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守讓
鄭天挺和兒子鄭可晟(右)一家人在南開
鄭天挺,1899年8月9日出生于北京,原名慶甡,字毅生,別號及時學人,祖籍福建長樂。
曾祖父鄭迋珪是清道光年間進士,擔任過知縣、同知等官職,還曾欽加知府銜,誥授朝議大夫等。父親鄭叔忱,字扆丹,是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進士。曾經(jīng)在翰林院任職,后任順天(今北京地區(qū))府丞兼學政、奉天(今沈陽)學政、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教務提調(今教務長)。鄭叔忱臨終之前,將鄭天挺兄弟托孤給梁濟。彼時鄭天挺16歲。
鄭天挺的母親陸嘉坤,字荇州,廣西臨桂人,1869年出生于北京。其父陸仁愷是清朝咸豐年間的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曾任山東運河兵備道。陸嘉坤是一代新型的知識女性,她“善作詩,操古琴”,有遺著《初日芙蓉樓吟稿》。陸嘉坤的母親(鄭天挺的外祖母)姓梁,是梁濟的嫡親姑母。梁濟和陸嘉坤、鄭叔忱是姑舅表親關系,梁漱溟和鄭天挺是下一代的表親,所以梁漱溟習慣稱鄭天挺為表弟。
鄭叔忱和陸嘉坤育有1個女兒、3個兒子,女兒很小就夭折了。1905年,后來擔任過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的傅增湘在天津創(chuàng)辦北洋高等女學堂,特聘陸嘉坤為總教習并兼漢文教習。鄭天挺后來在《五十自述》一文中回憶道:“那時女子還沒有到社會上工作的風氣,許多親友不贊成她去,她沒有接受這種保守的意見,孤兒寡母毅然相攜來津?!?/p>
1906年1月,陸嘉坤正式任職于北洋高等女學堂,她借鑒各地男學和女學的章程,親自擬定了該校的各項規(guī)章制度,這些規(guī)章制度為很多學校所借鑒。1906年10月28日,陸嘉坤因患喉癥(白喉)去世,她的次子鄭慶喆因受到傳染而病亡,最后只剩下鄭天挺和他的三弟鄭慶玨(字少丹)。陸嘉坤病情加重期間,梁濟曾專程從北京趕往天津看望表妹,陸嘉坤再一次托孤梁濟。梁濟帶領幾個孩子來到梁家,交由其妻子張春漪撫養(yǎng)。
后來,鄭天挺兄弟倆來到姨媽陸嘉年家。當時姨父張士鏸和姨媽陸嘉年都已經(jīng)過世,他們就只能由姨表兄張耀曾和張輝曾撫養(yǎng)。張耀曾留學日本東京大學,民國初年曾擔任國會議員,多次擔任民國政府司法總長,是著名的法學家。張耀曾對表弟誼兼父兄,鄭天挺對張耀曾尊敬有加,稱之為大哥。
1907年,鄭天挺進入福建人在北京創(chuàng)辦的“閩學堂”學習。1911年,12歲的鄭天挺考入順天高等學堂學習。1912年,鄭天挺考入北京高等師范附屬中學(現(xiàn)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學習,并開始了自己的獨立生活。1916年,鄭天挺失學后在家自修,主要是讀父親遺留下來的有關中國歷史方面的書籍。從此以后,他養(yǎng)成了自學的好習慣,并且對中國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的學習和研究的興趣。
1921年,當時還在北京大學文科門讀研究生的鄭天挺與周俽(字稚眉)結婚。周俽是江蘇泰州人,比鄭天挺大兩歲。當時他們家的生活非常困難,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還在讀研究生的鄭天挺就在表兄張耀曾主持的“法權討論會”兼任秘書工作,同時還四處兼課。
當年,鄭天挺有很多年輕的朋友,每到周末,他們都喜歡玩牌,到了很晚才回家。周俽經(jīng)常勸說鄭天挺:“有時間要多讀書,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玩牌上。”但是鄭天挺禁不住朋友們的邀約,還是經(jīng)常周末晚上打牌。有一次夜已經(jīng)很深了,鄭天挺回家,門不得開,于是急呼“太太”,但是周俽就是不開門。周俽的這一招還真管用,從此以后,鄭天挺再也不出門打牌了。
