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璐
2002年,比利時宣布安樂死合法化,這極大地改變了人們對生命終點的看法。但20多年后的今天,申請安樂死的病患卻沒有預想中那樣多。
2022年,讓–弗朗索瓦便翹首盼著10月22日的那個周六。他每天都會在日歷上做記號,就像囚犯盤算著距離出獄還有多少天?!暗弥矘匪赖纳暾埻ㄟ^后,他對我說:‘太好了,成了!”讓–弗朗索瓦的父親馬塞爾·康拉德回憶道,“知道苦難就要結束了,他如釋重負,甚至開心得能張口說話了!25年的折磨終于要畫上句號?!蹦赀^七旬的康拉德給我們看了一張他兒子的照片,拍攝于實施安樂死的三天前。他躺在床上,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1998年,20歲的讓–弗朗索瓦突發(fā)腦溢血。“他當時正在和我聊假期都干了些什么,然后突然就倒下了,一點預兆也沒有?!笨道抡f。這名年輕的建筑系男孩從此喪失了語言能力、高位截癱、反復住院,經歷了多次手術??道抡f:“一開始他用盡全力,想要回到正常生活。但他后來意識到,這輩子都要在病床上度過了,生活無法自理?!睅啄昵?,讓–弗朗索瓦第一次有了安樂死的想法?!八麐寢寴O力反對,讓–弗朗索瓦不想讓她難過,就選擇了與病魔繼續(xù)抗爭,為了她,為了我,為了所有人?!笨道抡f。2021年,母親去世,讓–弗朗索瓦又一次想到了安樂死?!八笫质持傅种栄?,對我做了個‘嘭的口型。我能說什么呢?這個選擇應該讓受折磨的人來做。”這位父親說。2022年10月22日,在列日市附近的臨終護理院,讓–弗朗索瓦如愿離開了人世?!八幌M⑸涞臅r候我們在病房里。護士出來后笑著對我說,讓–弗朗索瓦剛才還給她講了個笑話。醫(yī)生也告訴我,我兒子在注射之前,對他說了三次‘謝謝?!?/p>
如今,距比利時宣布安樂死合法化已過去20余年。自荷蘭開辟先河后,比利時也允許公民申請安樂死。2002年,經過激烈爭辯,比利時通過了三部法律,一部使安樂死合法化,一部承認所有公民有權享有安寧療護,還有一部規(guī)定病患有權知曉病情?!芭R終的醫(yī)療方式被徹底改變了,安寧療護與積極協(xié)助死亡不再是對立關系。不過,雖然法律允許公民申請安樂死,但不意味著人們能自動獲取這項權利。”列日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科的弗朗索瓦·達馬斯醫(yī)生說。他的工作包括為病患執(zhí)行安樂死。
| 嚴苛的申請條件 |
安樂死的申請條件極為嚴苛。申請者需證實自己身患不治之癥、長期忍受無法緩解的生理或心理折磨,還需獲得兩至三名參與會診的醫(yī)生的同意,最后再手寫申請,簽名并注明日期。
然而,比利時對安樂死受眾群體的定義相對寬泛。自2014年起,未成年人也被允許申請安樂死。除了需征得父母同意外,其他申請條件與成年人相同。此舉引發(fā)了激烈論戰(zhàn),超過170名兒科醫(yī)生反對未成年人安樂死。此外,若條件符合,精神障礙患者也可以申請安樂死。
在比利時,安樂死病例雖然有所增加,但仍是少數(shù)。2022年,該國安樂死人數(shù)(2966例)僅為全國死亡人口的2.5%,而前幾年更是只有1%?!氨壤嵘且驗槿丝诶淆g化,而不是因為安樂死越來越普遍。”安寧療護醫(yī)生科琳娜·范奧斯特說。達馬斯醫(yī)生認為,“這也是因為民眾對安樂死的相關政策更加了解了。一開始,申請安樂死的醫(yī)護人員占比較多,因為他們知道的信息最多。”
20年來,有3萬名比利時人行使了安樂死的權利,其中包括2014年以來的四名未成年人。安樂死反對者擔憂的情況完全沒有發(fā)生。他們曾高聲疾呼,認為安樂死將演變?yōu)橐还刹涣硷L氣,席卷老年人群體?!安贿^,這些數(shù)字不包括那些申請了安樂死卻遭到拒絕的人,也不包括申請通過但未實施的人?!边_馬斯解釋道,“雖然這些情況很罕見,但依然存在。如果算上安樂死病例的親友,那么就有超過30萬的比利時人或多或少地接觸過這種死亡方式了?!?/p>
漸漸地,在比利時,安樂死不再是一種新鮮事物。弗拉芒大區(qū)的安樂死申請量占全國總量的74.3%,多于瓦隆大區(qū)?!盎蛟S是因為,弗拉芒大區(qū)的民眾更看重個人選擇,而這正是安樂死暗含的深層價值。”范奧斯特說。她也曾強烈抗議安樂死合法化,但如今也改變了想法。
公眾人物不再避諱談論家人選擇安樂死。布魯塞爾上訴法院發(fā)言人呂克·埃納爾就曾坦言,妻子因患有癌癥,于2013年接受了安樂死。他說:“雖然那段時光很艱難,但能夠擁有這樣的選項,確實很難得?!?p>
| 傾聽訴求 |
