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業(yè)芬

一

夢里常常見到觀世音，既不巍峨矗于南海天地之間，也不高高端坐廟宇殿堂之上，亦不遙遙飛立祥云之端，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笑瞇瞇地望著我。隱約中，還聽到她輕聲喚我的乳名，撫摸我的頭，輕聲呢喃。我正要起來跟她說話，觀音菩薩不見了，坐在椅子上的原是祖母。

二

仲秋時節(jié)，祖母回到了她闊別已久的故土，永遠(yuǎn)不再離開。

故鄉(xiāng)的田野金黃與墨綠交織著，偶有幾朵小花迎風(fēng)挺立，黃的，白的，柔弱又倔強。我們默默地走在上山的路上，送祖母最后一程。故鄉(xiāng)的山，熟悉而又陌生，山頂?shù)酿z頭庵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琉璃閃爍的八角樓，高聳著，與村莊遙遙對望?？瓷先ヅc村莊之間相隔很遠(yuǎn)，又似乎很近。叢生的雜草淹沒了我們的腳步，淹沒了彎彎曲曲的山路，那股子野蠻生長的勁頭大有隔斷東山與村莊間聯(lián)系的決心，但野蠻用盡終究還是徒勞。

村莊的先輩們住在八角樓里，遙望村莊，遙望老宅，遙望并護佑他們的子孫。子孫們也遙望這片山頂，祈盼這里冒出青煙。

我們小心翼翼地將裝著祖母骨灰的一方小盒子和祖父的安放到一起，封好，磕頭。起身時，突然斜刺里沖過來一位婦女，拜倒就哭。我們驚愕地定睛一瞅，原來是葵嬸。她一邊哭，一邊說：“我大大是個好人吶，怎么就這樣走了??！”

在老家稱呼伯母為“大大”。祖母與葵嬸不是親戚，只因她的婆婆尊稱祖母“老嫂子”，葵嬸就一直稱呼祖母“大大”，喊得比自己的親大大還親。

葵嬸的三個孩子都在念書，精明能干的她一年從黃土中摳出的那幾張百元大鈔，幾乎都砸在他們身上，日子緊得跟孩子們身上的衣服一樣，捉了襟就露出肘來?？麐鸩坏貌唤?jīng)常借錢，漸漸地，親戚們見到她就繞著走。貧窮壓彎了她的脊梁，葵嬸總覺得矮人三分。祖母清楚她的難處，主動伸出援手，一次次解救燃眉之急。其實，祖母也不寬裕，只是祖父拿退休工資，月月有活水兒，祖母又善勤儉持家，這才略有結(jié)余。

葵嬸“咚咚咚”磕著響頭，說：“一直以來總得到大大幫扶，遇到大小困難老人家總替我想在前面，我家老二上大學(xué)時，還沒等我開口，她就揣著錢主動上門救急。之前借的錢沒還，我哪好意思張口哦，沒想到她老人家竟送錢上門，真是菩薩心腸??！”說著，葵嬸又“咚咚咚”磕起響頭。我們趕緊扶起葵嬸，一邊送她，一邊說著感謝的話。

葵嬸剛走，東頭姑奶奶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跪倒在祖母墳前大放悲聲，一口一個“我的好嫂子??！”哭了一陣子，她忽然反過身來責(zé)怪我父母不該瞞著她。父母小聲賠著不是。姑奶奶長嘆一聲，說：“當(dāng)年我們家不曉得麻煩你媽媽多少次哦，只要張口，她總是想辦法幫我們解決困難?，F(xiàn)在她百老歸山了，我怎能不來送送她呢！”

那天，老家的人，但凡遇到的，都向我們念叨起祖母的好。

三

在娘家，只要提起祖母的名字，歲數(shù)大的都親切地稱她“二姐”，歲數(shù)小的則親熱地叫“二姑”。大家津津樂道于她出嫁前的奇聞趣事。

“明明是富家小姐，卻從別人手中搶活兒干！你說奇不奇？”

