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烏市的吃食，近一個世紀前，茅盾先生就在《新疆風土雜記》中做了勾勒，尤其是對“羊尾巴”——羊尾肥脂的描述，即便在交通發(fā)達、資訊便捷的今日，也能極大震撼外地食客?！坝椭⒀纭钡谋澈?，是游牧飲食文化獨有的魅力。后來《舌尖上的中國》導演陳曉卿又在《至味在人間》中重提了這番震撼，撩撥起眾生對西域餐桌的一次次向往。

雖然本人喜食清淡，但堅信腸胃是探尋通往心靈的一條重要路徑。哪怕在如今一網(wǎng)通曉的年代，在煙熏火燎之間，仍藏著數(shù)字洪流繞彎而過的隱秘角落，而這恰恰是一條通向解讀烏市人靈魂最返璞歸真、最見微知著的平凡之路。在此擷取幾條多年烏市生活中留痕的食憶，為煙火人間的西北分間添加一分注腳。

■燒烤的密語：八鋼烤肉的味蕾召喚

在一個思念烤爐的下午，我再度造訪了位于經(jīng)開區(qū)八鋼的爾力架子肉。對于一個南方人，南北飲食在我的胃中有過種種可愛的碰撞，但烤肉是無爭議的“以北為尊”之一。隨著入疆以來從“外來者”向“在場者”身份的逐步轉(zhuǎn)換，對烤肉的知感也日漸多樣，從一種象征西北生活的形而上符號，慢慢疊加上了一層承載新疆人生活密碼的共生感。

不能簡單粗暴地用后工業(yè)的審美來潦草概括八鋼，正如不能一帶而過它對形成烏魯木齊城市記憶甚至性格不可或缺的塑造。國企母體感和江湖草莽氣各安其位，在老工業(yè)區(qū)的B面，走販酒肆得以自然生長，一些烙下了時代印記的樣本就這樣“大隱隱于店”。

馬老板以嫻熟的氣場招呼我們?nèi)胱床?。選好的架子肉送進了烤爐，煙圈帶出了歲月的家常。十年彈指一揮，繼承了新疆酒店大廚爺爺?shù)奶旆郑丛匾獾褡翉N藝，懵懂踏入餐飲業(yè)江湖。從拌面炒菜跳槽到燒烤界，贏得灶頭薄幸名。而自打闖入八鋼，發(fā)現(xiàn)一家把煙火和人情燒融的烤肉店，才是最迎合自己心境的活法。嘬下這桃李春風一杯酒，醉看八鋼十年燈。

八鋼人實誠，但嘴也刁，能留下且開成老店的，除了真功夫，還得讀懂人心。已然有從小在他店里吃串的街坊孩子長大出嫁，姍姍然送來婚宴請柬。這種輪回感，用“媽媽味道”之類俗套的營銷話術(shù)，不足以揭露真正有溫度的內(nèi)核。少年心氣和雄心壯志在某一個深夜同時間交換了共識，及時行樂和江湖快意隨之取代了宏大敘事。心頭依然有夢，但在這之前，要為人世間備一桌不散的排檔。

夜色降臨時，拍落一身的鋼渣和煤灰，扎進燒烤攤暖暖的炭火和冰鎮(zhèn)烏蘇的懷抱，醉里挑燈數(shù)簽，醒來還是一條好漢。八鋼人選擇用這種方式與自己、與生活和解。鎮(zhèn)守在這個離城市最遠、離初心最近的窩點。

■食客的奇遇：大年三十的特殊盛宴

年少不經(jīng)事時，癡迷于《我愛我家》里的小小飯廳，有份神秘的溫馨和引力，一家人閑聊的笑聲，就能給稀松平常的油條炸醬面等增添無盡的誘惑。這份秘方放之四海而皆準，在爾力架子肉，并不是說老板將其當成一個家在經(jīng)營，卻讓店員和食客都領會到了一層默契。

多少個巴郎子古麗，在人海和世事的滂沱中偶然路經(jīng)此地，只求短暫躲雨，怎料短暫駐足之地蔓延開了一份羈絆。人們都想一睹緊抱的石榴籽之美，在此間已經(jīng)不聲響綻放結(jié)果十余載。

鋪墊了那么久，無非想證明，這份溫情也傳遞到了口腹之中?？救庀露堑囊凰?，即刻寬慰了一路覓食的迢迢風塵，猶如人生的荒野公路上忽現(xiàn)一所夜雨孤燈的驛站——歷經(jīng)疲憊、委屈、迷惘，軀殼連同心炷終于尋到一個歇腳之處。神秘的肉香用一串串炭火、孜然、蛋液、獨家香料混合而成的暗語，招徠天涯孤客，挽留躑躅彷魂。是的，沒有腸胃的安定，哪里都是異鄉(xiāng)。

火候的講究僅僅是表象，從食材的鮮嫩可以感知，不是所有的小鮮肉都可以叫八鋼烤肉。須以腱子肉和肋條為主，剔除多余油層，才有資格為顧客赴湯蹈火，在高溫炙烤之下，連綿不斷的膏腴入口即化，轉(zhuǎn)化成一場始于味覺、終于想象的芬芳之旅。

