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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肯快跑×老狗(短篇小說)

2024-03-19 03:53:31江洋才讓
作品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皮袍老狗場子

江洋才讓

1.仲肯快跑

仲肯一下子從墻上跳過來。

不小心踩了野狗的尾巴。

野狗汪汪汪地哀叫幾聲,齜著牙。

即使天還沒亮透,也能看到它牙上的白和雪山上的雪不同,也和墻上壘著的白石頭不同,更不用說那糌粑口袋里的白糌粑,這最耐餓的糧食,還有混合在糌粑里的白砂糖。即使狗叫過了,收攏口袋布般耷垂的上嘴皮,呆愣一小會兒,望著仲肯搖起了它的狗尾巴。尾巴像是一根牛尾撣子,在空氣中掃掃,要說它能凈化空氣很難,可要說它吸引了仲肯的一部分注意力倒是真的。

仲肯看了一小會兒,然后把手指豎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臉上焦急的神色暴露了他是逃出來的。你呀,別再叫了。這要是讓村里人看見,我該怎么辦?仲肯臉上的表情即使被天的黑掩住,可野狗卻是聞出來了。要不怎么說,它能聞風(fēng)辨色,嗅著那道軌跡它能追著你跑上一天,不不不,整整一個月也追著你。仲肯突然意識到這點的時候,腳已經(jīng)把他帶到了路上。腳板一前一后,輪番交替,聲音啪啪啪的一點也不矜持,不像是悄悄逃出來的。更不像是一個仲肯,也就是格薩爾說唱藝人的做派。嘻,還哪門子做派不做派的。要知道禍到臨頭,大事不好,哪還有什么心情管什么做派不做派的,就差沒有插上翅膀,恨不得飛起來,飛走。

仲肯看著野狗,跟在他后頭,就罵咧咧地趕走它。所謂野狗在這里指的是沒有人豢養(yǎng)的狗子。所以,打它一石頭不會有主人找上來??蓡栴}是一石頭下去,野狗肯定會哎哎地叫喚,叫喚聲肯定會引起其他狗子的狂吠。其他狗子一狂吠,肯定會把村里的牛吵醒把村里的羊也吵醒。村里的牛醒了羊醒了就會踏圈,那蹄子噗噗噗地激起帶著灰塵的聲音,很快就會吵醒屋里頭的人。人醒來肯定會去牛圈里看看,去羊圈里看看,然后,聽著狗的狂叫會好奇地走出院子,再看,就看到仲肯站在石板路上,就會上前問,仲肯這個時候你怎么能走呢?很快就要開格薩爾說唱現(xiàn)場觀摩會了,你可是我們村唯一的仲肯,你要是跑了,這場觀摩會其他仲肯來了,你這不是丟咱村的臉嘛?仲肯想到這里,趕緊噤聲,捂住嘴,然后,朝野狗踢踢腿,向村外走去。他想到老婆這時候還睡著,剛才出來的時候,他悄悄地看看她,再看看她被窩里三歲的兒子。再看看屋里的陳設(shè),而后看看自己的說唱帽子仲霞。說唱帽子仲霞就在立柜的櫥窗里待著。一看到仲霞,仲肯轉(zhuǎn)變方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打開櫥窗,立時,他感到仲霞動了一下。

仲肯嚇得不輕,如果說仲霞動了一下,那說明自己腦子有問題,他把仲霞拿出來,看了看。然后就聽到仲霞說話了。

仲霞好像感到了他的處境,輕聲說,你怎么能走呢?你走了,后天的盛會怎么辦?仲肯愣了一下,嘴里輕聲說道,我不走難道要待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丟人現(xiàn)眼還不是丟我一個人的臉,全村的臉都會被我丟了,所以,你就別說話了。我知道一頂帽子說話必是我的臆想,回歸你的櫥窗待著,老老實實等我回來。

仲肯確實想出去躲幾天,等到現(xiàn)場觀摩會結(jié)束后再回來。他趕走野狗后,一個人沿著村里的石板路走到了村頭的土路再由土路踏上了蜿蜒的山路再下山來到了全是路的地方。天亮了,太陽把光灑下來,問候第一個看到他的人。仲肯覺得自己絕對是那第一個。剛才,他看到太陽露頭的時候,就問候太陽來著,你早,請把你的光帶給全世界吧。太陽越升越高,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肯定是不可以的。他回想著自己到底要逃向何處,既然到了這里肯定不能沒目的地瞎走,像一頭走丟的牛和一只走丟的羊甚至像一匹可憐的馬。

仲肯想起來了。

仲肯想起了什么?

