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帥
從“虎踞江東”到“江左風流”,從“五馬浮渡江”到“江南佳麗地”。無論在文人筆下,抑或史家眼中,長江從來都是六朝最為醒目的地理意象。三國鼎立,永嘉南渡,在南船北馬的古代世界,長江天塹是六朝的立國之本;荊揚沃土,覆衣天下,從運河鑿貫到山林屯墅,六朝對長江流域更不乏開發(fā)之功。兩者相生相伴、相依相存,攀纏回繞間,長江獨有的歷史氣韻也在六朝時期得以形塑,深邃雋永,歷久彌新。
南渡北伐:六朝長江的英雄氣
古往今來,論及波瀾壯闊的長江,便自然會聯(lián)想到英姿勃發(fā)的雄杰,兩者的共生互嵌渾然天成、令人神往,也由此映射在諸多千古名句中:“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六朝是英雄輩出的時代,而長江正是英雄們的舞臺??v觀六朝歷史,長江所具有的英雄氣韻,英雄們之于長江的事跡,可求之于“南渡”與“北伐”兩端。
南渡是六朝政權的底色,是英雄們開國傳奇的母題。漢末亂世,孫策以千余兵、數(shù)十騎、賓客數(shù)百渡江,平丹陽(今南京市及周邊)、過吳郡(今蘇州市及周邊)、據(jù)會稽(今紹興市及周邊),“所向皆破,莫敢當其鋒,而軍令整肅,百姓懷之”。數(shù)年間一統(tǒng)江東,孫吳政權之基業(yè)因之而定。永嘉喪亂,王導、王敦輔佐司馬睿過江移鎮(zhèn)建康(今南京市),選賢任能,使胡馬不得南下;安置流民,為之僑設郡縣;“永嘉世,天下災。但江南,皆康平”,在此江南新天地中,晉王朝得以中興,華夏正脈也由此賡續(xù)。
長江天塹,浩瀚奔騰,非有絕對的軍事優(yōu)勢則萬難逾越。故魏文帝曹丕兵出廣陵(今揚州市),見江濤盛壯,感慨“固天所以隔南北也”。太武帝拓跋燾飲馬瓜步(今南京市六合區(qū)附周邊),造筏于滁口,最終無功而返。六朝國家依托長江而成立,但劃江自守從來不是六朝國家的政治追求。世人多以“偏安”目之六朝,其實不然。毋寧說,“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銳意北伐,才是六朝國家長久延續(xù)的立國精神。
建安五年,孫策初定江南,便計劃“北襲許”“迎漢帝”,與曹操、袁紹等群雄逐鹿中原,惜遇刺而不成行。孫權稱帝,與季漢相約中分天下,滅魏之后,再“君各茂其德,臣各盡其忠”,一決雌雄。爰至末帝孫皓,亦圖謀“青蓋入洛陽,以順天命”。至于永嘉亂后、衣冠南渡,以“華夏正統(tǒng)”自居的東晉南朝政權,則對北伐中原、追求統(tǒng)一,更有動力也更具信心。詳察史傳,東晉百年間,便有祖逖、庾翼、褚裒、殷浩、桓溫、謝玄、劉裕七次規(guī)模較大的北伐行動。此外,陶侃、庾亮亦皆有所謀劃;荀羨、郗曇也曾北出征討。其中,桓溫北伐,光復洛陽(今洛陽市及周邊)、屯兵灞上(今西安市東),一度進逼長安(今西安市及周邊),關中父老流淚感慨“不圖今日復見官軍!”劉裕北伐,“氣吞萬里如虎”,奪還青齊,收復兩京,更將版圖推進至黃河一線,是成果較為出眾的兩次。至南朝宋、齊、梁、陳,也皆以北伐為國之大事。宋文帝于元嘉年間三次北伐,一度據(jù)虎牢(今滎陽市西北)、臨黃河,恢復河南失地;梁武帝則先后北伐七次,先是奪回合肥(今合肥市)、壽陽(今壽縣)諸城,鞏固淮河防線;后遣陳慶之率精騎七千攻入洛陽,短短一年間“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戰(zhàn),所向無前”。即便是疆域最為促狹的陳朝,也曾于太建五年(573年)北伐,兵鋒一度北過淮水??梢哉f,“克復神州”、還于舊都,是東晉南朝政權一以貫之的追求,是政治家們夙興夜寐的最高理想。