的確，祖母年少時，不是搶用人手中的米籃子去淘米，就是奪伙計手中的米升子給別人舀米。她本是富家小姐，這樣的活兒哪里輪得到她做呢？可她偏偏搶著做。慢慢地，祖母的父親看出端倪，發(fā)現(xiàn)她淘米回來，一籃子米只剩下半籃，另外半籃子米哪兒去了？自然是去了缺米的人家！見到左鄰右舍來借米，她第一個趕到倉庫，拿起升子就舀米，總把米堆得高高的，一升米能量出一升半去；別人來還米時，她告訴伙計一定要把升子抹得平平的，要是誰家非要把升子堆得高高地還，她就一定要把堆起來的米抹回去，非抹得平平的不可。房份里的遠(yuǎn)親，家里有孩子上學(xué)拿不出錢的，她就暗地里塞給人家。至于給點吃的穿的，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家里人對祖母的父親說，二小姐這樣大手大腳，您得管管。老爺子呢，或者當(dāng)沒聽見，或者嗯嗯啊啊地不明確回答。實在躲不過去了，他就把手一揮說：“你們不懂，這是她娘叫她這么做的?！?/p>

“她娘？她娘不是在她出生后就死了嗎？！”大家一個個張大嘴巴，腦袋里云山霧罩。

每當(dāng)此時，祖母的父親什么也不說，對著張口結(jié)舌的人笑笑，就轉(zhuǎn)身走開。這般高深莫測，弄得大家猶如跌入云山霧海。家里人疑惑歸疑惑，心中徹底明白：老爺子支持二小姐！

得到一家之主的默許，祖母做得更歡了。漸漸地，某某家二小姐樂善好施的名聲便傳開了，遠(yuǎn)親近鄰們有困難的都來找她。受到接濟的人，一代一代述說她的故事，他們的下一代至今還記得祖母的名字。祖母去世那天，娘家一位遠(yuǎn)房侄子撲倒在靈柩前，長跪不起，說他生病時祖母給錢治病，他孩子上大學(xué)時祖母又資助學(xué)費，這些恩情恐怕只有來生再還。

祖母最不喜聽到“還”字，幫助別人只是發(fā)自本心?；蛟S祖母天生就有一副菩薩心腸，走到哪里善行就種到哪里。20世紀(jì)90年代初，祖母離開了生活近50年的故土，來到縣城幫姑姑帶孩子。后來閑了，辦起面向中專的小食堂。學(xué)生們特別喜歡到祖母這里打菜，因為祖母舍得放油，給的分量又足。對于家庭困難的學(xué)生，她還額外多加些菜。有個學(xué)生在祖母這兒賒賬吃了三年，吃飯不付錢不說，還時不時向祖母借學(xué)雜費。久了，祖父臉色就有些不好看，祖母說，孩子家窮，不容易，就幫幫他吧。在祖母的幫助下，那位學(xué)生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到畢業(yè)后第四年，終于還清欠賬。

這些學(xué)生見著祖母就一口一個“奶奶、奶奶”地叫，叫的那個親熱勁兒，讓我這個親孫女也不由得心生妒忌。有幾個學(xué)生每年都相約來給祖母拜年，一進門就“奶奶、奶奶”地?zé)狒[開了。每逢那天，祖母就會特別高興，一大早起來擺好茶點，忙活中午的菜品。呵，一大桌子美味佳肴！學(xué)生們個個吃得嘴上油光光的，笑嘻嘻地說，還是奶奶做的菜好吃，上學(xué)時就喜歡！

四

祖母沒進過書房門，這是她一生的痛。祖母的父親寵女兒，對她百依百順，唯獨在念書這件事情上不依她。弟弟們在自家學(xué)堂讀書，祖母就站到窗外偷聽。沒想到一向慈愛的父親將她趕走，說女孩子家學(xué)好針線才是正事。祖母據(jù)理力爭，十分委屈地問：“憑什么女孩子不能讀書？”老爺子用文明棍搗得木地板咚咚作響，厲聲道：“女孩子讀書有什么用，那些女學(xué)生認(rèn)得幾個字就鬧騰，把命都鬧丟了！”

