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首曲子已經(jīng)來到了最高潮。
琴弦與指尖摩擦的頻率快到極致,手臂竭力地上下擺動切換和弦,腦袋不自覺地搖晃,與音符一齊重而準地撞到每一處節(jié)拍上。激情的音樂聲從擴音器傳播出去,仿佛人與吉他融化成音符,像光芒一樣向四周發(fā)散。
一滴汗水滑過面頰,落至地面,我的手指也劃響了最后一個和弦,聆聽著想象中的歡呼聲,抬起頭。
眼前一片空曠,街上來往的人依舊移動,甚至有人投來厭惡的目光。音樂散去后,原本火熱的心像這空曠的場地一樣變得冷清。
“唉!”哈出的氣在空中變成白霧后迅速散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寒冷已經(jīng)侵蝕身體,而我卻沒衣服可加。
手上的吉他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產(chǎn)物了,因為圖方便,我就將音箱、效果器和吉他包裝為一體,不過這類的“創(chuàng)新”早就落后了。
霓虹燈遍布在各個高樓,泛濫的顏色刺痛著眼球。我抖了抖肩膀,寒冷驅(qū)使著我走回地下室—萬幸的是,我還有地方可住。其實這只是樓上的房主,他父親酷愛吉他,在我身上找到認同感后,將儲物間借我暫住。
如今,大家的房子都不用鎖了,畢竟誰也不想因為私闖住宅被全區(qū)通緝。天幕全息投影通緝與體感尋人技術,讓犯罪分子望而卻步。
我忍住想把吉他狠狠摔向地面的沖動,將它輕輕立在地上,整個人栽倒在被單和紙箱上,然后習慣性地查詢起今天的收入。因為沒錢更新義眼和芯片系統(tǒng),我還在使用著這個名為“手機”的東西。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今天晚上路人用義眼掃描付款碼支付的錢。
“10……17塊,”我再仔細看了一眼,“17塊,一天的收入,哈哈!”是喜是悲,無從知曉。
要說名譽,我是G國最好的吉他手。獲得這個榮譽的方法,也不過是在“競選最佳吉他手”的線上比賽中發(fā)布了自己演奏的視頻,繼而拿到第一名的成績。不管怎樣,在任何一個搜索網(wǎng)站上搜“本國最好的吉他手”,網(wǎng)頁上都會出現(xiàn)我的名字—宇樣,然后附上視頻內(nèi)截屏的我的照片。搜索自己大概能多少抵消掉一點自卑感吧,然而這個世界似乎并不需要吉他手了—仿真合成音樂機器人更適合。
我基本上只靠白天打零工生存,在街頭即興演奏算是我的信念。困意攀上眼皮,我閉上眼準備入睡,心里咒罵著那個集團。
至于我為什么會淪落到今天這種已經(jīng)不能單用“慘”字形容的境地,竟是因為科學的進步。科學家對人腦的探索已經(jīng)到了可怕的地步。
近年來,黑谷集團新開的音樂連鎖店爆火全球,這種音樂連鎖店可以分析用戶的大腦,根據(jù)人腦的活動生成電子音樂。用戶可以根據(jù)自己想獲得的情緒來選擇音樂。通過聲音刺激海馬區(qū)、杏仁核和下丘腦區(qū),生氣的人想平復心情,可以直接平復下來;想要利用大哭來減壓的人,可以立馬哭出聲來……這樣的音樂,可以保存在每個人后頸的芯片內(nèi)隨時播放。這個芯片和我手上的手機有差不多相同的功能,只是一個在手上控制,一個在腦內(nèi)通過義眼控制罷了。
二
這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耳道內(nèi)的揚聲器設定的鬧鐘,而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什么情況?”我一邊祈求開門后傳來的不是噩耗,一邊用義眼打開房門。門口的人正喘著粗氣,他身形強壯,比我高一大截,臉上戴著一副墨鏡。更奇怪的是,他在這么冷的天只穿著一件背心。
“你是宇樣?”
