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論去到哪里,都一定會帶上外婆。要不然怎么辦呢?她快九十歲了,要是把她一個人撂在城里或內(nèi)地的話,那多可憐啊。雖然我們生活也不好,在山里四處奔波,連張像樣的床也沒法給她老人家,也不能給她弄點好吃的東西。但一家人好歹能在一起,無論干點什么,都放心。
我媽的理由則是:有老人在,出去玩的時候,就有人看商店了嘛。
可惜這個算盤沒打好,別看外婆年齡大了,人還靈醒得很呢。又剛剛從內(nèi)地來,看到什么都稀罕極了,玩心比誰都重。一聽說我們要出去玩,就不聲不響換了衣服和鞋子,戴上草帽,拄上拐棍,早早地站到路口等我們了。
我們實在不想帶她出門。沒辦法啊。以前在庫委牧場做生意,住的是木頭房子,雖然跟牛圈差不多,但人走了至少還可以象征性地鎖一下門。到了沙依橫布拉克,住的是帳篷,就幾塊塑料布蓋住了全部的商品,一定得留人看門的。再說外婆畢竟上了年紀(jì),爬坡上坎的也不行了,哪能跟上我們這么利索的年輕人。我們和她一起出去的話,得先像猴一樣躥出去一截子,再等她老人家半個小時,然后再躥一截,再充滿耐心地等。在險要處,還要陪著她老人家提心吊膽地一步一步挨過去??傊?,出去玩的話,只要帶上外婆,肯定不會玩得盡興。
但要把外婆一個人留在家里的話,我們在外面也不會有多自在。一路上又老操心著家里,只想早早回去。除了惦記她一個人在家寂寞,不安全以外,還有——她老人家老是把貨架上好吃的東西自以為不露痕跡地偷出來,發(fā)給附近的小孩子。我們出門半個小時后,就開始掐算了:開始少蘋果了……再過一會兒又想:一把糖又沒了……回去的路上:這下好了,泡泡糖盒子也空了……
于是,每次回家的情景便是這樣的:小店門口簇?fù)淼暮⒆觽円缓宥?,剩一地的果核糖紙。外婆笑瞇瞇地站在最里面,高高興興地、假假地說:“今天生意好得很!特別是吃的東西賣得最快!”
這倒也罷了,哄了小孩子總能落下點人情(我們這里的小孩子每次到森林里拾柴火回來,都會往我們家門口的柴火垛上扔一兩根)。她一天到晚自作主張地胡賣東西,就不可原諒了。
有一次,她把二十塊錢的膠卷兩塊五毛錢就賣出去了。那個撿了大便宜的人,第二天居然還想來撿,被我們罵了一頓。然后我們又回過頭使勁埋怨外婆。誰知她老人家還振振有詞:“那么丁點大的小盒子,哪值這么多的錢?你們不要亂賣東西!”——看,她還說我在亂賣。我們板著臉,都不理她了。過了一會兒她好像終于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情,但仍然虛弱地為自己進行最后的開脫:“再怎么說我還是收了他兩塊五,總比白送給他強嘛……”
家里有了這么個老太太,真是毫無辦法。
另外,她注意到了我們?nèi)龎K錢就賣出一瓶啤酒,于是從那以后,不管什么酒她老人家一律都三塊錢賣。包括很貴的伊犁特。
我媽說:“這樣可不行,外婆看商店的時候,我們得留下一個人看外婆?!?/p>
當(dāng)然啦,在外面玩多好啊,我們誰也不愿意做留守的那一個。于是便輪流值日。開始我們兩個還都挺自覺的,到了后來,就開始賴皮了。誰的動作快,誰腿長,誰就占便宜。我這人比較老實,早上吃了飯,總是要刷鍋洗碗,因此總是吃虧,總是眼巴巴地看著她揚長而去,而且沒有多少怨言。我媽就不一樣了,每次遲一步讓我占了先機的話,就開始使勁慫恿外婆搞破壞——
“媽,你看,妹仔又要帶你出去玩了,還不快點穿衣服,還不快點跟上!”
一面又得意揚揚地沖我大喊:“娟你等一等嘛,外婆也想去,你順便把她帶上吧!”
我大驚失色,外婆喜出望外。我裝作沒聽到,拔腿就跑,外婆來不及穿衣服,把大衣和拐棍都挾在腋下,跌跌撞撞就沖出來了。我媽又好心地追上她,給她戴上草帽,推著她往我這邊跑:
“妹仔你慢一點,等一下外婆嘛!”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而我呢,我總是跑得很遠了,又忍不住回頭看,看到外婆還在沼澤邊的草地里蹣跚著,急急往我這邊趕。她的身子瘦小佝僂,閃閃乎乎,搖搖晃晃的。她還一點兒也不知情呢,一個勁兒地怪我走得太快了:
“妹仔啊,你慢一點啊,你慢一點啊,我攆不上你呀……”
讓人心里忍不住一片動蕩,一片汪洋,柔軟得呀,于是兩只腳再也走不動了。
外婆在這山野里多么孤獨……
每次都這樣,心一軟,就完了。接下來想也想得到這一趟行程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通常是我攙著她慢悠悠地磨蹭到前面山路拐彎的地方時,她就滿意了:
“娟哪,走了這么遠了,好了,今天玩夠了。我們回去吧,你媽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就只好跟傻子似的,再慢悠悠把她攙回去。
而在家里,我媽早已收拾妥當(dāng),準(zhǔn)備出發(fā),只等我回來和她交班了。
當(dāng)然,我也不是好欺負(fù)的,我也會用這一招來對付她??伤慕Y(jié)果總是比我好,因為我一個人在家的話,外婆更“不放心”。所以每次出門沒走幾步她就能把外婆撂下。
有一次她去爬左邊那座山,外婆也跟去了。我估計最多半個小時外婆就該被甩下回來了??墒沁@一去,整整兩個小時,而且最后是外婆一個人回來的。不曉得出了什么事。
我連忙問她走了多遠。
她說:“極遠極遠極遠極遠……”
我問:“山高不高?”
她說:“極高極高極高極高……”
我說:“那你一個人怎么下來的?”
她連忙轉(zhuǎn)過身,讓我看她的屁股,并且問我磨破了沒有。
我氣壞了,我媽真是的,怎么能讓外婆一個人走那么遠的路回來?兩個小時呢!
外婆又說:“好高好高的山喲,老子(呃,她老人家向來都這么自稱……)從沒見過那么高的山,老子爬到半路(吹牛,她能爬到一半?)就累得不行了,你媽硬要老子上去,你媽又拉又扯,硬是把老子拖了上去,背了上去……唉呀呀——好高的山哪!駭?shù)美献右簧砗埂抢镱^好多的樹子呀,到處都是,那么粗的(展開手臂比畫了一下)有,那么粗的(把手臂展得直直的又比畫了一下)也有,也沒見有誰把它拖回去當(dāng)柴燒,估計從來也沒有人進去過(又在吹了),好高啊好高啊……老子這回可是上去過一次了,呃,老子這回曉得了,呃——再也不想了,老子再也不去想它了……”
可是從那以后,她天天開始想了。她天天坐在帳篷外,仰著脖子遙望對面半山上那片濃重的森林,嘴里還不停地嘟囔著:“……那么粗啊……從沒得人進去過……”
出神得,旁邊的稀飯沸得都頂?shù)袅隋伾w還不知道。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進入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