牧野日報》的文章很有價值嘛，你數(shù)次提出想收藏研究，今天，我想開了，最珍貴的東西就是要贈給知己。當(dāng)時日報社只給了我兩份樣報，這份給你，我就只剩下一份嘍。”吳畏立刻感激地彎下身子，畢恭畢敬地把信封接了過來。

接下來的日子里，吳畏再也沒有踏進(jìn)孫家大門。老孫雖然言語里暗示孫大國去把吳畏叫來探討學(xué)問，但是孫大國嘴上答應(yīng)，心里卻發(fā)虛，心想自己小人之心傷了吳畏，人家才不來的，現(xiàn)在有啥臉面再去請人家。

誰知這天孫大國突然接到吳畏的電話，讓他去參加他和小琴的訂婚儀式。孫大國立刻應(yīng)承下來，這不正是和吳畏化解尷尬的絕佳機會嗎！

訂婚儀式結(jié)束，喝得醉醺醺的孫大國背著人說：“吳畏，小琴這樣高傲的女孩，你不是說她啥都不稀罕，啥都討不了她的歡心，你是咋最后攻下來的？”

吳畏噴著酒氣摟著孫大國小聲說：“因為在她生日時我送給她一個禮物，終于把她給感動了?！?/p>

孫大國好奇起來：“你不是說以前送的寶石啊，金首飾，昂貴香水啥的，人家從小蜜罐里長大的，對那些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嗎？告訴我，到底送的啥貴重東西？”

“嘿嘿，咱爺爺?shù)哪菑垐蠹埌。【褪强侵裁础窳制哔t文章的《牧野日報》?！眳俏返靡獾卣f。

孫大國驚得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啥，一張二十多年前的破報紙？”

吳畏搖搖頭說：“這你就不懂了吧。報紙日期正是小琴出生那天。要知道小琴就是出生在牧野市，四五歲才跟著父母去了省城……”

孫大國愣住了，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吳畏這個討厭文科的家伙處心積慮學(xué)習(xí)鉆研文史，和爺爺搞好關(guān)系就是為了那份早就被他盯上的報紙。

唉，也許人家小琴看重的不僅僅是那份自己出生日期的報紙，還有吳畏為了得到女友歡喜而付出的心思吧。孫大國此時酒醒了一半，陷入了沉思。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