甚至曾有食客在大年三十襲來，闖入即將打烊、只剩老板一人、冰柜空空如也的店中。經(jīng)得同意，老饕們欣然于附近自行采購，左咸鹽、右孜然、大火卷爐臺，也不顧做法、流程、主客之禮，盡情享受了一頓特殊的年夜飯。聽完此事，“今夜我不關心素食，我只想你”的口腹之欲，已然升華成了定義此城萬民生存之道的儀式。我這個江南北客被打動了，似乎透過它讀懂了一點烏魯木齊的性格。

■味道的哲學：架子肉的潛力與期許

吃著聊著，話題不自覺轉(zhuǎn)到了新疆菜的傳播上：關于新疆菜能否刷新在全國人民心中以大盤雞拉條子為代表的固有印象，本人對于架子肉這種融匯了厚重和靈動、兼顧了本土食材又能抓住癢點的復合體報以很高期望。然而老板的回答出乎意料，早在2012年到2014年間，八鋼的外地合作單位經(jīng)常有人來光顧他家，不約而同地提出要牽線搭橋，實現(xiàn)外面開店的設想，有上海、有東北，一幅商業(yè)版圖呼之欲出。但熟思之后，老馬還是婉拒了，覺得目前的狀態(tài)挺好，他沒有做成飲食帝國的野心，有時候那樣意味著妥協(xié)和初心的變味。

新疆寫手秦鵬的《如何給蓋澆面一記漂亮的左勾拳》，凝聚了兒子娃娃對于正宗新疆味道的理解，展現(xiàn)出不張揚、烹小鮮的隱逸之風。也許新疆菜和帶有濃郁“996”氣息的海底撈們在基因上是相斥的。于小家小戶的格局，同樣能打理出一份走心的，才是至上的烏市味道，有沒有些許“無所求而無所不求”的禪意？全部擠在八鋼這間不新也不大的店里，輸出著關于架子肉和一些其他的價值觀，構(gòu)成許多人認定的城市符號之一。

道別的時刻，老板突然補充，架子肉開到外地的事，等兒子長大接班時，如果家里能有這底子支撐，他也希望把新疆的好東西多推一推?？磥聿皇菦]有野心，而是在已知和未知之間，他選擇“活在當下”，兒孫自有兒孫福。

■善意的循環(huán)：明晰的初心下的溫暖互動

別過了架子肉，目光和筷子轉(zhuǎn)向了作為新疆飲食標識的大盤雞。在城北的一角，我拜會了最年輕的“新疆名廚”韋廣華。很有趣，自我介紹時，老板特意強調(diào)他有一個維吾爾族名字阿不都，一聽就是有故事的人，他所有的菜品，圍繞著一顆明晰的初心。

16歲那年，他離開外地老家入疆謀生。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為了給老家的親朋買些干果年貨，在人生地不熟的二道橋迷失在冰天雪地之中，饑寒交加之際，一個素不相識、至今未知其名的維吾爾族大哥把他迎進了簡陋的家中，為其煮了一鍋熱騰騰的馬肉納仁驅(qū)寒。

質(zhì)樸的原料和濃郁的香味，溫暖了漂泊少年的心，也冥冥中定下他和新疆菜的一生之約。流年轉(zhuǎn)逝，因緣際會，他師從新疆菜宗師張元松，于鍋鑊煙火間潛心修煉，2003年便位列“新疆名廚”，2013年開始，在烏市的餐飲森林中游走、扎根、生長。

眼前擺上的這道跑山土雞，凝結(jié)了這位名廚的半生功力。首先食材選擇頗費周章：在那些南北疆奔波營生的日子里，還有一個細節(jié)：店內(nèi)不時進出環(huán)衛(wèi)工人。橙色的馬甲暈成一團暖流，在前廳后堂流動，沏茶喧荒，緩解勞頓。韋老板靦腆地解釋了一下，那是在四年前開店的冬天，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門外瑟瑟發(fā)抖地躑躅著一些環(huán)衛(wèi)工人，便當即讓伙計煮了壺奶茶，招呼他們進店免費喝茶取暖。之后，還免費增加了各類零食供應——這一聲招呼，就是多年的無聲堅守。

也許找尋恩人大哥的路途不知通向何方，但感恩之念化為另一縷心意流淌在如今的奶茶之中。眾里尋他千百度，他在舌尖回味處。臨別時，我沒有追問老板是否找到了當年的大哥，答案連同我對這家店的浮想，轉(zhuǎn)化成一抹亮色的懸念，讓它繼續(xù)吊著我對這份獨家菜單的胃口和對生活下文的向往。

■燒烤與城市的共生：烏魯木齊的性格縮影

在這座離海最遠的城市，所幸它有間繽紛的廚房，有很多有趣靈魂藏在它的爐火灶臺間。告別一桌桌盛宴，在八鋼大轉(zhuǎn)盤、在深夜食堂、在未知的下下個路口，便踏上各自的明天?？柧S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直言，每個城市都從她面對的荒漠獲得自己的形狀。燒烤，最平凡不過也是最新疆式的一種閑適，如此自然地承載了新疆人的喜樂和悲歡，也塑造了烏市人性格的模樣。

在一把烤肉、一撮孜然間，該吃的苦笑著面對，該享的福不打折扣。這團火不快不慢，也不會熄滅。就像我見到的新疆人，沒事不言傳，大事見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