就軍事地理的視角而言,長江水面宏闊,利行船、難走馬,作為軍事防線渾然天成。雖橫亙東西數(shù)千里,但只要能夠控扼沿江若干要地,便可保江南無虞,正所謂“疆界雖遠,而其險要必爭之地,不過數(shù)四”。同時,長江流域水網(wǎng)縱橫,四通八達,上接邗溝(亦云中瀆水),可以之入淮,由淮入泗,由泗水而進黃河;下連秦淮、破岡瀆、中江水,可直通三吳腹地,是軍隊、糧秣由南而北的交通命脈。六朝之南渡開國,因長江而立;六朝的北伐事業(yè),亦借長江而起。長江的英雄氣,也正在此南渡北伐間應運而生。
長江的英雄氣自有其特點。“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清玄典雅的六朝文化,讓長江的英雄氣在豪邁之外,多了一份雅致與飄逸?;馃啾诘闹荑ば圩擞l(fā),精通音律,故時人有云:“曲有誤,周郎顧?!睂O權開拓霸業(yè)、經(jīng)營江東,亦雅愛《詩》《禮》《漢書》諸經(jīng)史,時時推薦臣子閱讀。謝玄既佩香囊、好垂釣,又能訓練出北府精兵,淝水之戰(zhàn)以少勝多,大破前秦。陳慶之善文書、能弈棋,“射不穿札,馬非所便”,以一襲白袍的文弱書生形象示人。其麾下則銳不可當,所向披靡,令北人感慨“名師大將莫自牢,千兵萬馬避白袍”。甚至虎步中原、一生征戰(zhàn)的宋武帝劉裕,也曾吟詠《清商曲》《吳聲歌》,辭意哀切,讀之斷腸。活躍在長江南北的英雄,往往兼具文武,具有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
不過,南溫北寒的氣候特征、南弱北強的經(jīng)濟格局,注定了六朝北伐的艱辛與無奈。故而長江的英雄氣,還兼有一分壯志未酬的悲涼。赤壁之戰(zhàn)后,周郎有天下二分、據(jù)荊取蜀之策,然病卒巴丘(今岳陽市),英年早逝。建安末年,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令曹操有遷都之議,最終功敗垂成。祖逖率部曲北渡,中流擊楫,誓言:“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壯烈之情,無以言表?;笢剀娺^金城(今南京市北),見少時所種柳樹已粗壯,而北伐事業(yè)未成,流淚感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恰恰是這份悲壯感,令長江所具有的英雄氣更使人動容,更富含歷史的滄桑韻味。
浮航上下:六朝長江的煙火氣
從歷史來看,長江作為中國最主要的水系之一,除去個別江段之外,向來水道相對固定,水流較為平穩(wěn),由此提供了一個極為優(yōu)良的人居環(huán)境。在此條件下,引水灌溉、興修圩田以利農(nóng);舟船浮航、貿(mào)易往來以經(jīng)商,皆非難事。故中國古代尤其以六朝時期為開端,長江流域就形成農(nóng)業(yè)發(fā)達、商業(yè)氛圍濃厚的經(jīng)濟帶。在人們的普遍印象中,長江兩岸往往是小康的,甚至是富庶的。商旅往來頻繁,百姓安居樂業(yè)。因而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中描寫長江的詞句,許多都飽含閑適、安逸的人間煙火氣,如崔顥的《長干曲》:
君家何處住,
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
或恐是同鄉(xiāng)。
家臨九江水,
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
自小不相識。
長干、橫塘,都位于六朝都城建康(今南京市)南側的長江岸邊,是當時中國人口最為稠密、商業(yè)最為繁華的區(qū)域,也由此成為千百年來詩人們吟詠長江生活的經(jīng)典意象。又如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同住長江、共飲江水,生動描繪了人與江之間的和諧共生關系。六朝長江的煙火氣,也正形成于居民開發(fā)長江、長江哺育居民這一互動的歷史過程之中。
