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知堂談吃》:“脆索索的烤焦的皮,蘸上甜醬加大蔥,有什么好吃的……這至少不是南方味……燒鵝我卻愛吃,那與烤鴨子有好些不同,它不怕冷吃,連肉切塊兒,不單取皮和油,又用醬油和醋蘸,便全是鄉(xiāng)下風(fēng)味,糟鵝和扣鵝也很好吃,要說它比雞更好似乎并無不可?!?/p>
不禁啞然失笑,他大半生在北京生活,還是吃不慣烤鴨,可對老家紹興的燒鵝卻念念不忘。他的老老鄉(xiāng)王羲之喜歡鵝天下聞名,給道士寫經(jīng)換鵝不說,在紹興閑轉(zhuǎn)遇到一只叫聲好聽的鵝,想買,老太不賣,怏怏而歸。念念不忘,和親友乘車馬去看,人沒到,消息先到,山陰王家人來了,那可都是烏衣子弟啊。等他到了,老太把鵝殺了煮了一鍋,據(jù)說王羲之非常難過。
知堂先生至少三次專意寫燒鵝,“北京有鵝卻不吃,只是在結(jié)婚儀式上用洋紅染了顏色,當(dāng)作禮物,隨后又賣給店里,等別的人家使用,我們旁觀者看它就是這樣養(yǎng)老了,實在有點可惜。大概還是奠雁的遺意,雁捉不到,便用鵝來代替,反正雁也是野鵝,鵝的樣子也不寒磣”。
可惜它這樣養(yǎng)老了,這一句藏著無數(shù)念想。看人吃飯跟看人結(jié)婚,常常總能讓人有些想法,只是對食物的念想更遼遠,好像更容易得到。只是好像,對知堂來說,和兄長魯迅一起賣掉祖屋之后,活到八十四歲,再也沒回過故鄉(xiāng)。
他還寫道:吃燒鵝亦自有其等第,在上墳船中為最佳,草窗竹屋次之,若高堂華燭之下,殊少野趣。
知堂吃過的燒鵝到底怎么做的,他沒細說,惹得我想知道,手邊有《隨園食單》拿過來翻,上面記著“云林鵝”。
倪云林是元代畫家,是個講究人,留下一本飲食制度,其中有燒鵝做法:將鵝洗凈,以蔥、椒及蜜、少許鹽、酒涂抹一遍,再用鹽、椒、蔥、酒多擦鵝腹內(nèi)部。鍋內(nèi)用竹棒擱起,放水一盞、酒一盞,將鵝肚朝上放入鍋內(nèi)。蓋鍋蓋,邊沿用濕紙密封,時時留意,見水干則又以水潤之。扎大草把一個從下燒之,不要撥動,待燒盡,以同樣手法再燒一個草把?;鸨M后,等鍋冷開蓋,將鵝翻至肚子朝下。又以同樣手法密封,燒草把一個,候鍋蓋冷,燒鵝即成。
倪是無錫人,蘇杭流韻,想來手法差不了多少。后來網(wǎng)上遇著一位紹興朋友,他說家常做法就是鍋里下些茴香陳皮來煮,煮得肉熟撈起切了吃。至于扣鵝要蒸,切成塊,一般要跟白鲞碼在一起,魚鵝相互給味,等蒸好,翻在青菜頭上,看著養(yǎng)眼。
我只吃過廣東的燒鵝,不吃,斷不會想吃,因為吾鄉(xiāng)缺河流,對水禽之味,沒有概念。不過,我與鵝還有些緣分,二十里外的外爺卻住在河邊,養(yǎng)了一群鴨子和一只白鵝,跟鴨子比,白鵝是高個子。鴨子嘎嘎叫聲一片,只要白鵝叫一聲,它們就噤聲了。白鵝搖搖擺擺去河邊,臥在水上,或者振一振翅,都有點超然物外的意思。
白鵝從河里回來,人來人往,它不曉得讓一讓,只是大搖大擺,非得人捉得它的脖子提到一邊,它好像愣怔一下,重新在路上大搖大擺。它好像還喜歡護院,外爺家來人,它要上前啄兩下,來只狗,它也得撲過去,狗發(fā)怒沖它吠,它好像也生氣,叫聲更大。
那時,每次去外爺家,總要第一時間看到它。只是,有一年河里漲水,那群鴨子和白鵝不見了。我聽說后,有點想哭,想著它會游水,會不會回來。
多年之后,我聽京劇,聽諸葛孔明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只白鵝,它有這個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