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爺爺拎上畫眉鳥的籠子,帶著我一起去了澡堂。
按說,七月天,天氣已經很熱了,可就算到了三伏天,爺爺也還是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每天下午還是要泡到熱水里。
爺爺常去的那家澡堂,占地不小,有兩層小樓,就在文昌橋邊上,側面有幾扇木窗面對著秦淮河。
進了門,換了榧子。澡堂師傅一邊手持一柄筆挺的木叉,熟練地將爺爺遞上的鳥籠叉起,“噌”地一下,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當當掛到屋頂上的橫桿上。
那木叉又有多長呢?可能得有兩三個我那么高,三米多長,揮著那木叉上下?lián)]舞一番一定像梁山好漢一樣威風。平時,它的作用,是用來把客人外套掛在屋頂橫杠上。衣服外套高高掛起來,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礙事,不占地,而且可以保證錢包等貴重東西的安全。
爺爺他們一幫老伙計,喜歡拎著鳥籠,帶著自己喜愛的畫眉或八哥一起去澡堂。當然,小鳥們不是真的來洗澡,它們是陪伴主人的,還有就是相互交友來了。鳥籠子被高高舉起,掛在靠窗邊透氣的地方。那些小鳥也習慣了這個環(huán)境,有的還會大大方方地為大家當場獻唱。
放好了衣服,爺爺進了熱騰騰的大池去了。他喜歡泡浴池,隔著氤氳霧氣一邊和朋友街坊聊天一邊泡,非要泡得皮膚都發(fā)白起皺,全身泡舒坦了,才起身,在大池外打肥皂,用木舀子舀水沖洗。
我泡不了滾燙的大池,就找一個大木桶,把冷水熱水摻在一起,泡在里面,一邊戲水一邊洗。洗完,回到大廳,找到鋪了大毛巾的木躺椅,美美地躺上去。
過了一陣,爺爺拖腔拉調哼著:“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踢踢踏踏拖著木拖鞋,也回來,一屁股坐到躺椅邊上。
有一個浴室?guī)煾担贞?,是一個蘇北人,和爺爺熟。一看爺爺坐定,馬上從一摞熱氣騰騰的白毛巾堆上撈起一條,飛拋過來。爺爺接住毛巾,一邊齜牙咧嘴舒暢地用熱毛巾擦臉、擦身子,一邊朝陳叔叔招招手。
陳叔叔趕緊踢踢踏踏過來:“顧大爺,點啥?”
“一杯雨花?!?/p>
“好咧。今天有心里美蘿卜,等下子給您切一盤?!?/p>
“過來一點兒?!睜敔斁咀∥沂直郯盐疑眢w拉近,用毛巾幫我上下抹擦還掛著水珠的后背。
“爺,你怎么每次都找陳叔叔搓澡?”
“這個小陳,搓澡搓得最好了?!?/p>
說著,陳叔叔端著碧綠清茶還在水里打旋的玻璃茶杯回來了:“您說我啦?”
“對了。小陳,你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是不是也干這個?”
“哎么。說出來您肯定不信。我以前從沒干過這個。有一段時候,還養(yǎng)尊處優(yōu)呢?!?/p>
“那我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p>
“嘿!不開是不開,不過也沒什么不能說的?!标愂迨宸畔卤?,用空心拳,輕快地幫爺爺咚咚捶起后背。
“我爹吧,就是我們家的老爸爸,開了幾家鋪子,是我們那塊排得上的有錢人。而且,畫畫、書法、印章、根雕、園藝,什么都行,樣樣都會。”
“怪不得我看你談吐有點兒不一樣呢。”
“您就別挖苦我了。”
“后面怎么了?”爺爺喝了口茶,好奇地問。
“家道中落。我爹被騙子騙得干干凈凈、傾家蕩產。唉!這就是命!”
爺爺沉吟著點點頭:“造化弄人……”
另一個師傅送來了一盤刨好皮、切成幾瓣的心里美蘿卜,爺爺挑了青青翠翠一塊最大的遞給了我。
“不過,人生如戲,大家都一樣。就說我們南京城,皇帝出過很多,又怎么樣。從東吳孫皓開始,一片降幡出石頭。然后,出的都是什么陳后主、李后主。誰都道李后主那詞寫絕了,有什么用?只能跟大周后小周后去河南稱臣,最后,還服了牽機藥。陳后主呢,韓擒虎率大軍入城,他帶著張麗華偷躲到胭脂井的底下,還不是沒跑掉,留下千古笑柄。你說說看,這落差有多大,跟他們一比,我們小老百姓這些事還算什么事?”
