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草

從上一年級開始，葉喃就經(jīng)常給班里倒垃圾。

文老師看到教室后面洗手間里的垃圾桶滿了，就問一聲：“誰去把垃圾倒一下？”葉喃總是第一個舉手。

到了二年級，文老師看到垃圾桶滿了，就會說：“葉喃，你去把垃圾倒一下?！?/p>

上了三年級后，文老師很少過問垃圾桶了，因為垃圾桶等于包給葉喃了。

同學(xué)們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葉喃喜歡倒唄。他個子高，腿長，跑得快嘛。他坐最后一排，離垃圾桶最近呀……還有幾個同學(xué)會湊在一塊兒悄悄說：“嘿，不能讓那大個子聽見哦，他學(xué)習(xí)成績那么差，除了倒倒垃圾，還能做些什么呢？就他跑得起勁……”

可是有那么一天，垃圾桶里的垃圾出人意料地越堆越高，甚至擠到了垃圾桶的外面。去扔垃圾的同學(xué)紛紛向文老師報告：“老師，垃圾桶滿了，滿了……”

文老師正忙著批作業(yè)，頭都沒抬起來：“葉喃呢？他沒去倒嗎？”

孩子們不說話了，都望向最后一排。

文老師抬起頭瞥了一眼，喲，葉喃正趴在課桌上，兩眼直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心思呢。

文老師奇怪地問：“葉喃，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葉喃搖搖頭，然后慢吞吞地站起來，又慢吞吞地向垃圾桶走去。

文老師皺起眉頭：“你怎么做事這么慢?。俊?/p>

“慢烏龜！”一個男孩冒出一句。

“哈哈哈！”孩子們笑成一片。他們本來就愛笑，何況笑的是葉喃。

葉喃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攥緊黑色垃圾袋，像被抽了一鞭子的小馬一樣，“嗒嗒嗒”，一口氣沖出教室門……忽然，下樓時腳底一滑，糟糕！

“嘩啦啦……”垃圾袋從二樓翻滾到一樓，垃圾撒歡似的蹦到樓梯上，從上撒到下。葉喃急忙蹲下身來撿垃圾，連腳疼都顧不得了。雜七雜八的垃圾可真多啊，廢紙、鉛筆頭、膠帶紙……咦，怎么還有一個紫紅的小山芋，還是生的呢，誰帶來想當(dāng)餐后水果的吧？

葉喃立刻想到了外婆。

外婆挎著大籃子走在前面，葉喃挎著小籃子走在后面。籃子里裝的都是剛從田里挖出來的山芋。

大籃子沉甸甸的，小籃子也沉甸甸的，葉喃大聲嚷嚷：“外婆，外婆，我背不動啦！”

外婆放下大籃子，捋捋花白的頭發(fā)，說：“虧你還屬牛哩，倒背不動啦？”

葉喃也放下小籃子，做個鬼臉，說：“不是我背不動，是你種的山芋太多、太大了?！?/p>

葉喃說話的時候，一個小山芋從籃子里滾了出來。葉喃急忙伸手去捉，可是一下子沒逮著，它又骨碌碌滾到路邊的水溝里去了。

葉喃氣得直跺腳：“壞山芋，你這個壞山芋！”

“哈哈，”外婆笑了，“它和你一樣皮啊！壞山芋，你這個壞山芋！”

從此，外婆不叫他“喃喃”了，叫他“壞山芋”。

葉喃想著那個調(diào)皮的小山芋，伸手撿起垃圾堆里的山芋，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上課的音樂鈴聲響起，他趕緊把這個山芋塞進口袋，繼續(xù)撿垃圾……

過了幾天，要上體育課了，葉喃從課桌抽屜里往外抽跳繩，抽著抽著，骨碌碌，一個小東西滾到了地上。葉喃拾起來一看，呀，就是上次倒垃圾時撿回來的小山芋，喲，怎么變成了三毛？噢，原來它光溜溜的腦袋上冒出了幾簇嫩嫩的紫芽。

葉喃摸摸自己的頭發(fā)，“嘿嘿”笑了兩聲。

教室洗手間的窗臺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塑料小花盆。盆里拱出的紫芽慢慢變綠了，長成了幾棵綠苗苗。窗臺下面放著垃圾桶，葉喃每次倒垃圾的時候，都要踮起腳尖看看花盆里的小苗苗，有時摸摸剛長出來的嫩葉，有時用水杯澆點水……小苗苗似乎有使不完的勁，無時無刻不在長，才幾天時間，就爬到了花盆外面，一片片綠葉像一顆顆小愛心，“撲通撲通”跳得歡呢！

直到綠葉快要垂到垃圾桶上，這盆綠意才被扔垃圾的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他們紛紛指給老師看，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只綠色小怪獸。

文老師倒不像看見蟑螂、老鼠那樣驚慌，只是稍微有點驚訝：“這是誰種的？”

沒有人回答。葉喃當(dāng)然不會舉手，除了倒垃圾他積極舉手，其他時候他都不怎么積極。

文老師微微一笑：“這是一件好事嘛。你們都知道種綠植的好處，而且這是山芋哦，將來可以開花、結(jié)山芋……”

“不對！”葉喃打斷老師的話，“山芋不會開花的?！?/p>

“是啊，我去過鄉(xiāng)下，沒見過山芋開花啊?！焙脦讉€同學(xué)都同意葉喃的話。

文老師看看葉喃，這孩子，他還在生氣呢。自從上次他忘記倒垃圾，同學(xué)們笑他像慢烏龜， 他就一直不開心。哪個孩子沒有自尊心呢？得讓他高興起來。

文老師過去拍拍葉喃的小肩膀，說：“葉喃，其實我也沒看見過山芋花，但是書上說山芋會開花的。這樣吧，你是個愛勞動的孩子，就請你負責(zé)照顧好這盆山芋，我們一起等它開花，好不好？”

