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渾河時有嵐氣入野
白色游覽船獨自停下
仿佛是等待某種食物、某個人
凝神一秒鐘后榛煙出谷
有人大讀古詩——
最愛晚來鷗與鷺
宿煙翹雨便為家……
如果每一句都得接續(xù)
需要用盡一個落日的時間
你要切記成癮是弱者的頑疾
在粗糙又漫長的蕭條之年
父親的警句一直刻在靈魂正面
偶吸,無癮,我與常人無異
但一支細支會令我談論日常生活
勝于談論重大事件
談一次小的煩惱大的失戀
勝于滿足和幸福
猶記得拈一支細支在手忽然心跳
仿佛往事變成煙絲一樣細,一樣斑駁
仿佛太輕巧太珍貴的事物容易脫手
無意中說出一個霉運
要趕快觸碰金屬/木頭
口里請求饒恕吧
鐵質(zhì)門把手里有神明
人行道邊的護欄主幸運
糖果外的錫紙
涂了銀粉的假肢
你還能說出多少用在
語言學上的填空詞?
誰說的天空只是天空
而不是那位真神?
而合攏雙手只是為取暖
不是祈禱生活的垂青?
一道移動的輕煙裁剪著天際線
火車孤單開著
一只小狗追逐著火車
恭喜那只被賦予哲學意義的小狗
用計謀騙過了命運
在手機衛(wèi)星地圖上尋找白音昌
就是屏幕大小的樣子
褐色大地隨著地形轉(zhuǎn)彎
古老的村子猶如一塊拼板
添加上綠地
變成四季風景里的小程序
人們從遠方走進你
你才開始成形
那圍著你轉(zhuǎn)動的開始獲取深度
生命飛揚激蕩
犁鏵巖石、鷹嘴飛鳥、無言的植物
一起深呼吸,要把整個夜晚
吸進肺腑
用食指和中指打開,收攏
地圖上的村莊迎前,后退
我的視線已不只是目光
還是手臂,在盡可能地觸碰延伸
而我左眼近視,右眼遠視
會折疊鄉(xiāng)愁
一邊是懷念的村莊近在咫尺
一邊是擁抱的故鄉(xiāng)遠在天邊
郭里口村小學不在旅游指南里
甚至沒有為查詢登記的電話
撥打過的竹子被回報以熱風
發(fā)問過的天空收攏塵土味道
從延安到郭里口
道路并非虛擬
土屋、書籍、板床、舊鍋
容納過他三十歲的青春
郭里口村的水和竹子
充當過稿紙和筆
時間里的大寫意和母語、中文
他曾盡力生活過
如今早已長眠
《親愛的土地》是未竟的也是完成的
他屬于這里也屬于別處
愛情和生活這雙駕馬車
響著革命和秋風的馬達
成排雷光無主燈射出小山丘光圈
牽引視線,仿佛偌大展廳
需要他的目光
煙草和亞麻次第開花
并在季風中變紅
在貿(mào)易經(jīng)緯中強化了產(chǎn)地
青春期的煙草街浮出
在這特定時刻仿佛我成為我們
我讀著常識和禁忌
一個女孩的詩歌啟蒙
和煙火一樣早
中年的祖母一只手照料紡錘
一只手往煙鍋里續(xù)煙絲
她熟知麻線的經(jīng)緯和煙葉的成色
用好吃的蘇子餅、豆餅磨碎
放入煙葉播種坑
晾煙葉的架子和紡車一樣大
讓露水沾身,讓清雪封凍
困過幾天的煙葉埋在土里
燃燒時才又香又甜
她下手輕柔,煙葉就是被蒿草
護住的寶寶……
對此我有狹隘的溫暖
我想告訴她,后來的我也曾偶爾吸煙
在被生活和詩歌困住的時候
我推算她應該和趙一曼同齡
我順勢還想象她也在當年的煙廠上班
就是那個梳著長辮、身穿花衣
下手輕柔,如同護住寶寶
笑著從包轉(zhuǎn)臺前轉(zhuǎn)過身來的那個人
村路也分書面語和口語
這不——踏上酷似銅版紙的花紋
一條小街的鵝卵石路面延伸到此
隔著一個犁溝的距離
我倆得并肩走
一腳在里,一腳在外
酷似民謠或說唱的節(jié)奏
她說看見過河水鞠躬
青山飛跑,大地深處的快板噠噠
這是什么征兆?
我說要給天空的藍寫封信
哈達戶稍藍。以鎮(zhèn)命名
我駐村的地方。飄蕩在白色犁鏵型巖石山
上的藍,是甜蜜還是憂愁?
她說剛喝的一瓶白酒
喝出火炭味道
喝熱了,想撈一把水庫里的水
當面膜貼在臉上
我說我要把黑下來的天空穿在身上
星星的印花裙子
坐在地頭,再喝一碗
董姐做的云朵豆花
“請講講墨魚骨的故事”
——去年冬天,我打電話給父親
而他已經(jīng)忘記
“什么骨?”他問。
“墨魚骨。小時候你每次回家?guī)Щ氐?/p>
又輕又白的那種,如同浮石之美”
電話線那端的茫然若失蕩來漣漪
“忘記了?!彼卣f
接著談那個少年走失的新聞
談地鐵站踩踏事故
和干線上的高鐵快車
談他熱情而無力選擇的人生
已經(jīng)凋落,尚未窮盡
查百度,那么多墨魚骨頭詞條
不會無故備份,止血,化淤——
依稀想起某個月圓之夜
他從極寒之地歸來
但他說他忘記了
墨魚骨長滿氣泡的虛空
夜晚的小黑洞融化了一切
林雪自述:祖籍山東,現(xiàn)居遼寧沈陽。中國當代先鋒詩歌、女性主義寫作的先行者之一。詩集《大地葵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寫詩需要警惕過于順暢而珍惜某種障礙感,因為詩人即使窮其一生來吸收文化的盛大,呈現(xiàn)的也僅僅是系列碎片,還要經(jīng)歷呈現(xiàn)過程中的懷疑和孤獨。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