陳叔叔瞪大眼,拍著手說:“還是您有知識、有見識,出口成章。不曉得咋回事,聽您這么一說,我心里舒坦多了。”
陳叔叔心里舒服了,我可不舒服了。
每次提到南京的歷史,爺爺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就好像南京歷史上那些事,全跟他有關,全都怪他不好一樣。在家里,平時爺爺話很少,但喝了點兒老酒以后,話會慢慢多起來。沒人說,就一個人自己和自己在那兒說。而且,特別喜歡說南京的歷史。不知不覺,就開始唉聲嘆氣地感慨南京歷史上的朝代有多短,南京歷史上的皇帝有多不爭氣。什么南宋小朝廷在杭州偏安一百五十年,南京哪個朝代能有那么長什么的。奶奶聽不下去敲打他說:南京城啊是你家的?你不要翻來覆去講這些老八股,人家帝王興衰的事,跟你一個只會燒飯的小老頭有啥關系。爺爺反駁說:我一個老南京,天天從秦淮河烏衣巷、貢院街走,當然要講南京的事啊曉得?難道我去關心北京的事?那才叫八竿子打不著。那才叫白腳花貍貓,吃飽就要跑。奶奶看他這頑固不化的德行,氣得就由他去,不理不管他了。
爺爺?shù)囊粋€老朋友黃爺爺,坐在對面躺椅上,身上的水珠也不擦干,只使勁搖著蒲扇,插話說:“對了。老顧,上次,你說無錫人特別愛吃甜,做一籠小籠包,餡料里要放滿滿一斤半糖,是真的假的?據(jù)說廣東菜也很有名,你吃過什么好吃的廣東菜來給講講?”
因為前面提了南京的歷史,爺爺情緒明顯還沒從低落里走出來。
“假的,都是假的。山珍海味、錦衣玉食,都不如來一瓣心里美蘿卜?!?/p>
“您是吃過看過才說這話啊。”陳叔叔說。
“我說的可是大實話。當年洪秀全風光十年,被曾國荃團團圍住,還不是開始吃野草。汪精衛(wèi)在南京當大漢奸,深更半夜拿小箋寫上‘汪公館點菜,軍警一律放行’ ,派人去馬祥興買名菜‘美人肝’回來,多會吃,多有口福,那又怎樣,現(xiàn)在和他老婆的塑像還不是在梅花山那里一動不動跪著。還有,老蔣,被打到臺灣小島上去,就算再吃得人間美味也不可能香,能有我們手里的這一瓣蘿卜清香爽口嗎?”
“那倒也是?!?/p>
幾個人在那兒磕頭蟲一樣連連點頭,只有我悄悄皺眉,爺爺都在講什么啊,吃個蘿卜哪有這么多道理,累不累啊,咔嚓咔嚓咬就行了唄。
每次,爺爺講這些叫人一頭霧水的話,我的辦法就是趕緊躲遠遠的。
我起身去看了一陣掛著的鳥籠里的小鳥,再回來,看看陳叔叔又在那兒給其他客人飛毛巾。
在我眼里,這可是澡堂里一個獨特的風景。
休息大廳里,疊成一摞的熱氣騰騰的白毛巾,是隨時常備的??腿讼胍涟涯?,擦下身子,只要舉手示意,服務員就會拿起一塊,一抖手腕,遠遠飛過去。
真是絕!我回家試驗過,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毛巾像那樣飛起來,因此我總覺得沒有金剛鉆,攬不了瓷器活。我得出一個結論,在澡堂工作是很不容易的,至少我就不行。
“陳叔叔,你教教我怎么飛毛巾行不行?”
“飛這個?”陳叔叔揮揮毛巾。
我點點頭。
“嗯哪。我來教你?!?/p>
陳叔叔把一條毛巾飛給我,自己拿起另一條做示范:“你學我的動作捏著一邊,先輕輕扭腰,再轉回,手腕發(fā)力,同時,松手。”
我照他說的,把毛巾成功飛給了他。
“乖乖隆地咚,一次成功!”