太陽輕輕地將光丟在他的肩上、額頭上。仲肯想起自己的窘境。當(dāng)一個仲肯突然發(fā)現(xiàn)腦子里的格薩爾王說唱被清空,那意味著什么?這對于一個仲肯來說絕對是噩耗。

那一天,村長找上門來。村長手提一串檀木念珠,嘴里剛開始哼著一段民歌的曲調(diào),見到仲肯立馬轉(zhuǎn)換成語重心長的話語。

村長說,這次格薩爾說唱現(xiàn)場觀摩會很重要,在我們村召開,縣里投了不少的錢,還請了電視臺的人拍電視,你可要為我們村爭光??!

村長見仲肯呆愣如羊,又說,你要好好地說唱,這幾天,可要保護好你的嗓子,不要吃辣子,到了那天用你清亮的嗓子把全場給震一下!

仲肯記不起格薩爾王說唱的所有內(nèi)容,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如果有人問這是為什么,他無言以對。他想了好久,決定搞失蹤。太陽把他的身子曬得暖融融的時候,仲肯已經(jīng)從那片全是路的地方走到兩山之間的一片草場。以前,他放羊的時候,時常光顧這里?,F(xiàn)在不常去了,卻還記得那時候自己放著羊愜意的走動。他忽然覺得有一個人在搞跟蹤。仲肯有了這感覺心里立時慌張起來。他想象也許是村長也許是自己的老婆或許是村里別的什么人,想到這兒,他猛然回轉(zhuǎn)頭。腦后的世界立時變成眼前的世界。什么也沒有嘛,如果說有什么人跟上來,肯定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曲塔才仁。這家伙考學(xué)考不上質(zhì)疑人的本事卻見長。他時不時就會找仲肯,仲肯記得他總是問是誰教會他格薩爾王說唱的?仲肯回答,沒人教。只不過是放牧?xí)r睡了一覺,做了一個夢,醒來后大腦里就有了很多部的格薩爾王說唱。可現(xiàn)如今,腦子里好像是刮起了一場風(fēng)暴,一夜之間判若兩人。仲肯有點恨曲塔才仁,當(dāng)然他更恨自己。猛然間,就聽到一陣嘈雜的腳步宛如一群藏野驢踏地而來,顫動從地表過電一般傳遞他骨頭上。

仲肯一驚,然后反應(yīng)過來,還沒等他向青草掩著的土洞跑去,那條野狗突然汪汪汪狂叫著躥出來。仲肯揪著它的頭皮將它拉入洞,鉗子般的兩只大手箍牢狗嘴,不讓它發(fā)聲,嘴里小聲說道,你這黑皮白斑狗,真的好無賴,我不是讓你別跟著我嘛,你怎么又跟來了?

野狗嗓子里發(fā)出哎哎的嘶嘶聲,試圖從他的左臂下掙脫出來,仲肯夾得更緊了。他聽到那陣宛如藏野驢踏動地表的腳步聲,停在土洞的上方。這樣,這些追來的人就站在他的頭頂開始說話。有人說,肯定不是走了這條路,一開始我們就追錯了方向。還有人說,就你能,難道你是狗,能聞到仲肯的味道不成?又有人說,不是這兒,從這看過去一覽無遺的,也沒發(fā)現(xiàn)個人影,更不要說早早就跑掉的仲肯。

隨后,他聽到了曲塔才仁的聲音。方才我明明看到一條黑皮白斑狗過去了,可轉(zhuǎn)眼之間就消失了,難道它鉆到了地縫中?更讓仲肯想不到的是,老婆的聲音也冒出來,昨晚,村長告訴我,你老公狀態(tài)不對,你可要留意了,別讓他出什么事。沒承想,這一大早的,他就消失了。