葉喃愣了，他用手摸著頭。

“好的！好的！”旁邊的同學(xué)卻都興奮地嚷起來了。

山芋會不會開花呢？葉喃摸著頭想，應(yīng)該去問問外婆呀！

最近，爸爸媽媽經(jīng)常帶葉喃去鄉(xiāng)下看望外婆。前不久，外婆查出得了重病，媽媽急得哭了一個晚上，葉喃也陪著媽媽傷心，他沒睡好覺，第二天連垃圾都忘記倒了，還被大家嘲笑……

外婆身體好的時候，是村上的保潔員。葉喃常常跟著外婆去收垃圾。

“小孩子不要去，收垃圾臟呢。”外婆一開始不答應(yīng)。

葉喃就噘起小嘴巴：“那你為什么不嫌臟？”

外婆“呵呵”笑了：“我一個老人家怕什么臟？連死都不怕啰?！?/p>

“不許瞎說。”葉喃伸手去捂外婆的嘴巴。以前只要他說一個“死”字，外婆都要捂住他的嘴巴。

“不說，不說?！蓖馄抛プ∪~喃的小手，“我就說，村子里的垃圾要是沒人收拾會是什么樣？你看看，這筆直寬敞的水泥路，還給畫上了彩線哩，多漂亮！”

“外婆，這叫‘彩虹路?！比~喃早就知道啦。

外婆點著頭：“嗯，多好看的彩虹路，要是這路上東一堆、西一堆的垃圾，你覺得好不好？”

“當(dāng)然不好啦。所以我要跟你去收垃圾啊?！比~喃說著伸出兩根手指，耶，必勝！

外婆也伸出兩根手指，戳到葉喃的腦殼上：“壞山芋！”

于是，外婆騎著三輪車慢慢蹬，葉喃跟在后面用力推。每到一個垃圾回收點，葉喃就幫外婆搬垃圾桶，倒垃圾，掃垃圾……

“喲，這是你家外孫??？”

“這么小就這么能干啦？”

路過的村民都大聲夸贊葉喃。外婆樂得合不攏嘴，葉喃樂得漲紅了臉。葉喃覺得自己是外婆的驕傲，他還想成為老師的驕傲。他不是喜歡倒垃圾，但他喜歡倒垃圾帶來的快樂??！

“壞山芋來啦？”外婆笑瞇瞇的，把葉喃頭上翹起的一撮頭發(fā)抹了又抹。

葉喃揉揉鼻子，歡歡喜喜地說：“外婆，你今天能坐起來啦？你的身體越來越好了?！?/p>

外婆“嗯”了一聲：“不是讓醫(yī)生把肚子里的瘤切掉了嗎？切掉了就沒事了?！?/p>

“真的呀？外婆，下次來我們就能去收垃圾了，是不是？”

外婆搖搖頭：“不用了，他們嫌我老了，已經(jīng)讓別人去收了?！?/p>

“可是，我沒有老呀，我還長高了。”葉喃著急地踮著腳說。

外婆還是搖頭：“你太小了。你還要上中學(xué)，上大學(xué)……”

“我考不上……我只會倒垃圾……”葉喃難過地低下頭。

“誰說的？”外婆忽然生氣了，“你還是個孩子，將來要學(xué)的多著呢?！?/p>

葉喃不作聲。

外婆朝小外孫伸出一只手：“來，壞山芋，扶外婆到村口去看看，聽說那里要建一個好玩的地方，還有小火車……”

葉喃把外婆的手臂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呀，外婆好

輕呀！

“你真的長高了！”外婆又抹抹他頭上的那撮頭發(fā)。

沿著彩虹路，他倆一直走到村口。那里真的豎起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美麗鄉(xiāng)村快樂火車站”。葉喃盯著牌子，咧開了嘴巴，他仿佛看到藍天下，那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里，一列小火車“嗚嗚”叫著，快樂地向前奔跑……

“外婆，我將來開小火車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外婆頭直點：“好哇，好哇！”

小火車在田野里快樂奔跑，穿過水稻田，鉆過桑樹林，越過山芋地……

葉喃忽然想起那件事，他連忙問：“外婆，山芋會不會開花？”

外婆肯定地說：“會！”

葉喃有點放心了。他想到小火車，又問：“外婆，外婆，將來我會開火車嗎？”

外婆伸出兩個手指，用力戳戳他的小腦殼：“會！我們的壞山芋，會開花，會開火車，什么都會呢！”

葉喃笑了。

春學(xué)期很快就結(jié)束了。轉(zhuǎn)眼，暑假也結(jié)束了。

開學(xué)前一天，葉喃早早來到學(xué)校，他要幫老師打掃教室。他悄悄推開教室門，走進洗手間。就在他端起垃圾桶的那一刻，忽然愣住了……

那綴滿綠色愛心的細莖上，掛著兩只粉紅的小喇叭，好像擠在一起說悄悄話哩。

山芋開花了！他要告訴文老師。

山芋真的開花了！他要告訴遠去天堂的外婆。

“你這個壞山芋呀！”

他仿佛看到外婆坐著小火車飛奔而來，外婆還是那樣笑瞇瞇的，頭上戴著兩朵山芋花，粉紅粉紅的……

發(fā)稿/莊眉舒

插圖/吳懷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