在比利時,51%的安樂死病例選擇在家中離去?!霸谶^去的幾十年中,人們往往在醫(yī)院里等待生命的結束。而現(xiàn)在,他們有了更多的選擇?!边_馬斯說。醫(yī)院和社區(qū)中心都提供臨終咨詢服務,每位公民都能與醫(yī)生就這個話題進行討論。安樂死的合法化甚至創(chuàng)造了新的儀式,比如“安樂死之節(jié)”?!霸诎矘匪赖那耙惶?,讓–弗朗索瓦被特許離開病房,和好朋友外出狂歡。他們玩到凌晨兩點才回來。”康拉德說。大部分臨終患者的家人會選擇陪伴在患者身邊,度過最后的親密時光。德梅斯特一家便是如此?!拔业恼煞蚧加行呐K淀粉樣變性?!币聋惿住さ旅匪固卣f,“這是一種不治之癥,最終會引發(fā)大腦疾病。他自己就是醫(yī)生,見過許多生活毫無質量可言的臨終患者。他不想變成那樣。”
老太太深情地回憶起丈夫離去的那一天:“早上他還給我買了花,說是要向我‘賠罪,因為不能和我共度61周年結婚紀念日了。孫子幫他洗了個澡。然后他給我們最親密的好友打了電話,與他們作最后告別。那天晚上,我們全家人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后來醫(yī)生來了,他和我們說了再見,便和醫(yī)生進入臥室。醫(yī)生為他注射麻醉劑后,我也走了進去。接著,醫(yī)生給他打了致命的一針。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
家屬時常會邀請前來實施安樂死的醫(yī)生喝杯咖啡或香檳?!坝幸淮?,我為一名95歲的老太太實施安樂死?!边_馬斯說,“注射之前,她的三個女兒和她一起哼唱起了普雷維爾的詩歌——《參加葬禮的蝸牛之歌》。她的主治醫(yī)生也跟著唱了起來?!?/p>
當然,不是每一次安樂死都如此順利。即使病患自愿赴死,親友或許也仍舊無法接受?!拔业膬蓚€孩子就不能理解他們爸爸的做法,他們都希望他能活下去?!钡旅匪固卣f。而醫(yī)生在這個過程中也會受到傷害?!拔冶M量一個月內只實施一次安樂死。”布魯塞爾的全科醫(yī)生伊夫·德洛赫特說,“最好是早上,這樣我還能有時間開車去海邊透透氣。”范奧斯特說:“隨著時間流逝,我實施安樂死時的恐懼漸漸減少了。但我一直知道,我才是最大的輸家。作為醫(yī)生,我沒能讓病患相信生命還有價值。不過,更大的罪惡在于沒有傾聽病患的訴求。”
在安樂死病例中,精神障礙患者仍是少數(shù),只有不到1%。不過醫(yī)護人員相信,這一群體的需求會逐漸增加。2022年5月,居住在弗拉芒大區(qū)的一名23歲女子,因無法忍受精神痛苦而選擇了安樂死。六年前,她親歷了布魯塞爾機場恐怖襲擊事件。雖然身體沒有受傷,但從此患上重度精神障礙,深受折磨。六年間,她曾多次入院,但情況未有好轉。那么,法律是否應該賦予她選擇死亡的權利?安特衛(wèi)普檢察院認為,這名女子接受安樂死的流程并不違法。“安樂死的法律最初考慮的是癌癥患者?!狈秺W斯特解釋道,“但精神障礙患者也應有權要求安樂死。”不過,這個案例依然在比利時引發(fā)了軒然大波,許多民眾都感到難以接受,其中不乏醫(yī)療界人士?!半m然患者或許難以忍受痛苦,而且也沒有什么有效的治療方法,但就我個人而言,我還是不希望看到類似情況發(fā)生,尤其是年輕患者?!钡侣搴仗卣f。
和許多人一樣,退休社工約希亞娜從前也對“精神障礙患者接受安樂死”這件事驚恐不已?!拔业呐畠嘿惛チ漳热淌芰?0年的折磨,去年提出要安樂死。她17歲就患上了精神病,被診斷為抑郁癥及精神分裂癥。什么療法都試過了,但效果都不好。她自殺過好幾次。2022年春天,精神醫(yī)生給她試了一種新藥,但副作用很大。她和我說想申請安樂死,我震驚得緩不過神,覺得自己又被籠罩在了自殺的陰影下?!奔s希亞娜說。她承認,自己用了一些時間才接受了女兒的決定?!爱斘野l(fā)現(xiàn)她在申請安樂死后輕松了許多后,我似乎也漸漸能夠理解了。我陪伴她走完了最后一程。她那天穿的衣服還是我和她一起去挑的。2022年7月4日,她在自己家里離開了?!奔s希亞娜說。
在比利時,安樂死的受眾范圍或許還將進一步擴大,涵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這一群體也有安樂死的需求?!暗壳岸赃€無法實現(xiàn),因為法律要求安樂死申請人必須意識清醒,能夠表達自身意愿。”尊嚴死法案協(xié)會比利時分會主席雅克利娜·??寺f,“對于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來講,只有陷入了不可逆性的昏迷狀態(tài),安樂死申請才會被通過?!薄暗@不是眾多患者想要的。他們希望能提前申請安樂死,然后在特定時間實施,比如在認不出子女的時候;或是只要還未完全喪失認知能力,就可以隨時修改實施時間?!边_馬斯說。然而目前,比利時政府似乎并未對這一話題作進一步探討。
編輯: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