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燕,項 燕,鄒 瑩

(安徽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 公共基礎教學部,安徽 蕪湖 241002)

國內(nèi)學者對石黑一雄小說的研究以2010年為分水嶺,分為早期和近期兩個階段。早期階段,學者對其研究停留在簡要的評論、報道和介紹上,主要目的是將這位作家向國內(nèi)引入。而在2010年后,對石黑一雄作品的研究成為國內(nèi)研究的熱點之一,相應的研究成果也不斷涌現(xiàn)。研究內(nèi)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向:一是敘事理論,如鄧穎玲在《石黑一雄新作〈被掩埋的巨人〉遺忘敘事研究》一文中,通過細察小說中描述的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對作品中的遺忘敘事性進行研究和分析[1]。二是倫理主題研究,安婕從時間敘事、空間敘事和“后人類倫理”等多維角度,探討小說《別讓我走》中的克隆人倫理紛爭[2]。三是記憶主題,梅麗從創(chuàng)傷敘事角度分析石黑一雄書寫創(chuàng)傷文學的原因是為了通過創(chuàng)傷書寫緩解人類所遭受的痛苦[3]。四是人物身份研究,盛春來等在《“美國化”與石黑一雄的他者身份》中探究石黑一雄作為移民作家,在精神原鄉(xiāng)日本和生活家鄉(xiāng)英國之間的“第三空間”中搖擺不定的身份歸屬感[4]。

目前來看,國內(nèi)學者對石黑一雄小說的各個主題探究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研究的層面和深度業(yè)已廣泛,但是就研究方法來看,主要是針對石黑一雄作品的一部或者多部作品展開相關主題的論述,而少有把兩部作品相關聯(lián)來研究小說中有關記憶探尋和身份建構的。下文將主要從這兩方面來具體論述。

一、從《被掩埋的巨人》中看“記憶探尋”與“身份構建”

(一)記憶的失落與追尋

《被掩埋的巨人》這部作品是石黑一雄在回憶式的創(chuàng)作手法中第一次使用社會記憶和集體遺忘的表現(xiàn)形式,以中世紀英國為背景,戲仿膾炙人口的亞瑟王傳奇,利用母龍、精靈和魔法等超自然元素構建一個奇幻故事,以古諷今,既指涉厚重的歷史又反映特定的現(xiàn)實社會問題,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

1.記憶的失落

記憶與遺忘共生,記憶的本質是一種選擇性的遺忘,而遺忘的本質也是一種選擇性的記憶,記憶和遺忘是同一個心智過程的兩面,所有記憶都不可避免地包含著各種形式的遺忘,遺忘本身就是記憶的一部分[5]?！侗谎诼竦木奕恕芬赃z忘為開篇,敘述了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喪失將會導致個人和民族的歷史化為泡影,成為歷史年輪中無法復刻的空白頁。

小說中的主人公埃克索夫婦對過往生活記憶的丟失,其實就是個人記憶的失落行為,這種失落體現(xiàn)在?？怂鞣驄D逐漸丟失對兒子的記憶上。夫婦二人相依為命,長久地生活在一個不列顛人聚居的村莊中。他們的腦海中殘存著對兒子以及過去生活時斷時續(xù)的記憶,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處于失憶狀態(tài)。個人的記憶失落是個人對過往生活經(jīng)歷的無意識行為,而集體的記憶失落意味著民族歷史可能被永遠遺忘。

小說中,撒克遜人和不列顛人原本是兩個對戰(zhàn)多年的族群,但是撒克遜人被“失憶”的迷霧所籠罩,忘卻了不列顛人對他們的屠殺,從而出現(xiàn)了撒克遜人與不列顛人生活在虛假的和平之中這一現(xiàn)象[6]。撒克遜人集體記憶的缺失使其忘記了不該忘卻的血淚歷史,造成了整個族群的歷史缺失,從而被不列顛人統(tǒng)治。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遺忘呢?小說中的神父喬納斯道明了真相:“那是因為魁瑞格,在這山間游蕩的那條龍,迷霧……就是她引起的?！盵7]原來統(tǒng)治者亞瑟王為了維護其虛假仁慈的統(tǒng)治形象,命令魔法師梅林對母龍施加魔法,讓它釋放出致人失憶的迷霧,抹去銘刻在人們頭腦中關于殘暴屠殺的真實記憶,撒克遜人失去個人記憶的同時也失去了曾經(jīng)被屠殺的集體記憶。