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長江流域的經(jīng)濟不算發(fā)達?!妒酚洝へ浿沉袀鳌酚性?,“楚越之地,地廣人稀”,“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所謂“楚越”,即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梢娫跐h代史家司馬遷眼中,長江一線雖談不上貧瘠,但絕對說不上富庶。這一方面是因為長江流域的主要糧食作物水稻雖然畝產(chǎn)量高,但極為依賴地貌整治與水利建設,在“地廣人稀”的狀態(tài)下豐歉無常。另一方面則由于當時氣候相對溫暖,本就濕熱的南方因降雨量過多而形成了大量的沼澤濕地,不僅開發(fā)困難,并且很容易滋生各類傳染性疾病。這些因素,都大大限制了當時長江流域的經(jīng)濟發(fā)展。
進入六朝時代,上述狀況得到了根本性改觀。自漢末以來,便有諸多北方僑民南渡。追隨孫策平定江東者多數(shù)來自淮水南北,號稱“淮泗集團”,便是明證。西晉永嘉之亂后,南遷至長江流域避難者更不可勝數(shù)。據(jù)譚其驤推測,“截至(南朝)宋世止,南渡人口約共有九十萬”[1],北方八人中,便有一人南遷;南方六人中,便有一人是北來僑民。胡阿祥又以山西、安徽兩地為例,申論以為南遷至人口應當更多。[2]總而言之,六朝長江流域,人丁繁育、民戶殷實,乃確然之史事。不過,北方人群之南渡,并非僅僅出于西晉政治、軍事的失敗,亦乃當時氣溫驟降、草原非漢族群南遷之連鎖反應。而相對寒冷、干燥的氣候,反而使得地處南方的長江流域較之從前更為宜居、更可開發(fā)。再加之北方僑民帶來的生產(chǎn)技術、人口集聚形成的規(guī)模效應、核心政治區(qū)位所產(chǎn)生的開發(fā)需求,則濕地成平陸,沼澤變良田。江南佳麗地,至茲始成。
環(huán)境的改善、生產(chǎn)的進步,意味著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六朝長江流域物質(zhì)生活也由此豐裕富足。“無積聚而多貧”的“楚越之地”已成昨日舊景,轉(zhuǎn)而代之的是“江南之為國盛矣!”以農(nóng)業(yè)論,“地廣野豐,民勤本業(yè),一歲或稔,則數(shù)郡忘饑”;以手工業(yè)論,“絲綿布帛之饒,覆衣天下”;以資源開發(fā)論,“魚鹽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以多區(qū)域發(fā)展論,“荊城跨南楚之富,揚部有全吳之沃”。都市之中,則“士女富逸,歌聲舞節(jié),袨服華妝,桃花綠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下里鄉(xiāng)間,則“凡百戶之多,有市之邑,歌謠舞蹈,觸處成群”。即便是時人想象中的世外桃花源,亦“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安居樂業(yè)、欣欣向榮的煙火氣息,躍然于眼前。
六朝長江的煙火氣不僅源于物質(zhì)生活的富足,更出自發(fā)達水網(wǎng)所支撐起的商業(yè)繁榮與人群流動。早在孫吳時期,便已有頗多吏民“浮船長江,賈作上下”,故西晉文豪左思在《三都賦》中寫道:“水浮陸行,方舟結駟。唱棹轉(zhuǎn)轂,昧旦永日。開市朝而并納,橫阛阓而流溢……富中之甿,貨殖之選。乘時射利,財豐巨萬?!睂⒏≈圻B江、商賈云集作為孫吳都城的特征所在。至永嘉南渡后,東晉南朝更寬松商稅,“百分收四”。商業(yè)之繁榮、人員之往來,由此更進一籌,號稱“貢使商旅,方舟萬計”。因而庾信在《哀江南賦》中追憶:“朝野歡娛,池臺鐘鼓。里為冠蓋,門成鄒魯……橘則園植萬株,竹則家封千戶。西贐浮玉,南琛沒羽。