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江
你吃過剩飯嗎?我吃過,還特別喜歡吃。
這些剩飯一般是小家小戶的殘羹。
他們一般會在洗碗時將盆里那些被水或湯浸泡得發(fā)白的米粒倒進下水道,講究一點的人家會把清洗下來的垃圾用袋子裝好扔到垃圾桶里。于是我們這些玩意兒便常常鉆下水道、占領(lǐng)垃圾桶,競爭也挺激烈。我們比的是往嘴里猛塞的速度,吃得快,往往可以休息個一兩天,爽歪歪;要是吃不飽就完蛋了,還得餓著肚子到處覓食,腸子都得瘦兩圈。
我們這些玩意兒每天思考的是如何讓自己吃飽,還要藏起來,不叫那些人瞧見,因為我們但凡出現(xiàn)在了誰的空間里,特別是特私密的空間里,比如被窩、馬桶之類的地方,往往會被那些人罵爹喊娘地趕盡殺絕。
倒也不是被告上法庭之類的非法入侵罪,因為我們這些玩意兒是老鼠,老鼠沒有戶口本,或許居住證也沒法續(xù)簽。
我是一只老鼠,一只思想超群、氣質(zhì)非凡的老鼠。請你務(wù)必清楚,我可是一只與其他鼠類完全不同的正派鼠,我是一只有文化、有夢想、熱愛生活的好鼠。
我媽生我時,因生了一大窩,我們居住得非常擁擠。當(dāng)時我們一家人擠在一個工廠小食堂的煙囪里,每天巴巴地等著自己長大,等手腳靈活了就跟媽媽學(xué)覓食。那時候,我已經(jīng)展露了一只老鼠最偉大的抱負(fù)——早日離開這擁擠的煙囪,尋找一個飯店的犄角旮旯長居,過幸福美滿的生活??上旃蛔髅?,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把靠在煙囪缺口邊上看風(fēng)的我吹了下來。
就在我以為我的鼠生就要完蛋的時候,一袋工人準(zhǔn)備丟掉的木屑救了我。我正巧掉在了那袋木屑上,沒有被摔死,但我面臨被餓死的困境。明明還值得一救,但我媽嚴(yán)格按照鼠界生存法則對待我的生死,那就是涼了就涼了,反正下一胎又是五六七八個。
就在我為自己的存亡擔(dān)心的時候,一個七歲的小男孩發(fā)現(xiàn)了我。當(dāng)時我覺得這輩子也是衰到了極點,在劫后余生時又遇到最恐怖年齡段的人類男孩。我以為我要完蛋了,但沒想到那個小男孩竟然把我養(yǎng)了起來。
沒錯,就是把我養(yǎng)了起來,養(yǎng)在他床底下的盒子里。每天給我送他妹妹喝不完的奶粉,倒在瓶蓋里,讓我喝。在我喝奶的時候,他一邊摸我一邊跟我說話,還親昵地叫我“鼠寶”。
那時候我的毛還沒長出來呢,我是有些惶恐的,總是擔(dān)心這孩子是不是把我錯認(rèn)成了什么可愛的小倉鼠。萬一等到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灰黑的毛發(fā)長出來了,身體長大了,我那副模樣會不會把這孩子嚇得留下心理陰影呢?
不管了,老鼠干嗎管人類怎么想呢?我惡劣地安慰自己,等我慢慢長大了,就偷跑出去,繼續(xù)尋找飯店之類的地方完成理想。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小男孩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那小男孩也毫不客氣地向我吐露亂七八糟的心聲,有些話我聽得懂,有些話我聽不懂。老鼠的人類語言本身就是跟人類學(xué)的,像那些家居了兩三年的鼠,對人的語言可謂是信手拈來,所以家居鼠主人的抓鼠行動從未成功過。按照我當(dāng)時貧乏的人類語言,我只能大致聽懂那孩子的一點東西,也許稀稀拉拉的話語里包含了一些悲傷,因為他的眼淚總是滴答滴答地落在我的紙盒上。
有時候他還是挺開心的,會和我嘰嘰喳喳地說很多關(guān)于學(xué)校的事,比如那天他告訴我學(xué)校要組織親子游園,他的父親終于答應(yīng)了他,要去參加??粗悄泻⑷杠S的樣子,我由衷地為他高興。
不過我心中自有主意,那就是等到他明天放學(xué)回家再見我最后一面,我就該離開了。因為我的灰毛已經(jīng)冒出來不少了,奶粉也逐漸滿足不了我的食欲了。老鼠的本性讓我很想把紙盒啃出一個窟窿,但一想到紙盒是這男孩在路邊跑來跑去找了很久才得到的,我又忍住了。我現(xiàn)在是一只成年鼠了,這點控制力,這點珍惜的心還是有的。
我的確離開了那戶人家,但卻不是我預(yù)想中的方式,至少離開的方式不是。因為我是被這家女主人的尖叫聲趕出去的。
