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曉偉
7 月31 日。夏天振奮人心的事情,主要是打雷和下大雨。打雷意在推動和提醒,下大雨為大地的秩序做重新整理:螞蟻雨前排隊奔走,苞米捧住自己的棒在大雨里站直,雨后,烏云變白,炊煙拉長,草葉回到原色,黃河更黃,等等。下大雨,我打傘進山,觀察了草葉沐浴和受洗的過程,驗證了大風翻出樹葉的魚肚白確實很白。另外,下大雨還適合移栽向日葵。小時候,我爸披塊塑料布,戴頂草帽,從大雨里鉆進蕓豆地、土豆地,把向日葵苗一棵一棵栽到小院杖子邊兒,靠石頭墻也栽了一排,栽完了,大雨繼續(xù)下,我爸蹴個鎬頭和向日葵長久地站在雨中,待雨漸稀,向日葵一棵棵抬起圓頭,朝著云層的最亮處看。
今早,大雨過后,我上山。雨后的山林,展現(xiàn)的景象靈動又神奇:這面坡,一束一束的長葉草,未經過根的提拔,直接從地里往外翻淌,一汩一汩,條理清楚。雨水、泥土、樹皮、針闊葉、夏花、腐木、青果的味道,正在混合、彌漫。幾聲鳥鳴,一劃,一提。草木、螞蟻、蜘蛛、我,大家各自深呼吸,各自相安。
長葉草的一片葉上,一只黃蜂靜伏,微動。黃蜂一生為花而歌而舞,嗡嗡嗡,事業(yè)甜蜜而且偉大不朽——它為所有植物傳遞著欲望和愛情。黃蜂鉆花心時,秋天就伏在它的身后低聲夸獎,黃蜂因此倍加努力,驕傲的身子也飛成一朵花。雨后,花事清淡,這只黃蜂,終于安定自己,用纖足,度量這枚草葉的長度。長葉借風輕輕抬攏一下,雨珠微動,長葉意在挽留每一位來訪者,包括這只為花事奔忙一生的黃蜂,黃蜂為此感激,爬到葉子蟲口的邊緣處,用力扇動了幾下翅膀。
一個個小白蘑菇從樹下冒出來,一夜之間,一把把小傘,自己把自己打開。我觀察山坡舉起的這一把把小傘,我合不上它們,風也合不上它們,它們敞開了就不再合上自己:我預先打開了一片秋天,一粒粒孢子飛越老松上方,一把一把飄遠。坡上我還揀了一根枯枝,雨打濕后,它更黑了,我拿在手里觀察,黑瘦的枝杈,臥著一個小蜘蛛在引逗我,這個圓粒,微小靈活。
7 月2 日晚6 點。我坐在半山腰一小塊空地上。我的四周潛伏著一些聲音。我聽見山下火車的一聲長鳴,長度長,音階高,比《青藏高原》 最高音還高半個音,從密林的上方穿過云層,往遠處和高處奔跑。深夜里,綠皮火車拉著一排排閃著光亮的方格,穿過平原,森林,山巒,大漠……火車汽笛長鳴,讓我有一種漂泊的愿望,我還聽到火車壓鐵軌的聲音,轟隆,轟隆,這聲音在一個個站臺短暫休息后,重新聚力,駛向遠方。
不遠處的林間,小鳥齊鳴。有一種鳥,我的目光在綠葉間和它相遇:它一身黃袍,我判定是黃鸝?!皟蓚€黃鸝鳴翠柳”,唐詩一棵大樹,小鳥如字,找準了位置就世代流傳。黃鸝妙音動人,今天它哭,它有什么意圖?我聽另一種鳥,三音一小節(jié)的管樂,又跟著兩聲彈音,再一聲脆亮地高拔,旋即飛進樹林。同一種鳥的不同叫法,我猜是藝術手法,大自然的藝術,偏愛鳥,鳥音之外是鳥的飛翔,都準確表達靈魂或者是對自由的追尋。另外幾只,喜鵲喳喳,聲音樸實,土著,它們在盡地主之誼。還有一種我從未聽見過的鳥鳴,音高而寬且厚,接近于意大利美聲,今天唱圖蘭朵,節(jié)奏快,比火車快,高音處可以追上汽笛。傍晚的樹,聽喜鵲黃鸝聽習慣了,今天聽“歌劇”,個個微微傾倒,迎合這“美聲”,一棵棵往高了拔,有的橫向起伏,好幾個枝梢一直顫動。在 “美聲” 帶動下,更多鳥鳴落在葉片上,葉片接不住,一聲一聲又彈起來,而我目光可以安穩(wěn)地放在隨便一枚葉子上。樹葉染了許多灰塵,一枚枚葉片,今天沒有全部心思聽鳥音,它們已好幾天等不來大雨:葉片認為大雨的天職就是洗葉片,洗出紋理,提升綠度,讓鳥鳴清脆,它們不知道大雨也制造泥石流,堰塞湖。
這片林,我還聽到一些聲音:風聲,蟲聲,腳步聲,還有一些隱藏著的,比如躲開我耳朵的那些更細微更宏大的聲音,一粒花粉飛揚時劃過空氣的聲音,陽光粒子對樹葉細胞壁的撞擊聲,我都聽不見。天上一塊大石頭砸在某一顆奔跑的星體上,我也聽不見。地球內部的許多巨響,都隱藏在我的聽力之外。我只把火車聲,鳥鳴聲,蟲聲,風聲,重新變化一下位置,順序,音調的高低和長短。還有一種聲音——呼嘍,呼嘍,從老樹喉嚨里發(fā)出來的,打開一條一直打不開的通道。更有一種聲音,如長笛高音,穿越樹林,飛上天空。然后,山坡老柞下靜坐一會。蚊子落在我胳膊上咬我,我拍死了它。林梢的空隙,給我的感覺是空靜或幻夢,像老屋的老窗。綠葉照得金黃色,這里一團,那里一朵的金黃。晚風微乎其微。最高的一棵綠草,幾條細長條的葉子,把細身扭轉60 度,來回跳新疆舞蹈。我在樹林小道邊上看書,看螞蟻,看樹葉動,繼續(xù)讀巴勒斯,臉上照著斜陽的光。路人驚奇地看我,路人一般不看樹葉,不看一只懸浮的蜂。樹下看巴勒斯的人的相貌,應該和樹差不多,生發(fā)綠葉,伸展枝條,斜陽一照,年輕燦爛。我斜一下目光在一片葉子上,斜陽一天天地浸著它們,秋天就黃得好看。我等太陽下山再走,安下心神送別今晚的落日。誰在吹長笛,一聲聲,送來蒲公英的小白絮,落下,卻落不定,它隨風在山坡游走——“游走” 這個詞用在這兒最貼切。而我眼看著這棵老柞樹,貼著古老粗實的干,獨獨地生出兩枚小柞樹葉,若兩只半開半合的綠色的蝶翅?!耙粭l小魚在長城上游”,老柞樹這兩只綠色的翅膀,在斜陽下,翕合有聲,唱《送別》。
大樹一搖,挪開自己,把斜陽全部傾到在我和身邊的草上,再搖,葉間光芒四射。我瞇縫著眼看太陽順著一棵老樹的干往下走,落坐在樹杈里。近處綠葉似燃。風聲四起,喜鵲明顯叫得響了。昨天那種叫聲像孩子哭的鳥,今天只喚了一聲。太陽還是落下去了。蚊子呢,在這黃昏天色,斜陽大美,應該抓緊嬉戲,它們只有一天的生命。離開時,我想拔走那棵跳新疆舞的草,回家鏨個名字。又轉念:她本心安于此,還是送落日,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