仲肯心里有點過意不去,怎么說呢,老婆一定很緊張,心里絕對像是下了一場白茫茫的大雪。剛開始,他確實想寫幾個字,留到桌上,可后來一想,老婆一定會把紙條交給村長,所以,他只能咬咬牙跺跺腳,心一橫,什么也沒留。仲肯繼續(xù)豎起耳朵聽洞外的動靜,老婆和曲塔才仁的對話變得稀碎,好像被一陣風(fēng)帶走了。也不知什么時候,身上的力氣就泄了,整個人好像癱軟了下來。他拉著野狗的身子爬出土洞,太陽在天上散射著熱焰,草原上的草似乎被烤得發(fā)出細密的聲響,嘶嘶嘶的,好像什么在漏氣。老話說得好,誰直視太陽的眼睛,誰就是在給自己的眼睛找麻煩。

仲肯低下頭,忽然看到野狗一點聲息沒有似的靜靜地躺著。他扯了一下野狗的后腿。又一下。野狗緊閉雙眼,一動不動,皮毛被風(fēng)吹得抖顫,好像它的靈魂溢出了身體。

野狗死了?仲肯一下子慌張起來。他提起野狗的前腿,將它的身子甩來甩去,醒醒,喂喂喂,你怎么不汪汪了?這個時候,如果你汪汪也不會暴露目標(biāo),可現(xiàn)在你卻閉著眼閉著嘴,好像吃了萬能膠把嘴給粘上了。太陽靜靜地照著一切,萬物閃閃發(fā)光,有些時候,只有安靜下來才可能獲得一些靈思。

仲肯哇哇大哭起來,他不是哭野狗,而是哭自己怎會如此的倒霉,不但忘記了腦子里最金貴的東西,還背上了一條狗命。太陽掩在了一朵云里,他開始用手刨一個坑,眼淚嘩啦啦地從臉上滴下來,滴到自己剛挖出來的一個淺坑里。這個時候,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狀況:竟然忘記了口誦的經(jīng)文。換在平時,他時不時會咕噥上那么一段,可現(xiàn)在看著野狗的尸體嵌入淺坑,而自己卻念不出半句超度的經(jīng)文。

仲肯又哭了起來,直到哭得嗓子有點啞了,他才把土掩在野狗的身上。這么一個淺淺的坑,卻讓他曉得自己不只是忘了格薩爾王說唱,而且還在忘記自以為記得最牢固的東西。

仲肯再次想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了眼淚。干號刮擦著空氣,刮擦著自己的耳膜,直到干號從嗓子眼里撞上巖壁而后回彈到身上,再飛向眼前的三間土房。土房是在路口出現(xiàn)的,要知道這兒本來是一個小賣部,早年間,阿爸瞅準了這個地方。仲肯記得阿爸拉著他的手,那時他還小,鼻涕條從鼻孔里探出來,好像一只躲在山洞的綿羊走出來。那時候,阿爸就說過的。你看,這里有三條路,每一條都通向一處要緊的地方。左邊是通往薩麻的,右邊是通往薩鬧的,這一條嘛,卻是通往向尼敦德的要道。仲肯不但記得阿爸使勁地將一口痰吐到青石頭上,還記得阿爸在路口撒了一泡尿,像是一條野狗在自己的地盤打上氣味的記號。果然,沒多久,阿爸就在這兒開了一個小賣部。有人把那個小賣部叫作司機解憂部,也有人把小賣部叫作歡樂牧人之家。反正,仲肯記得阿爸自從干起了這營生,家里的活兒全落在阿媽和他的頭上。這一干,就是好多年,直到有一天阿爸覺著自己干不動了,加之仲肯也不打算繼承,所以就把店盤了出去?,F(xiàn)在,這面貌算是升級了。也不知轉(zhuǎn)手了多少次??傊?,現(xiàn)在這家店不僅是小賣部,還是飯館,還算是一家旅社,因為有一間客房可以提供。仲肯突然明白自己算是被潛意識揪著來到這里的。

