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代,日暮,葭國都邑外的郊野。一條長長的土垣在沃野上延伸,將兩旁隨風(fēng)起伏的葵菜田分隔開來,那是更古老時代殘留的遺跡,只剩下一道約比人高五尺左右的土垣,一道失去意義的城墻,無所謂里面與外面,它已經(jīng)失去了需要保護(hù)的所在,土層之下覆蓋著曾經(jīng)的主人們的骸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惆悵的夕陽滑過樹枝,歸巢的鳥雀們呼喚著離群的同類。正是農(nóng)夫們休息的時候,一個剛耕作完的男子走到土垣下,他長著一張難看的面孔,哼著難聽的歌謠,朝一叢野蔥撒尿。當(dāng)他將褲帶系好,聽到土垣對面?zhèn)鱽泶肢E的聲音:“喂,想要錢財嗎?”
男子以為是自己幻聽,抬頭看天空,那猶如倒入赭石粉的染缸,赤紅的云絮正緩緩渲染,幾乎把一群飛鳥給溶解于天空這無底的深淵。這時,從土垣對面拋過來的小玩意砸到他的腦袋再落到地面,他撿起來看,竟是一塊金子。對面的聲音繼續(xù)說:“還想要錢財嗎?”
不需要思考,男子幾乎條件反射地說:“要!”
從對面又拋過來一塊玉佩,那聲音說:“還想要錢財嗎?”
因為聲音的來源稍稍往前移動,男子撿起玉佩后也跟隨著移動,他呼吸急促地說:“要!”
就這樣,從對面連續(xù)拋來值錢的小玩意,男子跟隨著聲音越走越遠(yuǎn),走到一棵酸棗樹那里,對面的聲音終于說:“還想要別的嗎?”
男子不假思索說:“當(dāng)然!”
“那你可接好了!”話音剛落一個包裹就拋了過來,男子伸手接住,可剛一觸碰到就隱隱感到不祥。當(dāng)他解開包裹,一顆血漬已經(jīng)結(jié)痂的男性頭顱赫然呈現(xiàn)在他眼前,安詳?shù)拿婵追路鸺磳⑺?,隨時都會張開嘴說話。驚恐之下他雙手松脫,頭顱落到地上后松脫的發(fā)髻徹底散開,眼瞼略微張開又閉上,仿佛冷漠地瞪他一眼。男子慘叫一聲幾乎暈厥,朝土垣另一邊呼喊但沒有回音,他攀上酸棗樹探出頭,卻只看到空無一人的葵菜田地。
次日男子去到都城報告了這起離奇的事件,自然隱瞞了財物的部分,經(jīng)官吏調(diào)查確認(rèn)死者是一名為人橫暴的大夫,祖先是葭國的二代國君,由于死者生前虐待的人太多,所以連嫌犯都確定不了。從這開始,葭國接連出現(xiàn)幾起這種事——在偏僻處獨行的人接到拋來的頭顱。死者的身份各異,有欺男霸女的顯貴,有老實巴交的木匠,有來者不拒的妓女,有缺斤少兩的商賈……時間一長,百姓中流傳起關(guān)于兇手事跡的歌謠,認(rèn)為他是來自黃泉的使者,不分貴賤善惡地殺人,因為他首先出現(xiàn)在土垣所以稱呼他為垣伯。官吏遲遲不能將他抓捕歸案,連傳唱他事跡的歌謠都屢禁不止,貴族們開始人心惶惶。
第八名死者出現(xiàn)的次日,葭國都邑某座圓形的谷倉內(nèi),茅草屋頂覆蓋下,空氣彌漫著熟透的味道。名叫涉歸的年輕男子和女人躺在成堆的粟米上,一束從孔洞鉆入的陽光照到他們赤裸的身體,它毫無感情地窺視著。兩人光滑的肌膚黏在一起,還沾著許多谷殼,滲出的汗液被熾熱的情欲蒸發(fā)。
女人一顆顆地挑出發(fā)絲內(nèi)的谷殼,一邊埋怨:“下次等晚上再來,這大白天的,我怕鄰里議論,那些人最愛嚼舌頭?!?/p>
涉歸戴好冠,插上簪子:“管那些干嗎,你死了丈夫,我又沒有娶親,你情我愿的事情又沒對不住誰。那些人真愛議論,去議論吃肉的大人去呀,貴族們褲襠間的事才精彩。就說陳國的夏姬吧,一個寡婦,跟國君和兩個大夫私通,她兒子受不了殺了國君,楚國干涉,一個國家就這樣滅了。都是寡婦,你一沒禍國殃民,二沒傷天害理,有什么可羞愧的?!?/p>
女人說:“你就是歪理多?!?/p>
涉歸穿上草鞋,將長約三尺的銅劍配于腰間:“你不就是中意我這點嘛?!?/p>
女人說:“呸,你個無賴。”
涉歸說:“這就不對了,我父親是士,我雖然有兄長繼承父業(yè),可我與草民不同,只要立下戰(zhàn)功我也會是士的,說不定還能當(dāng)大夫?!?/p>
女人說:“還是老老實實學(xué)門正經(jīng)營生吧,別整天喝酒斗雞,再這樣你嫂嫂肯定會攛掇你兄長把你逐出家門?!?/p>
涉歸說:“我有大志,豈能做那些茍活的營生?”