祖母拗不過父親，因此終身抱憾。她常說自己是睜眼瞎，大字不識一個，連記賬都不會。這讓祖母格外重視讀書，特別是家里的女孩子，一律送進書房。姑姑考上中專，成了一名人民教師，哥哥和我則被帶到祖父母身邊讀書。每當(dāng)看到孫子輩的作業(yè)上畫著大紅勾，祖母就笑了，笑得臉上開出一朵又一朵迷人的花兒。我跟著祖父母一起讀書時，村里有人說，小丫頭認(rèn)得幾個字就行了，還上什么中學(xué)??！祖母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不管丫頭小子，只要愿意念書，都讓他們念！”

初三下學(xué)期，臨近預(yù)選（那時候中考之前得先預(yù)考，合格了才有中考資格），我們班里一個成績很好的女同學(xué)突然不來上課了，一問方知是她媽媽不給她上學(xué)，讓她去掙錢。祖母聽說后，當(dāng)晚就要我陪她去面見那位同學(xué)的媽媽。祖母患過麻痹癥，腿腳不便，我勸她明天再去，她不肯，執(zhí)意晚上就去。我扶著祖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巨大的黑幕包裹著我們，只有一點微弱的手電光忽隱忽現(xiàn)。我生怕祖母摔倒，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穩(wěn)當(dāng)，約莫半小時后，終于來到了那位同學(xué)家。同學(xué)的媽媽問明來意，對祖母十分客氣，但堅持說女孩子家念到初中已經(jīng)足夠了，也該為家里出出力、掙些錢。祖母說：“初三已經(jīng)快念完了，你就讓她考考看吧！”接著又以我姑姑為例，以我為例，一遍遍苦勸。

“你家丫頭成績好，眼看就要考試了，現(xiàn)在不讀實在可惜了，再等等呢？預(yù)選成績要是不理想，你再決定也不遲啊?！苯又?，祖母又補充道，“再說了，要是考上中專，你家就有一個吃國家糧的人，多好?。　?/p>

“大嬸，我們家現(xiàn)在日子不好過啊，我這也是沒辦法！”

“錢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我這兒有，你先拿著?！?/p>

祖母從衣兜里摸出一個手帕，一層一層打開，里面是20元、10元、5元，一沓一沓紙票子，整整齊齊地碼著，總共500元！這錢是祖母辦小食堂一鍋菜一鍋菜地炒、一勺湯一勺湯地舀，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每一分錢都凝結(jié)著她老人家的心血與汗水！同學(xué)媽媽被感動了，顫抖著握緊祖母的手，一再說：“嬸子，你放心，我一定讓她繼續(xù)念書！”

五

可能是“摸秋”習(xí)俗的傳承光大吧，那時候在農(nóng)村偷瓜摸果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兒。特別是小孩子，在田崗上放牛放鵝時，上誰家地里挖一把花生、摘兩個菜瓜、刨幾顆山芋，滿足一下口舌之欲，稀松平常得不值一提 。然而，這樣的尋常事，我始終不敢做。因為，祖母一再交代：長在別人家地里的東西，再好也是別人家的。

自小學(xué)四年級起，我就被帶在祖父母身邊讀書。祖母周到細(xì)致地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我能感受到她對我的寵愛，同時也能感受到她的威嚴(yán)。在教我做人上，這種威嚴(yán)沒有絲毫討價還價的余地。祖母曾反復(fù)告誡我：“從小摸針，長大偷金，不是你的東西不要拿。”哥哥姐姐偶爾犯戒摘個瓜摸個棗，竟遭到祖母嚴(yán)厲的訓(xùn)斥，甚至是一頓狠揍。哥哥最慘，挖了別人家地里兩個芋頭，被祖母用柳條抽得手心通紅。殺雞儆猴的效力很大，我果然服服帖帖不敢妄為，并且在心里盤算后果：祖母說小小的一根針也不能摸，這瓜兒果兒可比針大了不知多少倍呢！

