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川紅
那時候農(nóng)村各家大多都養(yǎng)有豬羊雞鴨這些牲畜家禽,也常常根據(jù)情況要閹割一些牲畜家禽的生理本性。閹,也叫騸。騸公雞是從翅膀根割個口,擠出兩個寸把長、小指頭粗細的橢圓形東西。騸過的公雞叫閹雞,不再打鳴,可以像母雞一樣暖蛋,帶雛。豬,無論牙豬草豬,若只為增膘長肉,也要騸。騸豬有專業(yè)的人,走鄉(xiāng)串戶,吹著號角。號一響,人們就知道騸豬娃的來了。也有騸羊的。母羊——我們這里通常叫水羊——需要繁殖,騸的都是公羊——此地稱之為羯子。羯子長到一定時候就發(fā)情,所以常稱為騷羯子。羯子騷情了影響生長,農(nóng)戶一般也不留種羊,就必須騸。騸羊沒有專業(yè)人員,一些普通的人就會操作,像我爹。
爹是個老實人,老好人,好央。有人央他,他總是答應得很干脆:“中?!钡鶝]別的能耐,可有兩樣做得好,一是織稿薦,二是騸羊。這些都是他自己摸索的。爹自己不喜歡央人,就摸索。他摸索的時候,有人看到了,大驚小怪:“老三會織稿薦?”“老三會騸羊?”隨后就有人央:“老三,給我織一條!”“三哥,我家羯子騷情了,你來給騸了吧?!钡吞祝骸澳W樱ㄋ剑┎恍??!睂Ψ秸f:“總比我強,我還沒整過?!笔炷苌?,次數(shù)多了,爹便練成了好手。
這不,堤邊按輩分我該喊大娘的一個婦女來央爹了:“她三叔,閑了給家里的羯子騸騸?!钡f:“中?!钡筮叜嬌咛碜悖吞氯耍骸伴e了去。”大娘說:“那好,等著你。”我奇怪,問爹:“你咋不這時去?”爹瞪我一眼:“哪有空?”但爹明明也不忙。看爹不耐煩,我就跑到外邊坑邊??舆吺莻€“人場”,人們常聚在那兒邊吃飯邊拍話(聊天)。見大娘從我家出來,有人問:“干啥?”她說找老三有點兒事。一個寡漢頭笑著問:“找老三騸哩?”還說:“我也會,別看模子不咋,能給你騸?!彼焕聿牵哌^去了。莊里有幾個沒成家的寡漢頭,說的話總是莫名其妙,含糊其詞。
幾天后,大娘又來了,話沒說淚就出來了。娘說:“這就叫他去。”爹說:“中,一會兒就去?!贝竽锪闷鹨陆蟛裂郏骸八吆?,啥都難?!蹦锇参克骸半y啥吱一聲,能幫的都幫?!睆奈矣浭缕穑揖退蛢蓚€妮子。
爹進屋拿了一把斧頭、一把鋤,又在西廂房墻壁上掛著的一綹麻中抽了幾批,對我說:“走?!钡缮抖己媒猩衔遥辖忠彩?。到了街上,他去辦事,就叫我看車。有幾次騸自家的羊,爹都叫我打下手。我跟著爹到大娘家,大娘高興地說:“她三叔來了?”說著拿出一盒煙就要拆,爹奪過去說:“別拆,一吸煙就騸不好?!彼褵熑拥教梦萦推岚唏g的黑色大桌子上。兩個妮子也起來了,跟爹打了招呼。大娘叫她們?nèi)ゲ藞@薅草,她自己也端盆水到門外路上搓衣裳。
院子南墻邊拴著一只老水羊、兩只水羊羔和一只羯子。那只羯子不時對水羊騷情。爹走過去,一手掐住羯子的脖子,一手攥住兩條后腿,托著它到院子中間光堂處,將其撂倒在地。爹叫我拿來麻批兒,劈開一綹分別綁住兩只前蹄、兩只后蹄,又用剩下的麻纏住睪丸根部,墊在鋤頭腦上,囑咐我按住羊頭不讓它動。爹舉起斧頭,以斧頭腦毫不留情地砸麻羯子的睪丸,羊當即扯開嗓子咩咩叫起來。爹真狠心,每砸一下羊就凄慘地叫。那幾只水羊嚇得蜷在墻根一動不動。一會兒,睪丸砸平了,爹摸了摸,覺得可以了,就取下鋤頭,解開麻批兒。羊的叫聲不怎么厲害了,只呻吟著。大娘進來了,問:“好了?”爹說:“好了,倒一點兒香油?!贝竽锒顺鲆粋€碟,里面淺淺的一層油,香噴噴的。爹手指蘸著油抹在砸得紅紫的地方,然后解開羊腳上的麻批兒。羊慢慢站起來,艱難地走向水羊。爹在樹皮上擦擦油手,拿起鋤頭斧頭就走。大娘說:“就在這兒吃飯吧?!钡f:“不啦,家里做好了?!贝竽锱芑匚?,拿起那盒煙,塞給爹:“沒人吸,一擱就霉了。”拉扯幾下,爹看推辭不掉,只得為難地接住了。
人們聚在坑邊吃早飯,我想爹應該把煙放口袋里藏起來,他卻捏在手里,似乎故意讓人看到。一個老人問爹:“去哪兒了?”爹說:“幫個閑忙?!庇袀€寡漢頭說:“給大寡婦騸哩?”爹鄙夷地拿鼻子哼了一聲,不理他。我心里有點兒埋怨爹——煙不裝起來,就應該給大伙兒散散,拿別人給的人情落個人情,不更好?爹卻沒有。果然背后有人說:“信不?他不拆,會到合作社換錢?!?/p>
吃過早飯,我跟爹下地,經(jīng)過合作社,他拐了進去。噫,要是給我換幾個糖疙瘩多美!爹掏出煙,問營業(yè)員:“堤邊大嫂是不是在這兒買了一盒煙?”營業(yè)員說:“哦,哪是買?賒著賬哩?!钡f:“是這不是?給,算還上了。”營業(yè)員目瞪口呆,不悅地把煙放到擱煙的柜臺上。
秋天的一個晚上,大娘腋下夾著白布蓋著的竹篩子,到我家,跟娘說:“這幾個梨,自己樹上的,叫娃嘗嘗。她三叔也真是,我到合作社還煙錢,說退了?!?/p>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