仲肯說,我又來了。仲肯說這話的意思當(dāng)然是在說明不久之前自己剛剛來過,而且還認識店主人怪大叔和怪大嬸。怪大叔和怪大嬸這外號不是仲肯起的,而是他從店里的意見本上看來的。你看這一句,怪大嬸今天表現(xiàn)不佳,阿卡包子里的油明顯沒前幾次足。還有這一句,怪大叔脾氣沖,態(tài)度蠻,人最起碼要做到始終如一,不能一天陽一天陰,涼了大家伙的心。當(dāng)然了,油膩臟污的意見本依然掛在墻上,瑟縮在仲肯的背后,黯淡無光。仲肯意識到自己的后腦勺對著意見本,而鼻子正沖著怪大叔。怪大叔沒意識到仲肯的來臨,和一個月前的目的完全不同。

一個月前,他純粹是被怪大叔請去說唱《格薩爾王傳》,這間店子里坐著十來個人,仲肯就給他們說唱了一段《霍嶺大戰(zhàn)》,這是老段子了??涩F(xiàn)在,說出來怪大叔完全不會相信,怪大嬸也不會相信。當(dāng)然,也沒有必要對他們講出來。

仲肯買了一堆的零食,算賬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了乘法口訣,五七得多少來著?原本除了說唱,他最拿手的是乘法口訣,可現(xiàn)在他一點也想不起乘法口訣是什么時候從大腦中逃逸出去的。仲肯想哭,怪大叔見狀用犀利的眼神盯著他。仲肯說,我想不起乘法口訣了。怪大叔說,這怎么可能,你的腦子里能夠裝下二十部格薩爾王說唱,怎么會容不下那么一點點的乘法口訣?仲肯說,我還想不起全部格薩爾說唱的內(nèi)容了。話不經(jīng)意間飄了出來,仲肯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就聽得怪大叔和怪大嬸異口同聲,怎么可能呢?你又說笑了。說完,他倆面面相覷,交換眼神,只見仲肯尷尬地將那堆零食裝到糌粑口袋里。也沒多少,就是一把水果糖,零散的小餅干,五顆巧克力,四根棒棒糖。剛開始,他把糌粑口袋藏到藏袍里,做到了好像他沒帶任何的食物。要知道他并不是喜愛吃零食,而是緊張的時候,他需要不斷地往嘴里塞一些嚼著,嚼著,好像能分散注意力,不去想那些讓他痛心的事。

店子里又進來一些人,車子在店外激起的灰塵從門里進來,落在店里的桌子上,手指一劃就能在桌面劃出一道痕跡。幾個人圍坐著一張方桌,確切說是四個人,為首的顯然是那個女的。女的戴著一副眼鏡,她不動聲色地叼了一根煙。坐在旁邊的一個長發(fā)男趕緊用打火機打著火,幫她點上。另兩個男的也是長頭發(fā)。倒是這個女的是短發(fā),深深地吸一口煙,而后緩緩地將煙霧吐到空氣中,好像要置換店子里的空氣。

仲肯耳朵里立時傳入這些人的談話聲。一個男的說,這次我們出來已經(jīng)做足了前期準備,絕不能再輸給二組。又一個男的說,就是,上次主要是我們沒有做好準備,所以讓他們領(lǐng)先了。另一個男的說,別說了,背后議論人沒什么意思,只要我們團結(jié)起來,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就行了。短發(fā)女發(fā)話了,也不要搞得跟上前線似的,正常工作,心態(tài)一定要好。

仲肯的耳朵里立刻塞滿了他們的話語,也不知這些人是干啥的,單從外表上猜很難猜出來。仲肯付了錢,耳朵卻警覺地聽著,好像一匹臨河而立的馬聽著河水的動靜。他裝得心不在焉,轉(zhuǎn)身就看到那三個男人中最瘦的那個,好像變戲法般地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個文件袋,女人轉(zhuǎn)過頭來喊,怪大嬸,給我們來十斤阿卡包子,吃不完,我們可以帶走晚上吃。說著,那個瘦男人從文件袋里拿出撲克牌厚度的一沓照片,一張一張地在桌子上鋪開。仲肯顯然沒見過如此的陣仗,耳朵里又傳進瘦男人的聲音,導(dǎo)演,你看看這次觀摩會上仲肯們的照片,你想想,我們應(yīng)該從誰那兒開個頭?