我很開心,嘴角都是笑。
“現(xiàn)在,我站遠滴個。你再試一下?!?/p>
陳叔叔站遠了幾步,我加大力氣,轉身,用力一甩,結果,毛巾飛偏了,砸在旁邊的黃爺爺身上。
黃爺爺被嚇了一跳,一看是我干的,馬上叫起來:“老顧老顧,我下棋贏了你。你孫子不服氣,馬上給你報仇來了?!?/p>
爺爺包括附近的人情不自禁一起哈哈大笑。
快到黃昏時,云霞漫天,到處散落著金紅色的光芒,爺爺?shù)纳碛皳踔柲婀舛?,一覺睡醒的我打著哈欠跟在哼著小曲的爺爺身后,晃悠悠地往家走。對我來說,泡澡堂的感受是復雜的,好像有點兒無聊,又好像還挺自在。
吃完晚飯后,我趕緊搬了四腳小矮凳,沖過去,圍坐到黃爺爺身邊。黃爺爺教了一輩子的書,講故事也養(yǎng)成了要先點名的習慣。
“小蓉。”“到?!薄捌计?。”“到?!薄皬V明?!薄暗?。”“亮亮?!薄暗??!?/p>
“好,人都到齊了,可以開始講故事了。”
我們堂院里都到齊了,就是我們這四個小孩。什么是堂院呢?爺爺家的院子是有點兒獨特的。房子有三間,后面帶一個小院子。推開小院門,可以走進一個大院子。那是附近四家鄰居共用的。相鄰的四戶人家,每家都有一個小院子,然后,由共用的大院子連通在一起,就像一個大花朵,周圍四片花瓣,中間是一個大花托。
大院子有六七十平方米,青磚地面。種了一棵開滿紫花和爬著蟬蛻的泡桐樹,還有一個鍛煉用的雙杠。夏天傍晚時,四家人都會支起小桌子,聚在大院子里吃飯。邊吃邊聊天說笑。一直聊到天光漸暗,才各自退回自家的小院。
這,就是堂院。我在其他地方好像都沒見過這樣子的院子。堂院,是爺爺他們自己的叫法,我們也都跟著這樣叫了。
說起黃爺爺,他當過小學校長,現(xiàn)在退休了。他對孫子廣明比較嚴厲,規(guī)定廣明必須每天要寫一百個大字,描摹《芥子園畫譜》,要背詩詞,還要寫作文。我覺得這個廣明可真夠慘的,反正要是我的話,肯定要奓毛發(fā)瘋。
但是,黃爺爺特別會講故事,比我爺爺可會講多了。吃完晚飯,我們會一起七手八腳去幫黃爺爺搬來藤椅,點上蚊香,然后,他就會大搖大擺正式入座,給我們講起各種奇妙好玩的故事。有時,我們還得邊聽故事,邊幫他們家剝蠶豆,扔到腳邊的搪瓷碗里。黃爺爺?shù)墓适鲁3W屛覀兟牭萌朊?。雖然,有時會像老師講課,說一些道理、提出一些問題什么的,但他講的故事,還是深深地吸引我們。
黃爺爺說:“好,人到齊了,可以開始講故事了?!?/p>
“今天講什么故事?”我大聲問。
“講什么呢?”黃爺爺?shù)皖^假裝沉吟思考。
“講一個打仗的?!度龂萘x》,太平天國也行?!蔽艺f。
“講《水滸傳》林沖夜奔?!睆V明說。
小蓉說:“還是講講馬娘娘的故事吧?!?/p>
萍萍說:“我想聽沉香救母。沉香救母好玩?!?/p>
“沒問題,沒問題,”黃爺爺點頭說,“那我們今天就講聚寶盆的故事。”
“太好了!”我們幾個一起開心地鼓掌。
“為什么要講這個聚寶盆呢,這是我們南京本地的故事,跟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朝首富沈萬三有關。有誰知道朱元璋和沈萬三各是哪里人?”
一般這樣的問題,只有他的親孫子廣明才能答得出來。
“安徽鳳陽人?!睆V明說,“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p>
黃爺爺滿意地微笑點頭:“那沈萬三呢?”
廣明搖頭,我們一看,也跟著搖頭。
“不知道了吧。這個沈萬三啊,是蘇州昆山人氏。沈萬三有一個聚寶盆,這個聚寶盆到底是怎么來的,有很多說法,有的說是他用網打魚撈起來的,有的說是他夜里聽到一群青蛙叫,在一個池塘里發(fā)現(xiàn)的,還有的說是遇到了荒年,其他莊稼都枯死了,只有一片莊稼長得特別好,沈萬三感到很奇怪,在那兒一挖,挖出了一個聚寶盆?!?/p>
“這個聚寶盆到底能干嗎?”