說實話，那時鄉(xiāng)下物質(zhì)相當(dāng)匱乏，蘋果、梨子、香蕉一類的水果，瓜子、糖果、餅干一類的零食，都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至于什么牛奶啊、巧克力啊，更是聽也沒聽說過。所以我和小伙伴們幾乎沒有水果、零食吃。菜畦里結(jié)的黃瓜、西紅柿就是水果；田地中長的山芋、花生就是零食?？上覜]口福，小伙伴們喊我一起動手，我遠(yuǎn)遠(yuǎn)躲開，讓我放風(fēng)，我佯裝沒聽見。他們便不再理我，脫兔似的行動起來，很快摘得一堆堆“戰(zhàn)利品”。小伙伴們不計前嫌，圍攏過來熱情招呼我一起分享。我呢，倒像茅坑里的一塊石頭，臭硬到底！嗐，說不想吃一定是假的！那會兒，我多想伸手拿一個??！要知道，可惡的口水在喉嚨里上躥下跳，才吞下去又冒上來，剛冒上來又吞下去，要是有一根黃瓜或者一個西紅柿，一定能把這可惡的家伙趕回去！無奈，祖母的話又在耳畔響起，把剛剛冒出的可憐念頭又摁了回去。伙伴們瞅見我饞汪汪的眼神，忍不住一番嘲笑，嘻嘻哈哈地說，這家伙簡直是個“三呆子”??！

有一次祖母差使我打醬油，故意給一張整錢，悄悄觀察我怎么處理找回的零錢?！叭糇印惫淮簦环皱X沒有截留，全部放在窗臺的小盒子里。祖母贊許地點點頭，還不忘在家人面前廣而告之：“我家三子就是直，買東西剩的錢，她一分也不拿?！蔽液托值芙忝脗兘?jīng)常得到類似的“廣而告之”。這樣的“廣而告之”很管用，像一束光指引著我們，不讓腳步踩歪。

六

小時候，看到跟我差不多大的人都有伯伯、叔叔，我覺著好奇，常常問祖母我為什么沒有伯伯和叔叔。奇怪得很，我一問這話，祖母的目光便黯淡無華，背過臉默默走開，仿佛在回避什么。我不依不饒：“奶奶，奶奶，告訴我嘛，為什么我沒有伯伯、叔叔呀？”此時如若遇到父親，他就會一把拉過我，說：“別搗亂，沒有就是沒有，哪來這么多話？”

等我長大些，父親才告訴我他原本有一個弟弟，四歲時餓死了。父親說他弟弟本不該餓死，但祖母要養(yǎng)活另一個孩子，實在沒辦法，只能讓自己的孩子受餓。

“另一個孩子？那時姑姑還沒出生，不就您和叔叔兩個嗎？”

“除了你叔叔，還有一個孩子，是我的堂弟弟?！备赣H慢悠悠地說，開啟了對往事的回憶。原來父親的叔叔，也就是祖母的小叔子，英年早逝，弟媳又離開了家，丟下一個五歲的男孩?？粗弁鄞罂薜暮⒆樱娓妇o握祖母的手，喃喃道：“一定要保住二房的香火！”祖母反握住祖父的手說：“放心吧！”

極端困難時期，祖母瘦弱的肩膀毅然擔(dān)起長嫂的責(zé)任。那時父親7歲，叔叔不足4歲，祖父在偏遠(yuǎn)的山村學(xué)校教書，一年只能回來三兩趟。祖母一個女人家，帶著三個幼小的孩子，日子何等艱難！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饑荒是人們生存的最大障礙，要養(yǎng)活三個孩子對祖母來說是巨大的考驗！祖母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再難，也不能讓二房的孩子餓著?！弊婺感睦锓磸?fù)念叨著這句話，耳畔時時響起祖父的囑托：“一定要保住二房的香火！”

祖母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自己少餐缺頓，把糧食省下來給孩子們吃，可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她又克扣自己孩子的口糧，調(diào)劑給二房的孩子。父親體質(zhì)好些，可他的弟弟原本就體弱，加上沒有吃的，面黃肌瘦，看上去就跟一棵豆芽菜似的。一天，“豆芽菜”跟隨哥哥撿拾遺落在田里的稻穗時，淋了雨，高燒不退，從此一病不起，沒幾天就夭折了。父親說他當(dāng)時嚇壞了，眼見祖母盯著躺在床上的那個枯瘦的小小身體，竟然不會哭，只呆呆地看，一句話不說，一滴淚不流，眼珠子也一動不動。