鄭天挺在1938年3月30日的日記中寫道:“余自去年稚眉夫人歿,立志不打牌、少買書,以二者夫人嘗相諷戒也?!逼湓?939年5月20日的日記中還記載這樣一件事情:“五時偕雪屏、少榆、莘田詣逵羽打牌,竟至通宵。自稚眉夫人之歿,余不作麻將之戲,通宵更莫論矣。今日荒唐至此,不惟無以自解,且無以對亡者也?!编嵦焱τ浀闷拮訉ψ约旱膭裾],平時用妻子的要求來警誡自己,對照妻子的要求不斷反省,表現(xiàn)出他對妻子的深愛和尊重。
1933年,鄭天挺已經(jīng)擔任北大秘書長、中文系副教授。當時北京大學教授們經(jīng)常舉行家庭聚會,教授們都帶著妻子赴會。蔣夢麟校長的夫人問鄭天挺為什么不帶夫人,鄭天挺回答說,夫人不愿涉足交際場合。教授們都希望以后聚會他能夠帶夫人出席,好幾位教授夫人還帶著周俽到商店購買服裝鞋帽,對她進行穿衣打扮的指導。后來鄭天挺再出席教授們的家庭聚會都帶著周俽,周俽和很多教授夫人都成為了要好的朋友。
但他們幸福的婚姻并沒有持續(xù)多久。1937年春節(jié)正月初五下午三時,周俽肚子痛,鄭天挺將妻子送進一家德國醫(yī)院。正月初七下午,周俽因麻醉意外而撒手人寰。周俽去世,留下了5個未成年的孩子:長女鄭雯,次女鄭晏是一對孿生姊妹;長子鄭克昌、次子鄭克晟、三子鄭克昜(后改為揚)。
周俽去世后,“每當談笑極歡,或危患卒至,恍若君猶在室,及一凝思,始覺隔世”的情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當中。他在1938年3月28日的日記中記載:“昨夜夢晚歸家,家人飯已畢,似有人召飲而中改,家人不及知者。稚眉夫人重為料理。俄而覺,凄然不寐?!狈蛉嗽谑赖臅r候,經(jīng)常為他下廚做蟹與鰣魚,有一次,在飯廳吃到這些美味,想起夫人,傷心不已。他的大女兒鄭雯在昆明求學,托人從北平帶來3件衣服,這些都是夫人的遺物。他睹物心傷,不忍多視。
周俽與五個孩子
1937年“七七事變”,日本全面侵華,北大、清華和南開向南搬遷。鄭天挺當時擔任北大秘書長,在蔣夢麟校長和各學院院長不在學校的情況下,他實際上履行校長的職責。一直到11月份,鄭天挺和幾位教授才最后離開北平,前往長沙;不久隨學校轉移到昆明,在西南聯(lián)大擔任教授和總務長。
鄭天挺在離家的時候,將5個小孩留在了北平。他跟次女鄭晏交代,每個月到東城的一位叫沙鷗的老師那里取100元錢作為生活費。蔣夢麟帶著夫人去了南方,他在前毛家灣胡同5號的私房由一位老管家照看,并且出租給了日本人。租客每個月將租金交給老管家,老管家就將這100元錢交給沙鷗老師。沙鷗老師將這筆錢交給鄭家,而鄭天挺在昆明就將錢還給蔣夢麟。一年多后,蔣夢麟的房子被日本人強占,100元的租金沒有了,于是他們一家5個小孩在北平幾乎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我們在鄭天挺日記中經(jīng)常看到他向北平匯款的記載。
抗戰(zhàn)時期,物價極不穩(wěn)定。開始他們5個人每個月100元尚能應付各種開銷,但是過了一段時間,物價上漲,200元已經(jīng)入不敷出。當時的昆明使用的是國民政府發(fā)行的“法幣”,而北平淪陷區(qū)使用的是由偽政府發(fā)行的“聯(lián)銀券”。日本人為了打擊國民政府發(fā)行的法幣,禁止法幣在北平流通,持有法幣的一定要兌換成聯(lián)銀券,同時宣布法幣貶值,最終法幣與聯(lián)銀券的比值為4∶1,所以鄭天挺寄來的200元法幣換成50元聯(lián)銀券,這點錢要維持一家人在北平的生活,非常不易。
1938年初,他的三弟鄭慶玨失去工作,輾轉來到長沙。鄭天挺勸說弟弟回到北平暫時小住,順便照顧在家的侄兒侄女。當時由于鄭天挺匯款不能及時到達,或由于匯率的影響,寄來的錢難以支付家庭開銷,回到北平的鄭慶玨不得不在北平尋找工作。
1938年7月31日,鄭天挺在章廷謙教授的家信中得知三弟患咯血癥,大為驚訝,他急忙寄航空信回家詢問。1944年3月,鄭慶玨因肺結核迅速惡化,3周后就去世。1945年10月4日,鄭天挺返回北平途中路過上海,在表姐張佩芬家里聽到三弟去世的消息,驚駭淚下。
5個孩子遠隔千山萬水,鄭天挺整天都在惦記著。1946年7月7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九年中所懷念,惟兒輩耳。余詩所謂‘萬里孤征心許國,頻年多夢意憐兒’?!?/p>