“能干嗎?你們都坐穩(wěn)了。這個聚寶盆啊……”
“黃爺爺你快說啊?!?/p>
“這個聚寶盆呢,你要放進去一個銅錢,就會變出來一大盆。放進一枚元寶,就會變成一盆元寶,你想想,一變十,十變百。這還得了。你們要不小心掉進去,說不定,就會變出一群小蓉、萍萍和亮亮?!?/p>
“哈哈……”
“有了這個聚寶盆,沈萬三就成了全國首富。朱元璋定都南京以后,從全國調集大量人口入京。包括幾萬戶的手工業(yè)者,這些能工巧匠被調往南京,是為了建設都城,讓南京迅速繁榮起來。他們筑高樓,砌高墻,豎立起一座座華麗的亭臺樓閣,讓南京城出現(xiàn)一片繁榮景象。除此以外,朱元璋還別出心裁,讓全國的有錢人都往南京遷。這個朱元璋啊,從奴隸到將軍,從乞丐到皇帝,經歷過大風大浪,做事雷厲風行,有錢人全都不敢不聽他的話。全國有一萬多戶富翁被逼入京,這可都是歷史上的事。這些富翁當中啊,最有名的就數(shù)沈萬三了。關于他的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據(jù)說,他給朱元璋捐了大量的銀子。還有一種說法,當年我們南京城建設,三分之一的銀子都是沈萬三出的?!?/p>
“聚寶盆呢?聚寶盆后來怎么樣了?”
“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說這個聚寶盆啊,還是得先回去說城墻。當時,南京城墻建得很順利。但是,最后出問題了,在建最大的一個城門的時候?!?/p>
“哪個城門?”
“你們聽我說啊。這個城門呢,總也建不好,總是出問題。不是塌方,就是傷人,然后又是暴雨、地陷。后來,神機妙算的劉伯溫到現(xiàn)場看了一圈,掐指一算,就說必須把沈萬三的聚寶盆埋在那兒作為祭祀,這個城門才能夠建好。說起來,這個城門建不好,一大圈城墻就不能合圍,前面花了那么大功夫等于白費。你說,作為首都,南京城一直敞開個大門,像什么樣子。不要說首都,就是你家的門總是敞著也不對勁,是不是?”
“會丟東西?!?/p>
“會進野貓?!?/p>
“我可不敢開著門睡覺?!?/p>
“朱元璋聽了劉伯溫的話,就下令讓沈萬三把聚寶盆交出來,沈萬三當然舍不得。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朱元璋發(fā)了火,就下令抄了沈萬三的家,把他全家發(fā)配到了云南,搶來聚寶盆埋到了地下,果然,那個城門就建成了,因為下面埋了聚寶盆,所以,這個城門就被叫作了聚寶門。后來呢,時代更迭,它的名字也改了?,F(xiàn)在呢,就是離我們夫子廟不遠的中華門?!?/p>
“哇!”一片驚呼聲響起。
“我前幾天才從那兒走?!?/p>
“我姑就住在中華門邊上?!?/p>
“我還爬到中華門城樓上面玩過呢?!?/p>
聽著黃爺爺講的故事,我感覺每一個人好像都是矛盾的。比如,爺爺平時很溫和慈祥,但是一講到南京都是叫你不舒服的故事。黃爺爺呢,平時比較嚴厲,但是講起故事來,就特別有意思,招人喜歡。
“黃爺爺,您講的故事都這么有意思,為什么我爺爺講的就不好玩呢?”我插嘴說。
“哦,老顧都跟你講些什么?”
“我爺爺老說我們南京的朝代歷史短,還有南京的皇帝,全是什么陳后主、李后主?!?/p>
“是嗎?不會吧。這個老顧,怎么這樣?”
“每次講的時候還唉聲嘆氣的。”
“下次看見你爺爺,我得好好教訓教訓他。我們南京難道只有這樣的故事嗎?”
“我也這樣想呢?!?/p>
“你爺爺啊,以前在六華春當主廚的時候,有很多文化人讀書人來聚餐,他聽那些人無病呻吟聽多了,也學著了一點兒。南京可不只有這些。咱們南京風雨蒼黃,虎踞龍盤。有一些后主,也是真的,但咱們也有生子當如孫仲謀啊。有悲歡離合也是真的,但咱們也有謝安談笑風生大敗北魏,也有岳飛在牛山大戰(zhàn)金兀啊……是,這個老顧啊,不行。你們等一下,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說道說道去?!?/p>
“您別說是我說的呀!”