女人說:“起先我還信你的鬼話,可這么久也沒見你干過什么正經(jīng)事,上次宋國人來攻,你不是說你能靠唇舌就擊退那些兵車嗎?結(jié)果吶,想面見國君獻(xiàn)策被趕了出來,想私自去見宋軍統(tǒng)帥還差點直接被綁起來……”
涉歸說:“那是他們眼瞎,看不見我的才能?!?/p>
回想這件往事,涉歸依舊耿耿于懷,凝視著正要穿下裙但還裸露上身的女人,納悶這樣姿色平平的女人為何之前看起來那般迷人?難道是穿衣和不穿衣的區(qū)別嗎?不,應(yīng)該是得到之前與得到之后的區(qū)別。
女人說:“你若真有才能,去把垣伯給抓住呀,我看發(fā)的榜文說誰能抓住垣伯,不論死活都封為大夫?!?/p>
聽著她的玩笑話,他倒真的動了心:“這倒是一條出路?!?/p>
女人笑道:“你還當(dāng)真啦?”
他走向谷倉虛掩的破舊木門,回過頭說:“下次見。”
女人埋怨:“真薄情,下次什么時候?”
他說:“三日后吧?!?/p>
女人想了想說:“不行。”
他說:“那七日后吧?!?/p>
女人想了想說:“也不行?!?/p>
他不耐煩了,慍怒地說:“那隨便吧。”
推門而出,炙烤的烈日讓涉歸退縮,想到谷倉內(nèi)的女人還要喋喋不休,深呼吸后他毅然前行。
涉歸找來一張畫在牛皮上的地圖,將垣伯出沒的地點一一標(biāo)記,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并推斷垣伯下一次會出現(xiàn)在一條偏僻的小巷。接下來一段日子,涉歸每到日暮都徘徊于那條小巷,陰陽相交之際是垣伯最容易出沒的時段??梢贿B七日他連垣伯的影子都沒見到,不免有些灰心,那寡婦更因此譏笑他。等到第八日黃昏,停止尋覓后他倚靠著夯土墻,懶散地凝視小巷盡頭灌入狹窄小路的橘色夕陽,朽爛的木柱上一株夕顏花開得正盛。就在他打算放棄之際,上方的窗內(nèi)傳來期待已久的低沉聲音:“想要錢財嗎?”
涉歸全身松弛的肌肉瞬間緊繃,早已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此刻應(yīng)該怎么辦,可是真的發(fā)生了他卻又不知所措,愣了片刻后涉歸說:“要!”
當(dāng)窗內(nèi)拋出一枚鑲嵌綠松石的指環(huán),他沒有去撿,而是屏住呼吸以近似貓一般輕微的腳步走到另一扇窗前,并且拔出銅劍。當(dāng)里面再度傳來“還想要錢財嗎?”的聲音,他立刻將劍刺出,鋒刃割開遮擋視線的紗布,很明確地傳遞回擦過身體的觸感。可沒能聽見慘叫,涉歸向上一躍翻進(jìn)窗戶,里面空無一人只有兩條圈養(yǎng)的小豬哼哼唧唧,正用力啃食槽內(nèi)的野菜根莖。
涉歸確定自己刺中了垣伯的右臂,本以為他至少會消停一段時間,可僅僅三日后便再度出現(xiàn)遇害人——一個看守城門的小卒。難道垣伯真的不是人?涉歸第一次產(chǎn)生這樣的懷疑,他曾無比自信能將其繩之以法,如今卻不再確定,只能放棄靠抓住垣伯而成為大夫的想法。他一直都是如此,聰慧果斷,唯一的缺點是缺乏耐心,無論何事若需要太長時間便會放棄。他不再到偏僻處蹲守,而是像往常一樣喝酒、看斗雞、找城東的寡婦。
一日正午,在都邑的街市。