“是,怎……”“快帶上吉他,來!”他沒給我詢問的機會,直接打斷了我的話。接著他拿上我房間里的吉他,連琴包也不拿,就沖了出去。
“喂!”該不會遇到強盜了吧,我緊跟著沖了出去。
“譜子不算難,你應該能直接上手?!彼吪苓吇仡^說。
什么?譜子?這是讓我去演出嗎?他明明拿著這么重的吉他,跑得卻比我快多了。
“你遲到了,還裝傻?快跟上!”
還沒反應過來,我就看到在我平時街頭表演的空地上搭起了舞臺,臺上的貝斯手和鍵盤手已經(jīng)就位。鍵盤手面前架了麥克風,大概他還兼主唱吧。我看著那個人抱著我的吉他沖上舞臺,心臟跳動的頻率驟然加快。
“來真的啊?”我深呼一口氣,也跳上了臺。
臺下數(shù)來數(shù)去也只有十幾個觀眾,不過這也是我在現(xiàn)實中面對的觀眾人數(shù)比較多的一次了。那人將我的吉他立在貝斯手旁,自己迅速坐到架子鼓的位子上。我整理好譜架上的譜子,向他們示意后拿起了吉他,因跑步和緊張的情緒導致的喘氣還在繼續(xù)。
我還沒來得及整理衣服和頭發(fā),那個強壯的鼓手便打起了架子鼓棒,我明白,打三次后就要進拍,趕緊將手指就位。
“嗒,嗒,嗒……”
演出開始了……
“呼!”落幕之后,我才回過神來,等待零星的幾個觀眾散去。
“你們來這一出是要干嘛?”即便我很困惑,也很想抱怨,但打心底覺得演出的過程很快樂。
“這家伙怎么回事?”朋克造型的女貝斯手無視我,看向鼓手。鼓手也沒頭緒地看向我。
“你沒收到消息?”鼓手問。
“你看我像收到了的樣子嗎?”
“你的芯片信息呢?我怎么連不上?”鼓手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的義眼。
“沒更新?!蔽衣柭柤?。
主唱兼鍵盤在他們后面詫異地盯著我,但沒有說話,他好像穿著某學校的學生制服,我在街上表演的時候見過。
“別逗了,芯片版本過舊,你怎么生活?”貝斯手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樣子。我掏出手機在空中晃了晃?!肮?,上個世紀來的?”她嘲笑著。
“我只是沒錢?!蔽业鼗卮鸬?。
通過他們所述,我才知道,G國政府召集我們組建一支樂隊,讓我們復興音樂應有的審美。因為黑谷集團作為一個民間財團,卻擁有控制人們情緒的能力,最近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些因為過度使用黑谷音樂而產(chǎn)生的悲劇了。比如,一直聽傷情的音樂患上抑郁癥而自殺;一直聽開心的音樂會過度浮躁,身心俱疲,甚至猝死……
在各地巡演,喚醒人們原本的情緒控制力,聽起來像是英雄。
我在義眼中查詢了自己所剩無幾的余額,看來只能接受任務了?!拔抑皇窍胍べY?!蔽野参孔约骸?/p>
三
終于,我更新好了義眼。我們這支臨時組成的團隊,踏上了巡演之路。時間表被排得很滿,在接下來的兩周,演出一天不落。我辭了零工,拿著剩余的錢買了幾件衣服。
“貝斯,我能不能加段自己寫的solo?”為了表示對職業(yè)的尊敬,我們以樂器互稱。
“閉嘴,吉他。”
“噢?!?/p>
我們在閑時編作詞曲、排練巡演。
“嘿,大家好!歡迎大家來到這里……”主唱兼鍵盤手只有在臺上才展現(xiàn)他陽光的一面,臺下的他總是一副很小心的樣子。
“鍵盤,你在平時怎么就不愛說話?”
“……”
“好吧,你有交流障礙癥?”
“……”
鍵盤并不理我。
和樂隊的人在一起還是很開心的,至少音樂能讓我暫時忘掉自己糟糕的處境。巡演雖然很累,但是找到團體的歸屬感所帶來的幸福感淹沒了大部分疲憊。
“鼓子,你當時咋找到我家的?”