2.記憶的追尋

記憶的丟失造成了人們?nèi)怏w與心靈上的失落。精神慰藉的長期丟失,激發(fā)了人們想要沖破牢籠般的記憶虛空,對記憶回歸的渴望。小說中,?？怂鞣驄D的尋子旅程和維斯坦的屠龍計劃究其本質都是對記憶的追尋。

?？怂鞣驄D在惡劣的生存條件下,逐漸衍生出對兒子生活家園的美好向往。他們的腦海中停留著一丁點有關兒子的記憶碎片,妻子比特麗絲認為自己的兒子是一個強壯、正直的男子漢。濃厚的親情卻無法團聚的現(xiàn)狀造成了夫婦二人精神上的焦慮,長期的孤獨感充斥著內(nèi)心,渴望尋找兒子的意愿愈發(fā)強烈。

過往記憶碎片的浮現(xiàn),會使個人對自己的身份認知逐漸明朗。當維斯坦扎起頭發(fā)的方式讓?？怂飨乱庾R地認為這是為了戰(zhàn)斗方便時,埃克索“和平騎士”的個人身份意識漸漸顯露。?？怂鏖L久丟失的個人記憶忽如潮水般充斥而來,他逐漸回憶起過去的生活片段和記憶碎片,并不斷拼接成對事情的完整認知。在修道院住宿期間和被士兵追殺的逃離過程中,他猛地記起自己與哈維和高文爵士都曾是戰(zhàn)友。自此?？怂鞯膫€人意識開始全面覺醒。在高文爵士與維斯坦進行決斗之前,埃克索抓住了記憶中的重要線索:是亞瑟王曾經(jīng)命令梅林對母龍施加了魔法,使眾人的記憶缺失。當高文犧牲后,?？怂鲗⒕€索及他的過往身份全都告訴了維斯坦,此刻?？怂鞯膫€人意識完全蘇醒,記憶回歸。另外一邊,比特麗絲夫人在尋子途中也逐漸掙脫了記憶的鎖鏈,腦海中開始涌現(xiàn)過往的畫面,她在腦海中看到了?？怂鲯仐壸约旱男袨?。同時,?？怂饕仓懒似拮颖忍佧惤z背叛自己的事實,正是因為妻子的背叛,才導致兒子離家出走并死于瘟疫。

高文爵士是反屠龍派的代表,誓死捍衛(wèi)巨龍的安全并絕對服從國王的命令。而維斯坦與高文的理念相對立,他是一個“屠龍者”,要想方設法戰(zhàn)勝高文,完成斬龍壯舉。維斯坦的成長受“武士道精神”的影響尤為嚴重,民族復仇心理也極端強烈。維斯坦初遇到高文時,他以謊言騙取了高文的信任,他此次前來西方的目的就是為了斬殺巨龍[6]。他想要以正義之名高舉復仇大旗,喚醒失憶迷霧中的族人,讓族人重新想起族群斗爭的血淚史,記起不列顛人的暴行,掀起兩個族群之間血與火的戰(zhàn)爭。本以為維斯坦是一名試圖追回集體記憶的民族英雄,但深入骨髓的種族復仇執(zhí)念以及追尋記憶過程中產(chǎn)生的荒謬,揭開了維斯坦“民族復仇者”的真實面紗。

(二)主人公的身份認同構建

?？怂鞯纳矸菡J同構建過程是一個“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的從解構再到重構的過程。當他們夫妻踏上尋找兒子的征程。記憶的追尋顯現(xiàn)的不是夫義婦順的和諧畫卷,而是愛子不幸夭亡的悲慟事實。慘痛的記憶使得原本相敬如賓的夫婦面臨著嚴峻的感情危機。正是二人記憶的回歸,將對方美好的形象解構,將幸福家庭的期盼愿景瓦解,恢復彼此之間美好記憶的希望最終淪為失望,由此可見對記憶真相之追尋所產(chǎn)生的悖謬和虛無。但是矛盾是相互對立相互依存的,解構的過程中蘊藏重構的契機,只要能夠適時抓住契機,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重建自我身份,從而將解構帶來的焦慮感有效消除。