吳歈越吟,荊艷楚舞?!备娔铣熤?。史載六朝建康“淮水北有大市,自余小市十余所”,此外尚有專門之鹽市、蠶市、馬市等等,不一而足。遍布秦淮河兩岸浮航則多至二十四所,既是船運樞紐,亦為商旅關津。經(jīng)考古發(fā)掘,僅南京顏料坊六朝遺址(推測為竹格航)一處便出土瓷器數(shù)萬件,其余如鐵器、木器、服飾等諸多品物亦有發(fā)現(xiàn),足以想見當時物資流轉(zhuǎn)之盛、貨物品類之豐。而伴隨著經(jīng)濟的飛躍,沿線城市群亦為之勃興。自東徂西,廣陵、京口、建康、姑熟、柴桑、武昌、夏口、襄陽、江陵、巴陵等眾多江城連珠成串,遠近聞名,其中不乏都會大邑。中國古代經(jīng)濟重心的首次南移,亦在此歷史過程中奠定格局、成就規(guī)模。
舟船上下往來,商旅東西奔波,又勾連起眾多江湖故事,悲歡離合。與之相伴共生的《估客樂》《賈客詞》《石城樂》《襄陽樂》《那呵灘》 《烏夜啼》《三洲歌》《子夜歌》等吳歌、西曲,亦借此而廣為傳唱。“布帆百余幅,環(huán)環(huán)在江津”,觀貿(mào)易之盛景;“大艑載三千,漸水丈五余”,見船舶之宏偉?!奥剼g下?lián)P州,相送江津彎”,詠唱戀人間的離別思緒;“大堤諸女兒,花艷驚郎目”,訴說旅途中的露水情緣。一首首或清新暢快、或纏綿悱惻的辭曲歌謠,唱出的正是六朝長江流域閑適、富足生活所孕育而出的人情味和煙火氣。
天人合一:六朝長江的靈秀氣
江水清,河水濁。同為中國的母親河,人們對于黃河、長江的感性認識卻從來不盡相同。黃河大合唱、黃河鋼琴協(xié)奏曲,有關黃河旋律永遠雄渾壯闊,那堅毅、質(zhì)樸的氣韻,是華夏文明不屈不撓、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底氣所在。而長江,則令人聯(lián)想起《千里江山圖》——只此青綠,靈動、秀麗,源遠流長,那是中國人心中的水中夢鄉(xiāng)、世外桃源。長江,承載著華夏文明對萬物造化、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最唯美的想象。
上古時期,華夏先祖對長江早有認知。商湯作《江誥》云:“東為江,北為河,南為淮,西為濟。四瀆已候,萬民乃居?!睆拇碎L江為“四瀆”之一,入國家正祀之典。至漢代,劉熙作《釋名》云:“江,公也,小水流入其中,所公共也?!敝附Я鞣泵卣鳌H蝗燎貪h,長江既非華夏文明之核心,時人目光所聚、筆端所言,畢竟有限。對于長江勝景的大發(fā)現(xiàn)、大書寫,實則肇始于六朝。
如前所論,長江之于六朝,不僅為軍事防御之天塹,更乃經(jīng)濟發(fā)展之命脈。六朝人生于斯、長于斯,江水遂成國家首要地標景觀。永嘉南渡后,東晉南朝既為“禮樂正朔所在”,長江更成為華夏文氣所聚、文苑所鐘。東晉郭璞撰《江賦》,盛贊江水浩壯:“咨五材之并用,是水德之靈長……表神委于江都,混流宗而東會。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沛。滈汗六州之域,經(jīng)營炎景之外。所以作限于華裔,壯天地之崄介。呼吸萬里,吐納靈潮。自然往復,或夕或朝?!蹦铣x朓作《臨楚江賦》,刻繪江景蒼茫:“爰自山南,薄暮江潭,滔滔積水,裊裊霜嵐……霧隱行雁,霜眇虛林,迢迢落景,萬里生陰。列攢笳兮極浦,弭蘭鹢兮江潯。奉王樽之未暮,飡勝賞之芳音?!遍L江在中華文脈中浩瀚、壯麗的古典意象,由此而奠基。