仲肯算是聽明白了,這些人是電視臺攝制組的,打算給仲肯中的代表人物各拍一個十分鐘的專題片。那一張張的照片里也不知有沒有自己的。仲肯看著怪大叔,怪大叔看著仲肯。這些人卻專心看著桌子上的照片,好像看著撲克牌通緝令上的伊拉克戰(zhàn)犯。

誰是那個老K,誰是那個A,誰又是接下來依次出現(xiàn)的二三四五六,仲肯感到好奇,怪大叔也感到好奇。他倆面面相覷,而后又饒有興致地聽著他們的動靜。

女導(dǎo)演吐了一口煙,而后拿出其中的一張,顯然這個人就是她認定的仲肯中的老K,就從他開始拍。女導(dǎo)演又吐了一口煙,煙霧散去后,仲肯看到自己的照片出現(xiàn)在她手里,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照的,一臉的嚴肅深沉,似乎凝視著深淵中的黑色浪花。

仲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妙,他拔腳就從店子里跑了出來,就聽到身后怪大叔說,跑出去的那個就是你們手中照片里的那個仲肯。仲肯聽到他們在身后喊了一陣話,因為跑得太快,話語很快在耳邊變得稀碎,好像一鍋冒泡的稀粥。他像一只蜜蜂憑著感覺選了一條路,也不知是通向薩麻還是薩鬧,更不知是不是通往向尼敦德的。反正,他快速跑起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啊,跑啊,跑啊,心里還一個勁地埋怨自己為什么到了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如果沒有忘記格薩爾說唱,這一切該有多美好,可現(xiàn)在卻變成了毀掉自己的噩夢。仲肯跑得氣喘吁吁,他忽然明白自己的出走變得毫無意義。不是嗎?眼前的大地竟然隨著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頭頂?shù)奶?,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開始嗡嗡作響,好像一群蜜蜂環(huán)繞在上方。一個女人的聲音,好像從空中撂下來,砸在仲肯的腳面上。

要知道自己從店子跑岀來的那一刻就被盯上了。一架有著攝像喊話功能的無人機從店子的門口扶搖直上,一切盡在俯瞰之下。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褲管在急劇的拉扯下撕開了一條口子。那個聲音好像把自己的心也撕扯了一下。他摔倒在地,爬起身來就看到渾身沾滿土塵的野狗沖他齜牙咧嘴??磥?,野狗沒死,那淺淺的坑困不住它。這時,高空中女導(dǎo)演的聲音更加的響亮,聲音不僅砸在仲肯的腳面上,還砸向耳朵的最深處。

仲肯,回來。我已經(jīng)知曉了你逃跑的真正原因。怪大叔和怪大嬸剛才向我講了你已忘記全部的格薩爾說唱,這對于我們攝制組而言更有記錄的意義。如果你不回來,依舊選擇逃跑,那我會用無人機拍下你逃跑的全過程,你逃無可逃,藏?zé)o可藏,一切盡在我的掌控之中。