涉歸游蕩在塵土揚起的路上,銜著一根狗尾草,左手插進(jìn)交領(lǐng)內(nèi),右手搭在腰間掛著的長劍上,慵懶的目光斜視遠(yuǎn)處駛來的馬車。車上坐著的是國君的庶長子公子禹,他身形高大而且氣度不凡,面容如雕刻過的玉石一般光彩照人。他剛剛完成出使的公務(wù),和齊國執(zhí)政卿歃血達(dá)成結(jié)盟的事宜,這會讓日后晉國想要攻擊本國時會有所顧忌,是一件了不起的功業(yè)。此刻國君已經(jīng)在宗廟準(zhǔn)備了豬牛羊三牲,要向祖先匯報他的功績。他壓根沒有在意兩旁不敢仰視的草民們,坐在顛簸的馬車上,手里攥著一塊溫潤的玉玦,深不可測的內(nèi)心正在盤算什么。為他駕車的是谷籍,他原本只是個屠夫,常常賭博,欠下不少債,一次被債主毆打,路過的富商解救了他,還幫他償還了債務(wù)。后來富商被仇家殺死,谷籍為了報恩,以一己之力手刃六人,因此在臉上留下兩道狹長的疤痕,讓原本嚴(yán)肅的面孔顯得猙獰。此刻他用力鞭打兩匹棗紅色的烈馬,同時警惕地觀察周圍。公子禹對他格外厚待,三次親自上門邀請他擔(dān)任貼身護(hù)衛(wèi),每次都行鄭重的大禮。面對如此恩情,按照這個時代的風(fēng)氣,谷籍也只能發(fā)誓以死相報。
路人甲說:“這下可好,公子訂立盟約,不用再跟齊國打仗了?!?/p>
路人乙說:“齊國不打咱們,可晉國該來打咱們啦。”
路人丙說:“誰讓咱們是個小國,小國夾在兩個大國之間,不管投靠誰都會惹另一國不快。”
路人丁說:“這些對公子來說都不是事,這次能不辱使命,聽說還要聘娶齊侯的妹妹為夫人,今后還有哪個大夫敢自恃年高瞧不起他,其他公子也不敢與他爭太子的位置。”
路人甲說:“可是公子太得人心的話,那國君又會怎么想呢?即便是自己的兒子,國君也不會容許他的人望高過自己的吧?!?/p>
路人乙說:“噓,小心說話,別被抓去割了舌頭?!?/p>
路人甲說:“怕什么?誰敢割人舌頭,也許垣伯就會割他腦袋。”
路人丙說:“昨天死的大夫,好像是霸占丘家未婚妻的老色鬼吧,他也是罪有應(yīng)得?!?/p>
路人丁說:“不錯,就是那個老色鬼,你們說垣伯到底是誰?武藝如此高超又神出鬼沒,莫非不是人?”
混跡于議論紛紛的人群中,烈日灼燒著裸露的肌膚,涉歸對垣伯是誰已經(jīng)不感興趣?,F(xiàn)在國君下令,凡是能抓到垣伯的人,不僅封為大夫,還給八十畝的封地,可涉歸覺得是不可能抓到垣伯的。
他個子中等,踮起腳望著那架馬車由遠(yuǎn)及近,再由近及遠(yuǎn)。涉歸沒有附和那些國人的議論,他說:“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p>
旁邊販賣雞鴨的商賈自幼便認(rèn)識他,嘲諷地說:“怎么,就憑你也想為公子駕車?”
涉歸不以為然地說:“不,我想別人為我駕車?!?/p>
商賈大笑起來,引得竹籠內(nèi)的雞鴨也紛紛發(fā)出叫聲:“涉歸呀,你父親不過是最低一等的士,你又是家中的老二,連這點地位也繼承不了,注定是要和我們這等草民同流的。別整天妄想,想辦法先把賒欠的酒錢還了吧!”
涉歸沒有動怒,將狗尾草扔掉,然后說:“濁溪怎能知道東海的廣闊,麻雀怎能知道鷹的高飛,你又怎能知道我的志向。”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向酒鋪,又賒了一壺酒說:“我兄長會替我還賬的?!比缓蟊闳タ磩e人斗雞。
斗雞的院落里早就聚滿了人,喧囂的聲浪淹沒周圍的寂靜,涉歸費盡力氣才擠到前面,朱砂畫出的圓圈內(nèi)一場廝殺即將開始。他觀察兩只色彩鮮艷而且遍體鱗傷的斗雞,右邊的雞魁梧結(jié)實,紅冠挺拔,前喙粗短,但缺少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氣勢,而這正是左邊相對瘦弱的雞所具備的。
涉歸問做莊的莊頭:“左邊那只叫什么?”
莊頭回答:“叫擒虎,成績?nèi)畡偈鶖??!?/p>
涉歸說:“另一只呢?”