當小說中?？怂鞯挠洃浲耆謴秃?在痛苦的思考中,他逐漸追憶了過往的記憶碎片,通過敘述的形式將解構帶來的焦慮感進行宣泄,以理性思維戰(zhàn)勝了一己私欲。小說末尾處,正是在這種思維的主導下,?？怂鳑Q定讓夫人先行去往傳說中遠離苦難的海島,自己斷后并獨自面臨即將爆發(fā)戰(zhàn)爭的世界。這一次分離也象征著這對飽經(jīng)風霜的夫婦永世不得相見。正是借此契機,主人公埃克索在記憶的探尋過程中進行了自我意識的重建,建構起了全新的自我存在意識與身份認同。

《被掩埋的巨人》這部小說雖然是以奇幻故事為背景,但是蘊含著豐富的反諷意味與隱喻手法,石黑一雄憑借該作品映襯出當下社會的問題所在,向大家展示了只有忍痛治療傷痛才有可能真正治療傷痛[8]。也只有敢于直面社會、直視問題根源,才能抓住契機重新建構起新的身份,并在自己的潛意識和其他人的視角中得到認同。

二、從《別讓我走》中看“創(chuàng)傷記憶”與“身份追尋”

小說《別讓我走》以克隆人的視角挑戰(zhàn)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霸權,充分表達了主人公對身份認同構建的追尋,引發(fā)關于人性的思考。

(一)“海爾森”下的創(chuàng)傷記憶

小說《別讓我走》與石黑一雄的前幾部作品中蘊含著豐富的國家和民族色調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不同,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改變,將故事的發(fā)生地點選擇在了一個與世隔絕、和當代社會格格不入的寄宿學校海爾森。小說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講述的就是克隆人凱茜與兩個好朋友在海爾森的童年生活;第二部分講述的是他們接受教育直到成年之后,被送往周圍的村舍的生活;最后一部分講述的是克隆人被當作器官捐獻者而死去,凱茜作為看護工作人員,親眼見證了朋友們的死亡歷程。石黑一雄雖然改變了以往的創(chuàng)作風格,但是依舊以“記憶”為主題,并滲透了創(chuàng)傷記憶。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舒緩,由凱茜的回憶逐漸將故事鋪墊開來[9]。

主人公凱茜和其他克隆人一樣,在誕生之初便生活在海爾森這個全封閉的學校中。與其說它是一個寄宿制學校,不如說它是一個“監(jiān)獄”,學生們的生活就像十惡不赦的囚犯一樣,刑期未滿怎么都不可能逃得出去?？寺∪巳諒鸵蝗盏卦诮邮艹科鹩栐?在上課過程中還要接受人類教師的思想灌輸,長期的潛移默化早已經(jīng)將“為人類做貢獻”的觀念扎根在克隆人的意識中[10]。整座學?？雌饋硐袷且凰逃龣C構,但是在實質上卻是規(guī)訓、試驗和改造克隆人的試驗基地?？寺∪藗冊谶@里的生活飽受人類的壓制,無法從任何渠道、任何方式中獲取有關自己的任何信息,作為克隆人是不可能有“父母”概念的,但是經(jīng)歷過長期的教育之后,克隆人們開始萌生了“父母”認知,并意識到自己沒有實際來處,這就開始導致他們對自身身份產(chǎn)生了茫然與迷惑。