長江一線,植被豐富,地貌多變,千巖萬壑之間,草木云霞之上,則又是另一番韻味。六朝以來,北人南渡。江河有異,景色亦殊。于是盡山水之游,以弋釣為娛;窮險遠奇觀,濟沿岸勝景,為六朝人物之一大樂事。是故王羲之“仰望碧天際,俯磐綠水濱”,謝靈運“乘月聽哀狖,浥露馥芳蓀”,鮑照“窺地門之絕景,望天際之孤云”,庾信“春江下白帝,畫舸向黃?!?。詩賦吟詠以外,又有方志地記,圖寫沿江流域之水光山色。如盛弘之《荊州記》狀巫峽“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袁山松《宜都記》載五龍山“其峰孤秀,人自山南上至頂,俯臨大江如縈帶,視舟船如鳧雁”,羅含《湘中記》記湘水“清照五六丈,下見底石如博蒲矢,五色鮮期,當沙如霜雪,赤崖若朝霞,是納瀟湘之名矣”,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述湖里淵“橘柚蔽野,桑麻暗日,西望佷山諸嶺,重峰壘秀,青翠相鄰,時有丹霞白云,游弋其上”。萬千景觀,應接不暇,令人神往。也正是在六朝時代對長江流域的大規(guī)模游歷踏查、尋訪載錄過程中,南中國的山川勝景得以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探索出一方別具洞天、靈動秀美的地理世界。
六朝長江的靈秀氣韻,并不限于具象觀察,更可上升至文學藝術、玄妙哲言。以崇尚思辨的知識氛圍為底蘊,以長江流域的萬千勝景為依托,“山水”思想于此時脫穎而出,融詩賦繪畫為一爐?!胺潜亟z與竹,山水有清音”。興起于六朝的山水詩、山水畫,就此遂成為中國古典文學藝術一大流派?!傲壤薀o涯觀,寓目理自陳?!比鐤|晉書圣王羲之的名句所見,山水景色既為視聽之愉悅,可賦詩入畫,更蘊含有萬物造化之“理”。亦如南朝山水畫家宗炳所云:“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歸其要旨,以人類有限之生命,置身于無限之山水中時,則“渾萬象以冥觀,兀同體于自然”,身心俱忘、超然塵世。閑居山水,天人合一,也就此成為中國古典文人最綿長、最內(nèi)核的精神寄托與美好理想。六朝長江的靈秀氣,非惟天工造化之靈動,亦飽含人文思辨之秀美。
而在天人合一、同體自然的精神追求下,六朝長江沿線的城市規(guī)劃亦講求因勢利導、物盡其用,呈現(xiàn)出“天造一半、人造一半”的美學景觀。以建康(今南京市)、夏口(今武漢市)為例,與平地起樓、夯土為墻的傳統(tǒng)中原都市不同,兩者均“依山傍江、開勢明遠;憑墉藉阻,高觀枕流”。其規(guī)模不貪多求廣,而以精巧取勝;其布局依水道、丘陵形勢,“紆余委曲,若不可測”。同時,考慮到南方氣候濕潤、降水量大的環(huán)境特征,大量利用竹、木材料構建房屋、郭墻,同時以堅實、齊整的磚墻鞏固宮署等核心區(qū)域,使山水城林融為一體,達成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澳捍喝?,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以建康、夏口為代表的沿江都市新綠盎然,曲徑通幽,搭配上籬墻、磚墻獨有青黛之色,是與北方中原決然有別的風景。六朝長江的靈秀氣韻,亦在此一座座園林城市中,得以充分呈現(xiàn)。
“鐘山風雨起蒼茫,百萬雄師過大江”。圍繞長江,從不乏豪邁壯烈的英雄故事。“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悠然閑適、充滿煙火氣的長江生活,國人心中代代相傳的桃源天堂。“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景水色,承載了華夏文脈對靈秀自然最為美好的想象。長江的英雄氣、煙火氣與靈秀氣是如此雋永深刻,令人時有感慨、念念不忘。這些獨特氣韻,是六朝留給長江的永恒遺產(chǎn),也是長江與六朝相生相伴的歷史證明。
參考文獻:
[1]譚其驤.晉永嘉喪亂后之民族遷徙[J].燕京學報,1934(15).
[2]胡阿祥.《晉永嘉喪亂后之民族遷徙》申論[J].安徽大學學報,2010(5).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王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