事情還要從親子游園的前一個夜晚說起。那時候的我百般無聊地躺在紙盒里滾來滾去,突然聽見房間外傳來一聲脆響,我警覺地立起身子,側(cè)耳傾聽,這時候女主人罵罵咧咧的聲音涌進了房間里。
時間過于久遠(yuǎn),她罵了什么我已記不太清了,總之與人類罵我們這些玩意兒時厭惡痛恨的腔調(diào)相像至極,我默默地想象著低頭不安地站在客廳的那孩子,好像他也成了什么上不了臺面的死耗子似的。這樣的認(rèn)知讓我心底冒出一股無法言說的難過,莫名的憤怒涌上心頭。
那個責(zé)罰孩子的壞女人,不是那男孩的親生母親,卻常常打著嚴(yán)母的旗號對那男孩進行責(zé)難。我在深夜里無數(shù)次聽見,她在愚蠢無知的男主人面前裝模作樣地哭訴,她被那男孩整得心力交瘁。七歲的孩子在父親面前慢慢地失去了純真爛漫的形象。他父親的耐心也在向那還在牙牙學(xué)語的可愛女兒靠攏。
我在紙盒里轉(zhuǎn)了兩圈,終于決定在徹底離開之前為那男孩狠狠地出一口惡氣。
于是我靈活地跳出早就已經(jīng)圍不住我的紙盒,順著家中的管道和縫隙爬向客廳。
我看見那男孩用比他高出一半的掃帚笨拙地清理著地面,地上是被打翻的陶碗。白花花的碎片落在白花花的瓷磚上,在明晃晃的燈光照射下看著令人眩暈。
我似乎看到那男孩是怎樣惶恐地端起比他的一雙手掌張開還要大得多的菜盤,又是怎樣在母親神經(jīng)質(zhì)的大吼大罵中,意料之中地把菜盤打翻在地,然后迎接了在父親加班的日子里常有的訓(xùn)斥。
可惜他不懂為什么痛苦總是發(fā)生在父親缺席的童年里,在他還沒有成長到能理解這個世界之前,他永遠(yuǎn)都會認(rèn)為自己的悲傷來自懲罰——比如打碎一只碗的懲罰。
老鼠的壽命太短,短到我們珍惜這個世界每一分每一秒發(fā)生的每件事,因此我有太多的時間去傾聽和觀察,我知道那男孩——也就是此情此景的這個孩子,是比我們這些老鼠好不到哪里去的可憐蟲。
我果斷跳到了正在喂女兒吃輔食的女人身上,她尖叫一聲,然后爆發(fā)出絕望的嘶吼聲。這讓我有些得意,我又一個完美的彈跳降落在了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妥郎希瑏聿患耙粯訕酉碛?,就連滾帶爬地在食物上大展身手。
女主人已經(jīng)從最初的害怕升級為驚恐了。她大概沒見過被人的尖叫聲嚇不走的瘋鼠,一般來說,也就是我的前輩們,在暴露的那一瞬間就會秉持著人情世故的原則,圓潤地滾出主人家的視線。像我這種降落在人身上,還要挑釁上桌的老鼠,怕已是鼠界傳奇了。
那男孩驚訝地張開了嘴巴,我真希望他不要喊我。我簡直不敢想,女主人要是發(fā)現(xiàn)我這只瘋鼠是被她本就不待見的繼子養(yǎng)大的,那她會發(fā)狂成什么樣子,這可憐的孩子又會遭受怎樣的指責(zé)。
女主人終于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從那男孩手中奪過掃帚要打我,但我已逃到了敞開的大門口,女主人手忙腳亂地翻著沙發(fā)咒罵著,簡直像一顆燃燒的大米。那孩子默不作聲,仿佛在母親一聲聲的“死老鼠”中認(rèn)清了我的物種。我忽然有些難過,好像失去了一段友誼。
我也希望自己是只可愛的小倉鼠,甚至是我們這些玩意兒最討厭的貓咪也行。我可以陪伴在這個可憐的孩子身邊。我為什么偏偏是只不受待見的老鼠呢?
我正想著,那男孩的目光忽然就移了過來。不知為何我那時沒有逃跑的想法,待在原地深深地看了那男孩一眼。在那繼母找老鼠找得瀕臨崩潰的背景聲中,我大搖大擺地從敞開的大門口走了出去,那孩子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也許是他見過的最酷的老鼠。
可最酷的老鼠還是希望那男孩的父親第二天能陪他去親子游園。
我現(xiàn)在還這樣祈禱著……
這只老鼠,它很特別,有特別的夢想、特別的行為,更有特別的情懷。它感恩,它正義,它還敢作敢為。在關(guān)心自己糧食的同時還在關(guān)注一個小孩的心情,甚至還為受委屈的小孩打抱不平。這樣的老鼠,跟你印象中那又骯臟又惡心的竊賊形象是不是大相徑庭呢?嗯,讀完這個故事,只覺得這只老鼠有點帥氣,還有點善良,的確是一只特立獨行的老鼠。以鼠的視角寫人的生活也的確有幾分創(chuàng)意。(讀稿人/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