集體創(chuàng)傷記憶會由于族群的逃避行為或者因為選擇性遺忘而周而復始地展演,直到她們真正認清自己痛苦的經(jīng)歷,再以邏輯性語言對情感所受的創(chuàng)傷進行宣泄。凱茜等人一直希望借助母體信息來完成自我身份譜系的構建,從而實現(xiàn)對過去的追溯和對未來的盼望,確定個體的社會經(jīng)歷賦予其獨特的存在價值。凱茜與朋友們在成年之后,去往所謂的“村舍”獨立生活,擺脫了監(jiān)獄般的牢籠生活。在這里她們一邊生存一邊忙碌著尚未完成的論文。凱茜一行人對知識的尊重和熱愛將他們變得與其他克隆人的被動思想出現(xiàn)了差異,他們開始認同海爾森的教學理念和海爾森的學子身份,完成了這一階段的身份構建。另外,尚未完成的論文在小說中象征著海爾森對克隆人創(chuàng)傷記憶的延續(xù)[11]。在克隆人誕生之初,學校便教導他們要尊重人性,從而使得克隆人的生活出現(xiàn)了人性化的生活場景,與外界真正的人類社會蔑視道德和真理的現(xiàn)狀形成了鮮明對比。這種對立性的狀態(tài)從側面表現(xiàn)出了主流意識的霸權性,少數(shù)人的思想意識無法撼動和改變當今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因此凱茜等克隆人做出了改變,他們開始以人類社會現(xiàn)狀為依據(jù),刻意性地模仿家庭肥皂劇的場景和言行,模仿電視節(jié)目中人們的言行舉止。這種刻意的模仿行為證明了現(xiàn)階段凱茜等克隆人對當前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做出了妥協(xié)。另一主人公露絲在這樣的背景下為自己編制了一個故事,認為自己就是按照所編制的這個人為原型復制出來的克隆人,她通過回憶創(chuàng)傷將過去的事情內(nèi)化到故事中,形成個人性質的傳記,從而達到自我意識療傷的目的。

(二)“人性光輝”下的“身份追尋與認同”

在《別讓我走》這部小說中,凱茜和朋友們在人生歷程中堅持探尋自我身份,即便被告知自己和伙伴們將面臨悲慘的命運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絕望與痛苦,而是肩負起了人類強加于身的捐獻責任。人類與克隆人在人性的對比過程中,人類的人性泯滅殆盡,“所有的復制人存在的目的都只是為了提供醫(yī)學研究?！盵12]而作為克隆人的凱茜和朋友們卻散發(fā)出了人性的光輝,石黑一雄以此對比將讀者們帶入深深的人性思考中。

最初,凱茜等克隆人僅僅想過自己可能是被父母遺棄的孤兒,所以才沒有父母這一概念,但是當被告知自己只是被人類用科技制造出來的克隆人時,他們將目光放在了人類教師,放在教室的報紙和雜志上,試圖從中挖掘自己的原型。其中露絲對原型的執(zhí)著和追尋最為深刻,她通過報紙的描述為自己編制了一套故事,認為自己是大城市一位女強人所復制出來的克隆人。但是當他們離開了海爾森去小鎮(zhèn)上尋找自己的“本尊”時,發(fā)現(xiàn)露絲與自己描述的那個人根本沒有一點相似。這個結果給克隆人們強烈的打擊,在露絲尋找真相之前,克隆人們認為即便自己是克隆復制出來的人,也應該在現(xiàn)實中有著原型才合理。但事實結果的出現(xiàn),將克隆人們再一次帶入了迷茫之中。

在認真思考之后,克隆人們認識到也許自身的身份追尋永遠都不會得到答案,但是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就是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滿足人類的一己私欲,只不過是為人類的服務機器罷了,當捐獻次數(shù)達到足以毀滅自己的程度,就象征著進入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面對身份追求無果的結局,面對即將步入倒計時的生命,克隆人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如何絕望,而是堅強地面對來臨的結局,擔負起現(xiàn)有的責任。在《別讓我走》這部小說中,本該充滿人性化的人類卻人性泯滅,本應毫無人性的克隆人卻閃耀著人性的光芒,在強烈的對比表現(xiàn)手法下,突出了克隆人的精神層次已經(jīng)超出了當時人類的層級,身份認同的構建也超越了人類,上升到了人類無法企及和理解的高度,對記憶、身份和人性進行了升華,進一步引發(fā)當今社會下人類對人性的追尋與思考。

三、結語

《被掩埋的巨人》和《別讓我走》兩部作品都運用了記憶和身份構建的手法,作者在記憶層面展示了對現(xiàn)代人處境的關懷,引導人們?nèi)ジ矣诿鎸φ鎸嵉挠洃?將過去的記憶成為當下前進道路中的墊腳石,鼓勵人們敢于直面未來的挑戰(zhàn)。而身份構建層面是以記憶為出發(fā)點,結合小說人物對個人身份的追尋,從而衍生出對人性的思考。石黑一雄作品中有關記憶的探尋和人性的構建,給迷茫的人們指引了心靈的救贖和人性的重現(xiàn)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