仲肯不由感到一陣暈眩。他看看正抖落皮毛上塵土的野狗,又抬頭看看懸浮在天上嗡嗡作響的無人機。一種憤怒從腳跟猛然竄上了頭頂。

仲肯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向無人機扔去。

2.老狗

他們說我一到夜里就哭。黑夜沉沉,只有門口黑皮的老狗似乎要定住夜晚,幾顆星星眨巴著小眼睛。煙囪里飄出煙子,整個縣城都似乎被熏染了一番。

夜里的板房,爐子上烤著的土豆焦黃。

他們知道,我守著個場子。冬天,我披著破皮袍在這片圈起的地,簡易的木頭桿子纏著老麻繩,一拉一松,便完成攔車桿的起降。

晚間,停車場里的車子,稀稀拉拉。我像一個老牧人。門口的老狗,快變成鐵疙瘩了。我像是點數(shù)牛羊一樣點數(shù)車子。

面包車是羊。

卡車是馬。

越野嘛就是牦牛。

山在不遠處黑咕隆咚的地方臥著,時不時向我耳朵發(fā)送響動。

嘎噠嘎噠,好像一截凍土段持續(xù)冰凍。我的眼撞上一絲涼,一點也不明白這也算是考驗。考驗就考驗唄,于是我眼睛瞪圓。場子很可能是一片牧場嘛。

其實,我知道停車場是停車場,牧場是牧場。車子的四個輪抵不了活物的四條腿。有些時候,夜深了,所有人都去了夢鄉(xiāng)——只有我,披著皮袍。皮袍是祖?zhèn)鞯?。夜里的老狗,在門口蜷著身子,時不時悶出低沉的吠叫。場子里的車都睡了。頭頂?shù)囊桓緱U上懸著的黃燈泡把我照在一邊:耷拉著袍袖。

氣氛快趕上天葬場了。

我緊趕著將一個盛飯的鋁盆放入空地。老狗聞著味兒,慢悠悠醒轉(zhuǎn),低眉順目,好像說:謝謝噢。我的皮袍完全罩住小板凳:不用謝。

老狗矜持地站一會兒,良久,才吧唧吧唧吃起來。

我說,慢點,當(dāng)心噎著。

天黑壓壓,暗沉沉。幾丁星光起不了什么作用。老狗似乎在示意:要不你去睡覺,這兒有我盯著。我抬抬眼皮。一絲睡意竟然像一?;鹦撬凰凰宦陬牟莸亍K庾屛遗矂硬阶?,倒在床上。身子一躺平,卻又睡意全無。腦子里指不定會出現(xiàn)幾個人。他們中的好些人一生氣,便稱呼我為其根:老狗。

我耳朵里這樣的聲音冒上來,便不在乎多幾個。夜里時不時就有風(fēng)吹來。他們問起話,一點禮貌也沒有。

其根,你有老婆沒有?

我搖頭。從來就沒有過?

我繼續(xù)搖頭。

可悲,一把年紀了白來這世上走一遭。

白來就白來唄,這又能咋樣!

我不斷地在床里沉下去。老狗的吠叫,帶著點數(shù)星星的意味。我聽得出來,夾雜著隱隱的不安?!宸康拈T,突然被推開。懸在屋外的燈,晃悠悠地照著推門人的后背。

一股酒味混合濃烈的香水味,嗆得我朝三個方向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使勁揉揉鼻,打開屋里的燈。眼前的一幕竟然嚇得我往后退了退。一個年輕的姑娘敞開呢子大衣站在那兒,光生生的大腿,白晃晃的有些亮眼。

我裹緊老皮袍。

她鉆進屋。

夜,真要把我腦子里的不一樣逼出來。他們肯定打賭了。一方說,其根經(jīng)不住這姑娘的誘惑。沒有另一方。另一方是我自己。我抬眼猛扎扎看到她的紅嘴巴,把夜?fàn)C個窟窿。

老眉下,老眼中:呢子大衣?lián)淅怖猜湓诜e灰的角落。角落堆著好多藥瓶,失效的藥片早已死在瓶中,做不得見證。一些凌亂的診斷書被揉得皺巴巴扔在那兒。有了呢子大衣遮蓋,這一切一點都不重要。

眼睛繼續(xù)往前看:姑娘像從天而降,眼眶涂得烏青烏青,臉瘦得有些脫相。只是,我一點也不曉得什么時候她要在我體內(nèi)燒一把火。

我脫下袍子,套住這姑娘。皮袍簡直像是撲上去,緊裹住她,皮袍上經(jīng)年的膻味,肯定會打消她的念頭。她雙手撕住袍襟,試圖脫掉皮袍。她一拉,我一收。她拉的時候使足了力。我一收,也用了九成氣力。來來回回。

她喊,你拿開。

我說,天冷,你披著。

她喊,其根,他們湊錢雇我陪你過夜。

我說,你穿上我祖?zhèn)鞯钠づ?,就算過了。

所以,只要套上皮袍,陪我就變成坐在場子的小板凳上。

四周,那些稀稀拉拉的車子盯緊她。我袒露著上身,溜肩上下行的空氣拔涼拔涼。老狗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情形,說不出什么,干脆,趴下來下巴貼著地。狗頭指示的方位:五菱之光與金杯面包車在前,之后是牛頭霸道。北京吉普在更隱暗的角落盯著。桑塔納獨自沉思,一個輪胎竟然癟了下去。皮袍完全像和她達成了一致。

