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時,嘗不出舊年雨水沏的茶有什么好,便照實說“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引得眾人哄笑。
18歲那年的我,從一個西北的邊陲小鎮(zhèn)初到大城市,喝到人生中第一杯現(xiàn)磨咖啡時,雖很想對身邊的同學說“還是速溶咖啡更甜一些,這個味我有些不習慣”,可我沒有劉姥姥的那份坦蕩,亦不愿成為被取笑的對象,便咽回了這句話。
在那時的我的潛意識中,懂得品現(xiàn)磨咖啡,是一件可以向別人秀優(yōu)越感的事。當然了,除了咖啡,還有很多讓初來乍到的我感到自卑的事情。比如說,我的口音。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口音。上大學之前,普通話只是一種課堂用語而已。老師講到興起時,偶爾還會飆方言。下了課,自然沒有人再用普通話交流,我們也從來不去想為何那些寫法不同的“in”和“ing”、“un”和“ong”等讀起來卻是一模一樣的。
直到上大學和同學一起排練詩朗誦時,我的臺詞是“春天的風,為何吹不走冬天的雪……”,我還沒念完,就聽到周圍一陣哄笑,有人夸張地喊著:“‘沖天的風’是什么鬼?”我依舊搞不清楚大家在笑什么,又從頭念了一遍。這下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就這樣,我以一種自己并不渴望的方式一戰(zhàn)成名了。雖然在朋友的幫助下,我終于搞清楚了前后鼻音不只是看著不一樣,讀音也是有很大差別的。但在眾人面前出糗讓我心有余悸,從此拒絕所有登臺演出的機會。
我的故鄉(xiāng)對此卻一無所知,故鄉(xiāng)的人們也并不知道一個游子的自尊心因為她的鄉(xiāng)音而受到了多大的傷害,所以電話那頭永遠是一口前后鼻音不分的方言??吹绞煜さ奶柎a又來電了,我總是要避開人群,唯恐我的口音問題又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話題。別人可能是當作一個笑話般無心提起的,我卻也要當成笑話般去接受。雖然這總令我如同吃了蒼蠅般難受,但我不想被貼上“開不起玩笑”的標簽。
我的先生是我的同鄉(xiāng),我們上大學時就在一起了。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們還是講方言??梢坏┥磉呌袆e人,哪怕是坐在食堂吃飯時同我們一起拼桌的陌生學生,我也不愿意再講一句方言。他對我說方言,而我總是用普通話回過去。我沒有跟他講我的經(jīng)歷,像試著抹掉鄉(xiāng)音在我身上的痕跡一般,我也試圖去遺忘當眾出丑給我?guī)淼男睦黻幱啊?/p>
在路遙車馬慢的小鎮(zhèn)成長起來的經(jīng)歷,注定了我的童年是物質匱乏的。在我瘋玩泥巴的年齡,同齡的小女孩們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芭比娃娃。而當我終于有了一個盜版的小娃娃之后,其他小女孩可能已經(jīng)有了一整屋的玩具。突然面對所有人都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討論著一個個于我來說陌生極了的話題,除了小心翼翼地假裝自己在忙別的事情,我再也找不到保護自己脆弱的自尊心的方法了。明明一群人坐在一起,我和她們中間卻仿佛隔了一座山一般。那是一種脆弱的無力感,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難以體會,自己也無法自救的無力感。
這樣的自卑感一直伴隨著我走到了中年。在大城市生活得久了,總算能勉勉強強地跟上大家的話題了。什么牌子的化妝品好用,哪家店的面包好吃,晚上睡覺前要怎樣護膚。唯獨口音焦慮,依舊揮之不去。哪怕是同事們聚在一起閑聊家常時,我依舊會敏感地注意到那些即將脫口而出的前后鼻音。同事們偶爾會說我講話總有些“字正腔圓”,我自然不會告訴他們?yōu)榱诉@樣的字正腔圓,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
有了孩子后,家里自然也是用普通話和孩子交流的。就連說了一輩子方言的老人,也在我的要求下,蹩腳地跟孩子講普通話。有天孩子纏著讓我給他講故事,講了一本又一本,孩子還是聽不夠。對我來說,說普通話是要比方言多花一些力氣的,如果說方言是從山間流淌下來的潺潺溪水,那普通話如同家里經(jīng)過了人工設計刻意打開水龍頭才能釋放的水流。我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竟然開始用方言讀起了手里的繪本。什么前后鼻音,此刻統(tǒng)統(tǒng)拋到了腦后。孩子竟也聽得津津有味,仿佛絲毫沒有注意到母親切換了語言系統(tǒng)。原來在小孩子的世界里,語言只是傳達故事情節(jié)的載體罷了。只要故事是有趣的,哪里還顧得上你有沒有在講普通話呢。
我想起了小說《煩人的愛》里的女主人公不止一次地提到她對方言的痛恨,她說“(方言)不是一種讓人愉快、讓人懷念的語言,那不像一種自然的語言,可以讓人自如地說出來,而像一種發(fā)音別扭、陌生的外語”。其實,她痛恨的不是母親熟練使用的方言,而是自己精心虛構的關于母親的種種謊言,是困住母親的家庭里的每個人包括年幼的自己,帶給母親的傷害。那我呢,我痛恨的也不是如血液般自然地流淌在身體里的鄉(xiāng)音,而是從骨子里流淌出來的因物質匱乏而帶來的自卑。
我因為沒喝過咖啡,而產(chǎn)生了自卑心理??僧斈昙t遍中國的“咖啡和大蒜”之爭,原本就是個偽命題啊。有的人清晨想醒醒神時,一杯咖啡在這個場景下絕對是優(yōu)于大蒜的選擇。而對我這樣一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來說,想吃碗油潑面時,那蒜肯定是少不了的。咖啡和蒜哪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只是一群被困在自己精神迷宮里難以自救的人強行給它們劃出三六九等罷了。
同事們一起相約去買咖啡時,我終于能坦然地說一句:“其實我品不出咖啡的好,倒是速溶咖啡,喝起來甜絲絲的?!睕]想到竟然有同事附和了我。
家里來電話時,我終于也能像其他同事一樣大大方方地坐在辦公室里隨手接起,用方言交流。與之前想象的不同,大家都各自忙著手頭的事,并沒有人去留意我的口音問題。
聽到孩子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時,隨口蹦出了一句“天上的云(yong)”。只見周圍的小朋友略顯茫然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便沒有再去刻意給他糾正。
這個世界日新月異,我不再試圖去追趕上所有的變化節(jié)奏。我永遠也超越不了ChatGPT,但可以面對真實的自己了。那個真實的自己或許是帶著一口鄉(xiāng)音渾身沾滿泥巴的野丫頭,但誰又能否認,那些與山為伴與水成歡的日子不能承載一個小孩子最初的快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