我想，祖母那會兒一定是傷心到了極點！忽地，心頭的悔恨一浪一浪涌來，真不該一次次挑動祖母心口的傷疤?。〈撕?，在祖母面前，我閉口不提“伯伯”“叔叔”之類的話。

那幾年，艱難就像綿延的山脈，爬過一個山頭，迎面又來一個山頭。祖母帶著孩子，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攀爬，好不容易挨過最困難的三年，實在支撐不住，病倒了。她癱在床上，腿腳不能行走。那年，父親11歲，既要照顧母親，又要照看堂弟。就在這時，祖母的弟媳回來了。祖母別提多高興了，想著有個大人在家，兩個孩子總算有了依靠。萬萬沒料到，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來的卻是惡言冷語和無休止的爭吵。弟媳指責(zé)哥哥嫂子沒有照顧好她的孩子，對躺在床上的祖母說：“看看吧，我家孩子面黃肌瘦的，個子這么小，衣服這么舊，還要服侍你這個癱子！”父親的堂弟小父親兩歲，之前祖母從不要他干家務(wù)活，病倒后，不得已才叫他幫著掃掃地、洗洗碗。沒想到，這竟然成了弟媳婦的說辭，一回來就吵著要分家，說她和孩子不能整天伺候一個癱子。分家，分什么呢？家里太窮，實在沒東西可分，她毫不猶豫地把祖母的房門拆掉，床上的被子也抱走了。

那一夜，父親用棉襖蓋在祖母身上，將祖母的雙腿抱在懷里焐，和衣坐了一宿。多虧隔壁的四大媽，否則祖母和父親非凍壞了不可。四大媽一大早來看祖母，發(fā)現(xiàn)母子倆居然沒蓋被子，呆坐了一夜，趕緊把家里的被子抱過來，又差她丈夫去學(xué)校叫我祖父回來。祖父曉得家里暫時不能待了，用竹簍子挑著祖母四處尋醫(yī)問藥。有幸遇到蘇灣的一位老中醫(yī)，診斷祖母長期勞累加上營養(yǎng)不良，得的是麻痹癥。好在老中醫(yī)醫(yī)術(shù)高超，服藥半個月，祖母便能走動，只可惜錯過最佳治療時間，還是落下了殘疾。祖父看著祖母走路一瘸一拐的，心里十分難過，因為他比誰都清楚祖母的病是怎么得的。

而我的那位堂叔呢，在他母親的“教育”下，把我祖父母當(dāng)作了仇人，當(dāng)著祖父的面憤恨地說：“十件褂子比不過一件襖子，十個叔子不如一個老子。”祖父氣得臉色鐵青，覺得對不住祖母。祖母反過來安慰祖父：“我們對得起老二就夠了，不要在意他們講什么?！?/p>

幾十年后，堂叔生了重病。臨終前，他攥住我父親的手說：“大哥，我對不起伯伯和大大，沒有他們我活不成，可——可我卻把恩當(dāng)仇來報啊，別說孝敬，就連一句好話也沒說過……”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