他們肯定想不到,姑娘竟然當(dāng)著我面哭了起來,剛開始是抽泣,后來變成號啕大哭。他們表示不能夠理解,只不過是穿了其根祖?zhèn)鞯钠づ郏虑樵鯐兂蛇@樣?我不明就里,手足無措??薨桑腥瞬皇钦f我一到夜里就哭嘛,也許是皮袍起了作用,哭到不想哭,心也就通透了。

白天,老狗早早就離開場子。整整一天,它都會在縣城里晃蕩。

晚上,它帶著縣城的煙火味兒準時出現(xiàn)在門口。那里,鋪著一塊干羊皮。只要羊皮嘎嘎一響,一召喚,老狗便會蜷成一團縮在那兒。

我啪啪啪拍去白天的土塵。其實,看一個老式停車場也沒什么復(fù)雜的,不過是一輛車停進來,一輛車開出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輪又一輪,一波又一波。我總是重復(fù)著升桿降桿收錢的動作。到了夜里自然也就緩下來,慢下來,時間也不像白天那般匆匆,一切都不急不緩。我不住地看著老狗堅硬的狗頭,好像聽到它慢吞吞道出縣城的事。他們總是講,老狗的說道其實是我自己的編排。當(dāng)一個人習(xí)慣在一只狗面前自言自語,必定會將言說轉(zhuǎn)變?yōu)轭^腦中的對話。

老狗慢悠悠地走進來,依然是吃完我倒在鋁盆中的剩飯之后,趴在離我三尺開外的地方。老狗好像在說,我在縣城看見那天的姑娘了。我說,你開什么玩笑。這都過了一個月,你還沒忘掉這檔子事。老狗又好像說,有些事情沒那么好忘,比如一個號啕大哭的姑娘,要知道我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她哭什么哭嘛?

我披著皮袍時不時對著場中的車子問一問。問多了顯得我很傻。我傻不拉幾地說著話,他們一定會覺得我得了魔怔。不信你看嘛,我一個人盤腿坐到場中央,似乎要給場中的車子開一個會。會議的議題,一提出來就整得我自己窘迫。

我的老臉沉下來。夜也沉下來。老狗也從鼻孔里噴出幾聲哼哼。身后傳來恰如草叢中的異動。這也怨不得誰,時不時我就會想場子就是片牧場,而草叢中的異動不就是那個姑娘的到來,她來了,明顯地換了種活法。頭發(fā)不再凌亂而卷曲,而像是溪水垂下來。眼眶涂抹的烏青不見了,薄薄的鴨絨衣穿上身,黑色的長褲襯托著雙腿,嘴角掛著淺笑讓我覺得我是不是認錯了人。

我轉(zhuǎn)頭看老狗。

老狗點點頭。

真是她?不要搞錯。

老狗眼神流露,怎么會嘛,不信你聽她說什么嘛。

我有點恍惚,耳朵里被丟進來的是不是一個聲音?

我不敢重復(fù),只有在心里醞釀。眼看著這姑娘在我的板房里忙活起來,擦擦桌子,掃掃地,把桌子上的缸子移到床頭柜,又被我挪回來。

他們確實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這個姑娘慢慢就和我混熟了,和老狗混熟了,和場子木桿上吊著的燈泡混熟了,和纏著老麻繩的攔車桿混熟了。

我知道混熟后的后果,她可以看我的身份證嘛。身份證上的我板著臉,嘴巴撇得好像不屑于來到人世。眼睛圓溜溜,像掛在舞靴上的銅鈴鐺。耳朵嘛,不大不小的像捏了河邊泥,做出來也就這樣。發(fā)型和現(xiàn)在毫無二致,是無發(fā)型,不長不短,自然生長。

她驚呼,你身份證上的名字不是其根?

我說,開玩笑,哪有人叫老狗的?

她喊道,你居然叫曲赤,小狗??涩F(xiàn)在卻成了老狗的年歲。

我只好解釋,這是父母親怕難養(yǎng)活,取了賤名。

她繼續(xù)喊,哦,原來是這樣。那我給你介紹對象如何?