“網(wǎng)上發(fā)了個提問,有個老爺爺說你住在他家的地下室,如果我是強盜,你就慘了?!?/p>
“搶貧民區(qū)地下室,再上天幕全息投影通緝系統(tǒng)?這可比辦樂隊好出名,”我笑他,“你手臂很壯,適合打鼓?!?/p>
“為了打鼓裝的力量義體嘛,穿得少好散熱。吉他,等你有錢了也裝個義體手臂吧,瘦得跟棍似的,哈哈哈?!惫淖拥男愿襁€不賴。
因為演出票價低,而且樂隊的每個成員演奏技術也都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來看巡演的人越來越多,表演的舞臺也越來越大,離實現(xiàn)之前極度渴望的夢越來越近。
我們暗地里打著推倒黑谷音樂的旗號,也獲得了一定的資助。更多的人開始下載我們的歌曲,也有其他創(chuàng)作者,懷揣著音樂之夢,成立了樂團小組,傳唱著我們出道時所作的第一首歌《獨家證明》。那天,我們一起吃飯,我吃了一碗面,正喝湯的時候,貝斯已經(jīng)寫好詞交給我了:
喜的、怒的、哀的、樂的
我的心情不再迷失
我把他們珍藏起來
哪怕是不好的
哪怕是無趣的
陽光、星光、火光、時光
他們是屬于自己的光
我把他們珍藏起來
哪怕有天會遺忘
哪怕我不存在了
我的情緒
是我存在的獨家證明
四
在G國的中央舞臺演出,是我這輩子都不敢想的事。
如今,我正站在G國中央舞臺的后臺,等待著一場最盛大的表演,我能感受到舞臺下混雜的各種情緒。我的手在練習時微微抖動,環(huán)顧周圍的隊員,他們也緊繃著臉。
上了臺,我們就像漂流在大海中央,被四周的高浪包圍著。
我和鼓子提前在廁所將情緒嘔吐完,以防過度緊張—即使如此,我們也絕不會借用黑谷音樂來解決。可能,這就是我們忠于音樂藝術的信念。
“開始吧?!?/p>
“吉他和鼓子,你們別腿軟啊?!?/p>
“貝斯,你真不緊張啊……”
“大家加油!”陌生的聲音傳來。
“鍵盤說話了?!”大家異口同聲。
臺前的歡呼聲淹沒了我們的聲音。此時站在國家中央舞臺的,是我們。
舞臺煙霧、全息霓虹投影、地面燈光、散射燈光、人群互動的閃光燈……要是我現(xiàn)在還在用肉眼的話,應該會直接恍惚吧。即使是用義眼,腦內(nèi)接收了太多的顏色還是會讓人覺得精神疲憊。
全場剎那暗了下來,大家安靜了,等待我們開始表演。我的心隨著黑暗安靜下來,冷靜地預備撥動鋼弦。
“???”“怎么回事?”“喂,這些聲音是什么?”全場觀眾因為不明原因陷入了混亂。
貝斯手和主唱也開始出現(xiàn)異常的行為。
“你們怎么了?什么情況?”
“關不掉!”我大吼。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腦袋里作祟,他們拼命地轉(zhuǎn)動眼球,祈求控制義眼來消除異常。
“我的耳道揚聲器里有音樂。”貝斯手瞪大眼睛,用手擺弄耳朵,似乎在流淚。主唱兼鍵盤手也痛苦地拍著耳朵,看著我和鼓手。
我與鼓子并不像觀眾和兩個隊員那樣感到不適。我們互相示意了眼神,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場混亂的來源。
黑谷集團非法強制入侵了用戶的芯片,在耳內(nèi)強行播放音樂,至于是哪種類型的音樂,我不得而知。畢竟,我和鼓子從來沒有成為過黑谷音樂的用戶。
“你們真是差勁!”“趕緊下臺吧,小丑!”“哈哈,你們這還能叫樂隊啊!”
