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花栗鼠，在小興安嶺，這小東西蹦蹦跳跳的，多得是。

下鄉(xiāng)第三年，我參加了新點(diǎn)墾荒。墾荒嘛，先得到人跡全無的荒野搭馬架子。馬架子沒窗戶，更沒電，一到晚上，悶得要死。我們只能趴在枕頭上胡說海吹，講在學(xué)校氣老師的事，講班級的女生，講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狗。悶得慌，憋得慌。天天如是。

天一亮，林子里熱鬧了，布谷鳥兒咕咕叫，五彩雄雉忽地飛起，還有兔子、狍子，狼與熊也看見過，最多的是花栗鼠，這家伙兩手捧個橡果，坐得像個老太爺，小嘴飛快地啃著，見人來也愛搭不理的。

有一天，一只花栗鼠進(jìn)入我們的馬架子。馬架子里有吃剩的饅頭、土豆塊、大頭菜葉子——這些遠(yuǎn)比林子里的橡果好吃。

我們故意把饅頭掰成小塊兒扔到門口，扔成一條線，引它入室。

漸漸地，它大模大樣地進(jìn)進(jìn)出出，我們吃飯，它就立坐在邊上，瞪大黑眼睛盯著人的手。我們故意饞它，它竟然跳上板鋪，有動手搶的意思?？赡苁亲屛覀兾沟?，這只花栗鼠胖乎乎、毛茸茸的，很是可愛。

雨天不能出工，我們躺在板鋪上耍懶。大寶突然光著腚跳起來，大叫：“耗子！”這地界，耗子多如土塊，踩都踩死過。我們朝那兒看，只見大寶的被子一起一伏的。我上手摁住，本意是想捉個活的，然后塞到某人褲子或書包里。被子一掀，里面并不是老鼠，而是那只花栗鼠。被抓的花栗鼠根本沒有當(dāng)俘虜?shù)捏@慌，吱吱叫著，左顧右盼，眼睛倒瞇上了。人就這玩意兒，喜歡將寶物藏起來，將可愛的動物關(guān)起來。我們決意將花栗鼠關(guān)進(jìn)籠子。志和用笤條編了個籠子，把花栗鼠塞進(jìn)去。這樣一來，可以隨時隨地逗它玩它，隨時隨地喂它吃的。比方說，大寶想罵志和，就指著籠子說：“你們哥倆一個德行?！北确秸f，我認(rèn)為大寶太笨，就說：“你連它都不如?！?/p>

多一只花栗鼠，馬架子里笑聲多了，苦悶中增添了樂趣。

那天收工，累一天了，我們又拿花栗鼠尋開心。志和說：“還是當(dāng)花栗鼠好，不用干活?！笨墒?，一看籠子，我的媽呀，一個大窟窿，里頭空空如也。我說：“志和，你可真笨，比花栗鼠還笨。它牙那么厲害，笤條子關(guān)得住它嗎？”志和說：“你比它聰明，你咋不早說？”正吵著，那只花栗鼠從板鋪下跳出來了，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好像在說：“吵什么？根本就不該把我關(guān)進(jìn)籠子?！?/p>

運(yùn)石頭的土籃是鐵絲編的，兩個一扣，再經(jīng)加密，合成一個鐵籠子。花栗鼠這回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了。

我們遂心了，守著花栗鼠開逗開鬧?？粗絼诘剜镜描F絲嘎嘎響，本身也是一種樂趣——人就這玩意兒。

我們在馬架子里，花栗鼠在鐵籠子里，看它逗它，就開心，就愉悅。我想好了，等回到場部，帶條紅布條來，系到它的脖子上，那樣子一定更好玩。

這天，花栗鼠突然大鬧天宮，在鐵籠子里翻跟頭打把式，吱吱叫個不停。我們亂了方寸，不知它得了什么病。是不是被關(guān)瘋了？不能呀，頭一天還好好的。

送給養(yǎng)的大馬車來了，趕車的老田頭看了眼花栗鼠，大叫：“不好，壞菜了！要發(fā)山洪。快快，快轉(zhuǎn)移！再晚就完蛋了！”

萬里無云，會有山洪？但老田頭是山里通，他的話不能不聽。

我們雖沒親眼見過山洪，但是住在山里，知道山洪的厲害。我們胡亂地捆上行李，帶上吃的，我忽然想起，有一支笛子應(yīng)該帶走，又把笛子塞進(jìn)行李。志和跑出門又返回來，從板鋪下拎走一雙球鞋。大寶更是丟三落四，掀開炕席摸出幾個信封。

我們慌慌張張?zhí)辖o養(yǎng)車，準(zhǔn)備回場部。屁股剛挨上車板，老田喊：“你們聽！”

突然來了大風(fēng)，涼涼的。

“要下雨？”

“不是下雨！這是洪水帶來的風(fēng)！”老田頭解開馬套子，喊，“往山上跑！跟著馬跑！”

我們是真怕了。四匹解套的馬，全都朝山頂跑去。

我們跑到山上，喘息著。老田頭說：“幸虧是花栗鼠，要不，全完蛋了?！?/p>

正說著，洪水似一面移動的墻倒了下來。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勢不可擋，這些成語用在這里全是實(shí)實(shí)在在、恰恰當(dāng)當(dāng)?shù)?。我們的馬架子被卷進(jìn)一個巨大的漩渦，轟然漂走。土籃、柳條、木板打著旋兒上上下下，時隱時現(xiàn)，還有我的帽子、我的臉盆。

山洪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們返回來時，看到的是廢墟，原來的東西還是東西，就是挪了位置，亂七八糟。

翻弄東西時，我大吃一驚：關(guān)花栗鼠的鐵籠子已經(jīng)破成兩半兒，花栗鼠沒了。

我一拍大腿，那個后悔。要不是花栗鼠發(fā)出警報，我們?nèi)酶F籠子一樣，變成兩半兒?？墒牵覀冝D(zhuǎn)移時沒有一個人想到將花栗鼠帶走?！盎ɡ跏?，花栗鼠哪兒去了？”

“哪兒去了？要是不關(guān)在籠子里，它早就跑了。關(guān)在籠子里，肯定是沒命了?！?/p>

這個悔！后悔忘了花栗鼠，忘了救命的花栗鼠。人就這玩意兒，老是忘了本。

大寶怨我，我怨志和，志和怨大寶。人啊，就這玩意兒，事后全怨別人。有個屁用！花栗鼠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