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貓總是喜歡蜷在炕上瞇著眼看,不看別處,就看家里來來回回的人。
貓一般蜷在家里有太陽的地方。房子朝南,南面砌了半堵墻,上面安了玻璃。玻璃很亮,太陽從東邊慢慢地往南移動,陽光就慢慢地從西邊的墻上下來,在炕上平平展展地鋪開,就像三片閃光的湖——窗口的兩個木格子把照進(jìn)家里的陽光齊齊地切割開了——貓就蜷在陽光里。隨著光影的移動,有時候貓在其中的一片“湖”上,有時候身體被窗框的影子分割開來,同時身處兩片“湖”中。
太陽不是一直有的。在這個北方的小村子里,陰雨天氣不多,但黑夜和白天卻一樣多。當(dāng)陽光慢慢地從炕上爬到東邊的墻上時,貓的爪子總想動一動,想抓住那片陽光。那陽光好像讓貓揪住了,好長時間不動一下。但陽光終歸是在移動的,不久它就一點一點地爬到了東墻上。東墻上掛著一張很鮮艷的畫,是一個很胖的娃娃和一條很胖的魚。一個很胖的娃娃和一條很胖的魚走進(jìn)陽光里又走出陽光,這時候貓就徹底絕望了。貓表達(dá)絕望的方式是從那個原本鋪了陽光的地方挪到炕頭上去,否則貓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貓的眼睛經(jīng)常是細(xì)瞇著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雖然貓看上去好像對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它的心里不是這樣。
當(dāng)看到陽光從東墻上的那幅畫上走過,從室內(nèi)消失以后,貓就很絕望地看一看那個很胖的娃娃和那條很胖的魚,站起來。站起來以后,貓就往屋里四處看,它的腰一直弓著,尾巴則有時候翹起,有時候長長地拖在身后。
貓常看的是女人。
女人很瘦,最明顯的是脖子。別處瘦了看不出來,但脖子能。
因為脖子很細(xì),女人的頭就顯得很大,給人一種會在某個時候脫離脖子掉下去的感覺。所以貓總感覺自己聽到了女人脖子斷裂的聲音,很脆,伴著撕心的疼痛。貓只有這時候眼睛會睜得大一些,那個又圓又大的瞳孔里會像流水一樣瀉出恐懼來。
貓的恐懼是有很強(qiáng)的傳染作用的,女人感受到了,就走了過來。女人說:“怎么了,乖乖?”
女人又說:“乖乖,怎么了?”
女人一問,貓就往四周看,然后脖子一挑,又看女人。
女人也往四周看看,然后又看貓。
女人和貓的目光繩子一樣擰在了一起。貓就很想順著那繩子鉆到女人的眼里去。這是個很奇特的想法。貓知道它不能,它就只好鉆到女人的懷里去。夜晚,女人在夜的懷里,貓在女人的懷里,一同跌進(jìn)真真假假的夢里。
男人不常在家。男人在貓的眼里只是一陣風(fēng)。貓想,風(fēng)其實就是這樣的。貓想這些的時候就瞪著男人。貓瞪人的目光很容易讓人犯怵。男人就說:“這貓,看看這貓。”男人說完了就也看貓。男人想瞪著貓看。男人用這樣的方式在外面戰(zhàn)勝過許多比他還強(qiáng)的男人,也戰(zhàn)勝過許多女人。但在貓的面前,男人失敗了。男人的目光不得不移開,他就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很沮喪地敗下陣來。男人在那一刻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我要把那東西摔死?!蹦腥司秃团苏f,“我不摔死它我還是男人嗎?”男人在貓那兒敗下陣來,就想在女人這兒當(dāng)英雄。
摔死啥東西?女人不知道男人在說什么。女人怎么能知道男人想要摔死那只貓呢?
“我真的要把它摔死?!蹦腥擞终f。男人的牙相互摩擦出很響很響的聲音。
這時候女人的身子開始發(fā)抖。女人常在男人的面前發(fā)抖,雖然男人不常在家。
貓看到了女人發(fā)抖的身子和發(fā)白的臉。貓從炕上站起來,從容地走到女人的腳邊。貓用頭蹭了蹭女人的腿,然后就靠在女人的腿上,抬起頭來看著女人。有一次,男人從外邊領(lǐng)了一個女的回家,正在干那什么的時候,女人打開了房門,當(dāng)時她站在門外身子就抖得很厲害。那天貓就是這樣站在女人身邊的。貓看到有一顆什么東西朝它落下來,閃著光。它張開嘴接住了。那東西咸咸的,貓知道了,那是女人的淚。
“我要把它摔死?!蹦腥丝粗堈f。當(dāng)貓看他的時候他把目光移開了。
女人明白了男人要摔死的是什么了。
女人異乎尋常地堅決,說道:“不。”
貓還是讓男人摔了。
貓有意地躲著男人,但還是讓男人逮住了。貓看著男人,但男人不看貓。男人提住貓的尾巴狠狠地摔出去,貓哇嗚大叫一聲,叫聲中充滿驚懼,當(dāng)然也有仇恨。男人說:“我讓你叫!”說著又提起貓摔了出去。貓又叫了一聲。男人說:“我讓你再叫!”貓就又叫了一聲。男人又一次在和貓的對壘中敗了下來,所以男人就把所有的沮喪和憤怒都發(fā)泄到摔貓的過程中。
貓終于還是不叫了,當(dāng)然也不瞪著男人了。
男人看著閉上眼睛的貓,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來。男人總覺得貓會在突然間再次睜開眼睛。男人的頭上流出了汗水,男人就一遍又一遍很艱難地擦汗。男人把貓扔到了離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第二天女人從炕上醒來,竟看見貓蜷在自己的腳邊,像以前一樣。女人叫了一聲,又叫了好多聲,但貓沒有回應(yīng)。
這一次貓是真的死了。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