觀眾開始攻擊我們,還有人將雜物丟上臺來。
這些絕對都是黑谷集團干的,調(diào)配出了極其復雜的情緒音樂。我的腦子即便沒有播放音樂,但也陷入了混亂。鼓子在架子鼓旁坐著,不知所措。
我想起了那首《獨家證明》。雖然我不是主唱,但也可以唱。既然是演出,那我們要做的就只有演出。我端了端吉他,指尖在琴弦上自上而下劃開巨響。
鼓子笑了,開始用力錘擊吊镲。
演出開始了。
為了對抗喧鬧聲,我將擴音器調(diào)到最大。
在這種情況下,我反而能更輕松地撥動琴弦,因為面對街上的人的冷眼時,我也是這么做的。只要投入音樂中,周圍就不會有別人。
漸漸地,貝斯手進入了我的視野,她的眼淚滑過臉頰,落在正在撥弦的手指上,即便是情緒被控制,她也頑強地演奏著。
這樣一來,曲子就有了底蘊。
到了需要鍵盤進入的部分,我咬緊牙,將鍵盤的旋律和吉他的旋律同時在一把吉他上彈出來,但手指根本無法反應,漏了很多音。大概是因為這個舉動被主唱看見,他拿起麥克風,邊唱邊把鍵盤扶了起來。
此時,我的視野中有四個人,是一整支樂隊。樂隊的聲波沖過觀眾耳道內(nèi)的擴音器,到達他們的耳膜。我想用我們的聲音擊中他們的心臟,并不要求我們演奏得多好,只是我從來就相信,心臟的動脈上有一處只有人性產(chǎn)物才能通過的門檻。我抓住間隙抬頭看向觀眾,他們無法停止往臺上丟東西,就把身上的胸花、霓虹發(fā)卡、全息花燈、用熒光紙折的紙飛機等一切美好的東西扔到臺上。他們沒有停止喊叫,但是原本惡劣的語言已經(jīng)轉(zhuǎn)為夸贊和歡呼……觀眾正主觀排斥黑谷音樂,劃開雜草,聆聽我們的聲音。這場演出一定無比完美。
曲終,有的觀眾笑得差點喘不過氣,有的憤怒地拍著座位喊叫,有的哭花了臉上的妝……即使情緒混亂,但他們也體會到了真正的音樂帶來的感性。
鞠躬,我們走下臺,與這個本不屬于我們的國家中央舞臺告別。
五
因為非法控制后頸芯片,黑谷集團被G國法律制裁了。因為涉及各國的管理問題,多國聯(lián)合對此事表示強烈批判,民眾恐慌情緒泛濫。黑谷集團的老總下馬,新上任的負責人代號老K,他多次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表示不會再發(fā)生此類事件。
但我始終堅信,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
“其實一開始我只是想要拿一份工資……”我看著新聞,無奈地嘆氣。
因為涉及芯片控制系統(tǒng),G國將黑谷集團部分壟斷技術收歸,全國網(wǎng)警出動,普查后頸的芯片滯留系統(tǒng),排除反控制的可能性。不久,G國聯(lián)合黑谷集團老K,成功抵御了前老總的遠控攻擊。即使這樣,黑谷音樂仍舊繼續(xù)。
我關掉新聞,看著旁邊的貝斯。自從演出事件后,她為了警示自己,毅然找網(wǎng)警切斷了黑谷音樂的登錄線路。現(xiàn)在,黑谷集團雖然流失了一部分用戶,但仍有大部分人沉浸在音樂情緒的控制中無法自拔。
也許,讓一個人自我抵御情緒,真的很難。
貝斯看著我,問:“最近有新作品的靈感嗎?”
我環(huán)顧四周,看了看這間地下室,又看了看坐在旁邊的鼓子和鍵盤。也許,我們還將一起,與黑谷集團的理念抗爭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是一輩子,也許一輩子也不夠,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保留完整的自我情緒的執(zhí)著,以及對音樂的執(zhí)著。
只有這兩樣,是完完整整屬于我們的,不論好壞。
我們的音樂之旅還將繼續(xù),如果有新的創(chuàng)作者加入,我想說:“珍惜你的情緒,無論好的、壞的,都是你的獨家證明?!?/p>
(指導老師:余昕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