也不知黃爺爺聽沒聽見,他已起身徑自進了我家院子,去找我爺爺了。
清晨,外面飄起了小雨??諝膺€很清潤,天色依舊明亮。針尖一般的雨絲,閃微微的光芒,隨著晨風飄飛。細密的雨點像小鼓手一樣,敲打著屋脊和遮雨棚頂,發(fā)出“滴滴答答”“叮叮咚咚”的聲響。
吃完早飯,幫奶奶用火鉗換了煤球,我就爬到閣樓上,開始玩自己的吸鐵石。這一塊吸鐵石還是我從家里一個壞掉的收音機里拆下來的,把一堆小鐵釘放在一張報紙上面,吸鐵石放在下面,移來移去,小鐵釘們就跟著移動,還不斷地旋轉跳舞,特別好玩。
去不了公園,爺爺把畫眉鳥的籠子掛在屋檐下逗了一會兒。然后,我聽到了他和黃爺爺打招呼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就聽爺爺在下面叫我名字。我戀戀不舍地停下手里的吸鐵石,從閣樓上爬下去。黃爺爺和爺爺兩人,正坐在八仙桌邊上下棋。
“爺爺,喊我干嗎?”
“亮亮,你在家也沒事。到黃爺爺家去找廣明玩玩吧?!?/p>
“是啊,你去找廣明玩玩?!秉S爺爺也說。
“啊……哦?!?/p>
我玩吸鐵石玩得很高興,根本不想去找廣明。找廣明有什么好玩的。他還不怎么愛說話,就喜歡躲起來練字、看書。要比高下的話,他還不如吸鐵石好玩。不過爺爺這么說了,黃爺爺也這么說了,我只好答應下來。
到了黃爺爺家,廣明果然又坐在大桌前練字,他一邊看字譜,一邊手指在空中畫來畫去。
“喂,廣明,你爺爺叫我來找你玩。”
“哦。”廣明的手指繼續(xù)在空中移動。
我看他桌上放著一本《芥子園畫譜》,就問:“這里面有沒有畫小鬼的,我就喜歡畫小鬼,還有打仗?!?/p>
“沒有。這里面都是花卉松竹假山。”
“那就沒勁了?!?/p>
我看見他桌上紙上的一行毛筆字:“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p>
“這是誰寫的?”
“我寫的?!?/p>
“我是說這個詩是誰寫的?”
“蘇軾。”
“沒聽說過,我就聽爺爺說過一個詩人叫蘇東坡?!?/p>
“蘇東坡就是蘇軾。蘇軾就是蘇東坡。一個人。蘇軾,號東坡?!?/p>
我覺得有些丟人:“對、對,我搞錯了。蘇東坡就是蘇軾。東坡肉,對不對,我爺爺還做過呢。又會寫詩,又會燒肉。就像我爺爺既會燒肉,又會哼戲一樣。”
廣明好像在那兒嘆了口氣。我懷疑自己哪里又說錯了。一方面暗暗覺得他比自己厲害很多,另一方面又有點兒不解:這有什么呀,知道蘇軾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寫大字就會寫詩?會不會寫武打動作套路?”我問他。
“寫什么套路?”
“武打動作套路,”我興奮地做了幾個動作,“雙風貫耳、黑虎掏心、白鶴亮翅……”
廣明拿起毛筆,對著桌上的紙猶豫了一會兒,把筆遞給我:“還是你來寫吧。”
我拿著筆,猶豫了一會兒,又遞了回去:“想起來了,我有事要回家了。下次再來玩。”
說完,我轉身就走了。真沒勁,寫一下又怎么了,我又不像你學毛筆字,再說,有些字我還不會寫呢。武打動作套路,我以前可都是畫出來的。
回家一看,黃爺爺已經不在了。
“黃爺爺呢?”我問爺爺。
“生氣,走了。”爺爺氣呼呼地說。
“他下棋輸了?”
“那倒不是。這兩天,這個老黃有點兒不對勁,非要跟你爺爺唱山歌。盯著我,講個不歇。說我講到南京歷史,就說喪氣的話,滅自己威風。還說我受了什么文人墨客的影響,無病呻吟,多愁善感。這個老家伙,把我氣得干脆棋也不下了,跟他好好爭辯了一通。一張皮兩張嘴,唐宋元明清,愛怎么講怎么講。南京的歷史,你講你的,我講我的。你是蘇東坡……”
我趕緊搶著說:“蘇東坡,我知道的。又叫蘇軾?!?/p>
爺爺點頭:“不錯不錯。我講到哪兒了?”
