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七老八十的老三哥,夏秋季節(jié)喜歡捧一壺細茶,坐在門前的芭蕉樹下,小口品啜,看一只只螞蟻不急不緩地上樹。
芭蕉有年頭了,高大,肥碩的葉擺動濃濃的影子,葉透綠,連擺動的影子也映成了草綠色。三哥捧著的壺是瓷性的,白瓷上繡株綠梅,葉綠、花綠,和芭蕉的綠對應(yīng)。三哥有一溜兒的壺,是兒孫送的,三哥獨獨喜歡綠梅壺,就喜歡捧著綠梅壺啜上一口,望一眼芭蕉樹上的綠,就一縷綠著的空氣,當燒酒喝了。
三哥壺里的茶長年累月是綠的,綠茶清絲亮桿,喝進肚里爽朗。
一壺、一椅、一芭蕉,外加七老八十的人,如畫,俗世大致如此。
三哥下不動地了,老了,老了。但三哥門前有芭蕉,芭蕉有綠蔭,三哥知足。三哥不知“雨打芭蕉”的況味,可懂芭蕉的綠是實實在在的。
芭蕉的葉子手臂般伸出,旮旯里似乎藏著許多秘密,三哥望著這些旮旯出神,有時童心泛起,就把綠梅壺塞進葉腋的旮旯里,之后大聲喊人來幫著找壺。
找壺的人只能是老伴芝嬸,芝嬸聽得見三哥的叫喚,聽了三哥一輩子叫喚,芝嬸對三哥的聲音過敏。芝嬸對三哥的惡作劇早有了解,一伸手就把壺從葉腋里拽了出來,卻是小心翼翼地遞給三哥。不小心不行,這壺是三哥的寶貝。
芝嬸明白,三哥是把綠梅壺當成了芭蕉的果子,芭蕉的果實是從葉腋里長出的嗎?三哥有滋有味地喝茶,是在品嘗芭蕉的果實?
三哥喝的是小壺細茶,三哥有福呢,誰說不是?七老八十,還有棵大樹乘涼,多好。三哥捧起芝嬸找回的小壺,盡心地喝了口,竟有香蕉的味道,三哥笑瞇瞇地搖頭。芭蕉和香蕉是一個味道嗎?
三哥讓芝嬸喝上一口,芝嬸不理,抬頭望著搖曳的芭蕉,心頭酸了又酸。
芭蕉樹是三哥栽的,是三哥當作能結(jié)香蕉的樹栽的。栽下時僅小手指頭粗,還是三哥從城里悄悄摳回的苗,說是悄悄摳的,和偷沒兩樣,沒和人打招呼,沒經(jīng)人同意,擅自地摳,不是偷是什么?
芭蕉樹好活棵,在三哥家的門前綠綠地挺起來,比椿、榆、楝、槐長得要快要好,只是沒料到,一到冬天就委頓了。后來三哥用了一招,一到冬天,三哥就用草裹了芭蕉樹,芭蕉度過冬天,春夏秋格外精神。
三哥種芭蕉樹,指望的是結(jié)下香蕉。
芭蕉年年開花,拳頭大心形的花,三哥聞到過香味,看到過手指頭大的“小香蕉”圍著心形的花打坐,可就沒見過果成過。謊花呢?
三哥的期盼一次次破滅,心中憤憤,卻說不出口,樹是自己栽的嘛。
事后,三哥立刻和芭蕉樹和解:不怪,不怪的,芭蕉樹小,大了,懂事了,就說實誠的話,就不開謊花了。
芭蕉樹還???三哥屈指一算,栽下芭蕉樹時,三哥還沒結(jié)婚。如今孫子都上小學了,孫子都會寫《我家芭蕉樹》的文章了,何況芭蕉樹也開枝散葉,周邊許多芭蕉樹是它的子孫呢。
孫子也喜歡在芭蕉樹下玩,和爺爺玩捉迷藏,孫子不藏自己不藏壺,藏香蕉,將香蕉塞在芭蕉的枝葉間,說是芭蕉樹結(jié)下的果子。
孫子藏得不深,三哥轉(zhuǎn)眼就找著了。找著了孫子獎勵爺爺,讓爺爺吃香蕉。三哥顫抖著手將香蕉剝開,一口咬去半截,眼中竟有淚光閃爍。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三哥的六姑從省城回來,提回了一串香蕉,見孩子一人一根,三哥自然有。
三哥眼饞,拿了就咬。哇,好苦、好澀。轉(zhuǎn)手扔了。
其他的孩子手慢,看六姑示意,剝了皮,白生生的肉又香又甜。
六姑含淚笑,說,這孩子,這孩子。
后來村子里流傳起一句話:三哥知道香蕉好吃,但就是不知道剝皮。再后來這話又延伸——知道香蕉好吃,就是不知道從哪頭剝皮。不帶三哥的名字,但知道說的是三哥,不是好話。
也就從那時起,三哥立志要栽下一棵香蕉樹,栽下一樹的陰涼,讓隨后的人知道吃香蕉要剝皮,要從哪頭剝皮。
孫子要爺爺說小時候的故事,三哥說了“香蕉好吃,三哥不知道剝皮”的事,孫子眨著眼哈哈笑,說,爺爺,現(xiàn)在知道剝皮了吧。
三哥不回答,捧起綠梅壺淺淺啜了一口,芭蕉樹婀娜腰肢,抖落一地花香。三哥拉上孫子,說,我們?nèi)ス麍@,那兒有真正的香蕉樹。三哥的兒子建了果園,連綿的大棚,南果北果一片。
三哥心中說,還真有不知如何剝皮的果子呢。
芭蕉樹今年會掛果的,果在三哥的心中結(jié)得牢牢的。
選自《小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