七

總以為祖母具有偉丈夫的博大胸懷，沒承想，許多年后，她心里仍容不下堂叔的母親。祖母一提起她就咬牙切齒，多次囑咐我們不要與她來往，估計是一朝被蛇咬終身怕井繩吧?？磥?，當(dāng)年祖母雖安慰了祖父，卻沒能安撫得了自己受傷的心。有一回，堂叔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二奶奶，帶著孫女從老家來找我。我熱情接待，并想給她一些錢。她一個勁擺手不要錢，說只想見我祖母一面。祖母憤怒，大聲責(zé)怪我不該搭理她，嚴(yán)令我以后不準(zhǔn)提起她，不準(zhǔn)再與她來往。祖母說話時，氣得呼哧呼哧的。我趕緊用手拍她的前心后背。待稍稍和緩些，我勸祖母別以老眼光看人，畢竟過去幾十年，人都會變的。祖母不以為然，頭一昂，脖子一扭，臉朝向窗外，氣憤地說：“今生最恨講白話的人，一講白話就把良心給丟了，人在世上不能昧良心！”說實在的，長到30多歲，我還從沒見到她老人家這么倔過，便不敢再勸。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我傻了眼，面前是怎樣的一幕啊——祖母和二奶奶手拉手坐在沙發(fā)上，相談甚歡。那個融洽勁兒，絕對是幾十年未見的老姐妹！祖母見我傻愣愣站著，便說：“傻站著干啥，還不趕緊去老張家定一桌。”我這才回過神來，脆嘣嘣地答應(yīng)道：“好！我這就去！”

二奶奶前腳剛走，我就迫不及待地問祖母：“您老人家今天這是咋了，怎么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俊?/p>

祖母用手點著我的額頭笑道：“咋啦，你不是說人都會變的嘛！”

“可是您也變得太快啦！”

“不快！不快！佛家說立地成佛，我還早著吶！”祖母一只手摸著胸口，接著說，“觀音菩薩告訴我，千錯萬錯來者不錯，過去的事就放下吧?！?/p>

我樂了，故意吐著舌頭問：“奶奶，觀音菩薩還告訴您什么啦？”

祖母嗔怪道：“菩薩還說，有一個臭丫頭出賣了她奶奶的地址！”

“嘿嘿，我出賣地址，您不接見她也成?。　?/p>

“干嗎不接見，她又不是妖魔鬼怪！這么多年，我信觀音菩薩，心有善念，就沒有過不去的坎！”祖母說著，手中的拐棍把地板搗得咯噔噔響。

“是呢，是呢，您老人家心有善念，就沒有過不去的坎！”我應(yīng)和著，扶祖母坐到門口的老藤椅上。

八

童年時期，我記得祖母是拜觀音的。每年春天的一個特定日子，她都要去參加觀音會。祖母似乎是觀音會里的一個負(fù)責(zé)人，每隔兩年，她就要出面組織一次拜觀音活動。

我們村莊南面的湖沖里有一座觀音廟，初一、十五祖母都去上香。年三十，祖母忙年夜飯，就遣我去上香。觀音廟偏遠(yuǎn)得很，在臨近河灣的幾字形小洲洲頭上，形單影只。每次去，我都很害怕，把香往香爐里胡亂一插，轉(zhuǎn)身就跑。祖母安慰我說：“不用怕，菩薩會保佑你的”。后來再去敬香，我斗膽朝廟里瞅了一眼，那觀音通體乳白，圣光照人，衣袂飄飄，欲舞欲飛。模樣煞是好看：烏發(fā)粉面，修眉細(xì)眼，眉間一點殷紅，手持白玉凈瓶，斜插一枝翠柳。天吶，觀音菩薩原來這么美！還慈愛地垂目含笑，似乎一直在笑——難怪祖母信觀音！

眼前的觀音，忽然讓我想起祖母講過的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祖母的母親。祖母的母親是大家閨秀，面目姣好，身材窈窕，皮膚白皙，恬靜雍容，為人和善，像極了玉面觀音。那年正月十五，鎮(zhèn)上鬧花燈，祖母的母親也去看熱鬧。

“你們看！你們看！這個小媳婦好漂亮喲?！焙鋈?，不知誰一聲驚呼，引得眾人不看花燈，都轉(zhuǎn)頭來看祖母的母親。

可惜祖母出生不久，她的母親就不幸得產(chǎn)后風(fēng)去世了。從家里老輩人的嘴中，祖母有了關(guān)于自己母親的點滴認(rèn)識，在她的腦海里，母親就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玉面觀音。這可能是祖母一直拜觀音的潛在原因吧?；蛟S因此，祖母心里打小就埋下了一顆善的種子，這顆種子與祖母終生相伴，在她心中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如今，在兒孫們的心中，祖母就是慈悲為懷的觀世音！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