“你說黃爺爺是蘇東坡。”
“他憑什么是蘇東坡。我就是打個比方。南京的歷史,你講你的,我講我的。你是蘇東坡,我是柳永,還不行嗎?”
“柳永又是誰???”
“柳永啊,也是一個詞人,風格和蘇東坡非常不一樣……這個說來話長。以后,爺爺再跟你講。”
“哦。”
“總之呢,我可是正兒八經老南京,那個老黃還是調動工作調過來的。哪有資格跟我講這種話?老王朗跟諸葛亮較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結果,你看,說不過我,差點兒沒氣得吐血,撒腿就奔了?!?/p>
“爺爺,你可以啊。黃爺爺當校長的都講不過你。”
“那有什么,別看你爺爺燒了一輩子菜,也是和很多文化人打過交道,也是看過很多書。老黃這家伙,也不知誰在他面前亂講一氣?!?/p>
我低下頭,不敢吭氣。
“亮亮?!?/p>
“啊!”
“爺爺給你講一個故事?!?/p>
我頓時露出警惕的表情。
“別緊張,爺爺啊,給你講一個袁枚吃白飯的故事。你坐爺爺邊上來?!?/p>
我乖乖坐到了爺爺身邊的圓凳上面,雙臂趴到了桌子上。
爺爺喝了口茶,把放著綠豆糕的小碟子推到我面前,我拿起一塊,放到了嘴里。綠豆糕松松軟軟,放到嘴里,好像就馬上溶化了一樣。
“我們南京歷史上有一個著名的才子,叫袁枚。很了不起。他是文學家,也是一個美食家。還寫過一本《隨園食單》非常有名?!?/p>
我邊吃邊點頭。
“袁枚很有錢,還建了一個私家園林。但是呢,風水輪流轉。有一次,貴人落難,窮得只剩一碗白飯。你知道他干嗎了?”
“不知道?!?/p>
“他是不會吃白飯的,全雞全鴨,七葷八素吃慣了,白飯他哪咽得下去。他就叫自己的小書童站在邊上給自己唱菜名?!?/p>
“唱菜名什么意思?”
“就是報菜名。就像這樣:‘喂呀,走油蹄髈來了?!缓蠹倌<贅釉谧郎戏派弦慌璐蟛??!?/p>
“這不是過家家嘛?!?/p>
“差不多。袁枚呢,就把筷子朝那邊一夾,一卷,往嘴里一送。”爺爺一邊說著,一邊表演,好像真在津津有味地吃蹄髈一樣。
“為什么要一夾,一卷?”
“這就是懂得吃蹄髈的人,知道要先去吃蹄髈皮?!?/p>
“可是沒有蹄髈啊。”
“是啊,沒有蹄髈?!?/p>
“沒蹄髈還卷蹄髈皮?”
“這就是真的會吃。不管怎樣,也要這樣吃?!?/p>
“然后呢?”
“然后,書童往桌上又做了一個上菜的動作,一伸脖,報了一個菜名—翡翠魚圓。”
“袁枚就拿了一把湯勺在那里做樣子,舀了一勺,放進嘴里。咂咂嘴,說這個高湯火候有點兒欠?!?/p>
“火候我聽您講過。可根本都沒有東西,怎么還能吃出火候?”我驚訝地問。
“我們不可以,人家可以啊。別忘了,他可是袁枚。”
“那也不對,”我嘀咕了一句,問爺爺,“后來呢?”
“書童又上了一道菜,報道—碧螺蝦仁來了。袁枚舉筷子一嘗,眉飛色舞,稱贊說,這道菜太好了,有了這一道菜,可以再下兩碗白飯。書童在邊上說:‘公子,米飯沒有了,只有你手上這一小碗?!兑宦牸绷耍?,混賬!那誰叫你上的這道菜,你上一個沒那么下飯的不就行了……’”
“哈哈,這個袁枚太有意思了。”我被爺爺?shù)墓适逻€有他的動作、表情逗得哈哈大笑,捧腹不已。
“怎么樣,爺爺講的故事也好聽,也不是只知道唉聲嘆氣,光講什么皇帝后主吧?!?/p>
一聽這話,我悄悄吐了一下舌頭。不用說,爺爺已經知道是誰在黃爺爺面前講他不好的了。不過,說不定我以后可以聽到很多更好玩的故事了,這樣倒也不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