三弟和兒女們也經(jīng)常寫信給他,每讀到他們的來信、看到他們隨信寄來的照片時,他極為欣慰。1939年9月8日的日記記載:他“午得三弟書,昌兒稟,并諸兒照片一張,殊慰?!?月15日的日記中記載:“今日為晟兒生日,年九歲矣。日前寄來像片,甚胖?!?942年下半年,鄭天挺一年多沒有獲得子女的書信。他在侄兒鄭廉致給他的信中了解到,大女兒鄭雯進入偽北大西洋文學系學習,二女兒鄭晏在光華女中上高三,長子鄭克昌在盛新中學上高一,其余兩個孩子沒有具體的消息,他對幾個子女惦念不已。
大女兒鄭雯不堪忍受日寇統(tǒng)治下的北平生活,于是背著叔叔鄭慶玨,獨自離開北平,奔赴昆明。當?shù)竭_河南洛陽的時候,她囊篋皆空。鄭天挺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喜。他急忙設法籌措資金寄給女兒。
到昆明后的鄭雯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據(jù)鄭天挺在1945年2月11日日記中記載:“雯兒新譯美國作家‘意大利俘虜還家’一段,于今日《中央日報·增刊》發(fā)表,此其初次試譯,由王遜、孫毓棠為之審正。”她努力學習,在文學翻譯中已經(jīng)初露鋒芒。聯(lián)大三校復員,鄭雯已經(jīng)從昆明到達上海。1946年7月12日,她從上海乘坐飛機返回北平,因飛機在濟南發(fā)生空難,不幸離世,年僅23歲。聽到這個噩耗,鄭天挺悲傷難抑,痛徹心扉!
1945年11月3日,鄭天挺返回已經(jīng)離開8年的故都北平。他回到家里,次女鄭晏正在準備父親回家后的第一頓飯,看到久別的父親,她小聲地喊了聲“爹爹!”鄭天挺撇開眾人,用慈祥而和藹的眼光看著她,然后用鏗鏘有力的語言說了四個字:“勞苦功高!”父女相視,不禁熱淚盈眶。
1948年風雨蒼黃之際,鄭天挺堅守信念,留下來保護北大。1950年5月,鄭天挺辭去了北京大學秘書長的職務,專任北大史學系主任及文科研究所明清史料整理室主任。這段時期是鄭天挺最為幸福的時期。他們一大家子住在北京大學分配給他的一座四合院中,當時次女鄭晏和長子鄭克昌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并且都成了家。鄭天挺和兒女們生活在一起,非常幸福。特別是孫輩出生,三世同堂,熱熱鬧鬧,更加增添了他的幸福感。每當工作之余,鄭天挺含飴弄孫,享受著這難得的天倫之樂。
1952年9月,鄭天挺服從組織安排,到天津南開大學任教。最初他擔任南開大學歷史系系主任,教明清歷史,還開設了各種專題研究的課程,標點史籍,主編明清史資料,撰寫相關研究著作。當時除次女鄭晏和長子鄭克昌已經(jīng)在北京工作外,次子鄭克晟在北大讀書,最小的兒子鄭克揚還在讀高中。
1963年,鄭天挺擔任南開大學副校長。當時他在生活上最大的困難就是吃飯的問題。為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組織上決定將他的次子鄭克晟從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調往南開大學工作。南開大學為鄭天挺在北村安排了一套住房,上下兩層。鄭克晟夫婦居住在第一層,鄭天挺的臥室和書房安排在第二層。每到寒暑假,住在北京的兒孫們經(jīng)常到天津來,跟隨他小住一段時間,他們一家又過上了三世同堂的溫馨而美好的生活。這個時候,鄭克晟已經(jīng)成長為一位在全國有影響的明清史專家。
鄭天挺的4個子女結婚后,又為鄭天挺增添了11個孫輩。他關注著孫輩的成長,孫輩也關心關注著老人家的身體健康和精神愉悅。當黃培結婚的時候,外公諄諄教誨她說:“你父母婚姻美滿,他們從不吵架,相互謙讓,你要以他們?yōu)榘駱?。你幾個舅舅的家庭生活也很幸福,這是鄭家的傳統(tǒng),你要傳承下去。”
“文革”后的鄭天挺雖然年屆耄耋,但是身體康健,意氣風發(fā),經(jīng)常參加學術會議,接受許多學術任務。1981年12月20日因呼吸衰竭去世,享年8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