第一個對象是一位廚娘。廚娘胖乎乎臃腫地移步場子。

我知道她看不上我的外形,而且不一定配備了有趣的靈魂。兩個人的外形都不過關(guān),拼拼靈魂看看能不能撞出火花。沒火花,甚至連煙都沒冒。

第二個對象是開肉鋪的。老狗好像時不時在我的腦海里嘮叨。

我看這第二個還不如第一個。

我說,何以見得?

老狗在我腦海里說,她常帶著親友蹭停車費,不給錢。

我說,那些錢后來都是我墊的。

老狗繼續(xù)在我的腦海里說,不要和她來往了。

他們當(dāng)然記得我剛來縣城的情形。

我背著用綢腰帶綁成一團的皮袍。眼睛里閃動的火苗,那么小,那么小,那么小,眼看著就要熄滅。他們不要看我眼里的火熄了,其根,所以說,你看場子的工作是我們給你爭取的。

爐子上的土豆嚼在嘴里變得稀碎。

牙齒上沾著只有我自己看不到的黑屑,像蟲洞。

時不時,夜的邊界上醉漢們又開始喊起來。場子的攔車桿總是攔在那兒,好像一條界線。醉漢靠上來,扶住攔車桿嘔吐。只要老狗舔了這污穢,它也會醉一夜。

老狗一醉,就變得懨懨的,它趴在羊皮上,把頭縮在前爪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倒不是說老狗不想什么,而是老狗想什么我壓根不知道。只要老狗醉了,場子里的車子就變得煩躁起來。我聽到車子無故發(fā)出咔嗒,或者叮叮的響聲?;蛘撸瘓髸婀值仨憥茁?。

我披著皮袍,神情緊張,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拿在手里。

他們清楚我后來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得以放松。地上,躺著的只不過是一個醉漢。醉漢褲兜里的手機開始叫喚。一只老狗吠叫的彩鈴撕開場子的靜謐。重復(fù),不斷地重復(fù),重復(fù)到好像要把狗叫送到石頭里去,送到車轱轆里去,送到車子的機器里去。我趕忙從醉漢的褲兜中掏出手機,接通。

耳中立時出現(xiàn)一個大牧場,好像一下子就在我的腦子里畫出界錢。真的,很大很大,有這么這么這么大,總之很大很大很大,大到讓我想到我耳邊的手機里有天地。

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突然冒上來。

小女孩說,阿爸,你在嗎?

我看看醉漢,你阿爸睡著了。

小女孩說,他今天很累嗎?要在平時他不會這時候睡覺。

我說,他來我這兒玩,所以今晚會睡在我這里。

小女孩說,你那里是哪里?

我說,我這里是一個停車場。

小女孩說,我這里叫一百個帳篷牧場。你那里的停車場叫什么?

我說,可以叫藏獒停車場,也可以叫老狗停車場。

小女孩說,怎么有兩個名字?

我說,兩個名字,就是大名和小名。

我聽到小女孩在笑。

笑聲還未散去,就聽到她繼續(xù)說道,阿念(爺爺),請您轉(zhuǎn)告我阿爸,我阿媽原諒他了,讓他快回來。

我點點頭。早上醒來,卻發(fā)現(xiàn)醉漢不辭而別。

我后悔地直跺腳,哎呀呀,怎么能這樣?

我搖搖頭,披上皮袍,自責(zé)的情緒竟然綿延了很多天。

我還能干什么?這點事都干不好。

我坐在小板凳上,突然看到一個穿皮袍的小女孩看著我。她的臉蛋紅撲撲,嘴角掛著的笑意讓我覺得很親切。

這不是做夢吧,小女孩朝著我走過來,揮動小手。她站在離我有二十米遠的地方。

開始喊起來,阿念,我阿爸回家了。阿爸和阿媽復(fù)婚了。我又有阿爸啦。阿念,歡迎你到一百個帳篷牧場來玩。

我兜不住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不住地告誡自己:

要穩(wěn)當(dāng)。穩(wěn)當(dāng)。穩(wěn)當(dāng)。

我穩(wěn)如老狗。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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