莊頭回答:“叫白尾,成績四十二勝二十五敗。”
涉歸掏出一枚銅貝說:“押擒虎?!?/p>
不知為何,他對名喚擒虎的斗雞情有獨鐘,看著它那矯健的身形,覺得和自己非常相似。隨后兩只雞廝殺起來,鳴叫與喝彩聲交織,翅膀扇動的風(fēng)卷起塵土,銳利的喙互相侵害。本來擒虎占據(jù)上風(fēng),可不知為何漸漸地擒虎開始體力不支,在恍惚的間隙被啄瞎一只眼睛,敗下陣來,頸脖周邊豎起的羽毛松弛,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被啄掉的絨毛還未全部飄落地面。獲勝的白尾伸長脖子嘶鳴,仿佛在夸耀勝利。莊頭準(zhǔn)備用木籌將錢全部收走,高聲說:“擒虎對白尾,白尾勝!”
押勝的人們高聲歡呼,押輸?shù)娜藗儎t唉聲嘆氣。而躺著的擒虎,落敗又傷殘的斗雞只會有一個結(jié)局,當(dāng)場被擰斷脖子。作為少數(shù)保持冷靜的人,涉歸察覺到細(xì)微處的反光,伸手按住木籌說:“慢著!”
莊家轉(zhuǎn)動眼神,示意身后赤裸上半身展現(xiàn)肌肉的打手上前,狠狠地說:“怎么著?不想服輸?”
涉歸走到朱砂畫出的紅圈旁,突然抓住筋疲力盡的白尾倒提起來,撲騰的翅膀拍打到他的面頰,他毫不在乎地指著雞爪說:“我涉歸向來愿賭服輸,若是押上一條命,輸了也會眉頭不皺一下地自刎,可若有人想以詐術(shù)誆我,我也絕不答應(yīng)!諸位請看,這爪子上套著什么?”
眾人這下才發(fā)覺,雞爪上套著銳利的銅尖,押擒虎的人紛紛叫罵起來,莊家看情形不對便讓打手毆打涉歸。涉歸趕緊煽動輸錢的人們,斗雞場轉(zhuǎn)瞬變?yōu)槎啡藞?,他則趁亂拿回那一枚銅貝,將奄奄一息的擒虎夾在腋下,然后溜之大吉。
回到家中,涉歸將擒虎安置在雞舍,然后脫鞋后進(jìn)入室內(nèi),兄長夫婦正準(zhǔn)備吃飯,六歲的侄兒坐在草席上玩木頭。他像往常一樣匆匆上前,隨便地行過禮便伸手去抓蒸熟的豆子,因為燙而發(fā)出嘶嘶的呼喊。嫂子不像以往,看見他臉上斗毆留下的瘀青沒有責(zé)罵,而兄長涉滿則面有難色,手中捏著分菜的箸,抬頭看見妻子的眼神,說道:“阿歸,我有話要和你說。”
涉歸咽下豆子,再伸手拿烤好的韭菜:“講吧?!?/p>
涉滿說:“你也老大不小……”
涉歸說:“又是給我說親的事嗎?我說過,那些姑娘我瞧不上,等我當(dāng)上了大夫,自然有別的大夫來提親的?!?/p>
涉滿說:“不,今天不是說這個。你和東城寡婦的事,鄰里都在議論,對涉家的名聲很不好……”
涉歸說:“這與他們何干?”
嫂子插話說:“那個賤貨,虧她還是士人的女兒,丈夫死了之后就沒有安分過,你跟那樣的女人不清不楚,真是不要臉?!?/p>
涉歸平常被罵作只會吃粟的蛀蟲也只是一笑了之,可這次他惱火了,連語氣都遍布鋒芒:“那又怎樣!”
眼看兩人又要起沖突,涉滿起身取來一個木盒打開,是十枚銅貝和一塊馬蹄金,然后說:“你也老大不小了,這樣老是住在兄長這也不是事,咱們還是分家過吧。你知道父親留下的財產(chǎn)不多,只有這老宅子、城外兩畝田還有你腰間那口劍。父親生前說了房子歸我,而你又不愿耕種,只有舞劍是你中意的……”
他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肯定是嫂子又說自己壞話,攛掇兄長將自己趕出家門。涉歸愣住了,黏在嘴邊的碎屑一點點掉下,落在渾濁的湯羹表面。他父母早亡,是大十歲的兄長一手將他拉扯大的,兩人感情深厚,從小到大無論怎樣頑劣兄長都會寬恕他,六歲時偷了鄰家的蜂蜜被抓也好,十二歲時跟罵自己沒爺娘養(yǎng)的孩子打架也好,十六歲時嘲笑收租的官吏也好,都是兄長替他善后跟人鞠躬道歉??僧?dāng)兄長成家有了妻兒后,對他的事就無法一如往常,他也預(yù)料到遲早會有這一天。
將豆渣咽下,早已經(jīng)受夠嫂子白眼的他說:“兄長的意思我明白了,父親留下的遺物,宅子和田畝自然是歸兄長,我只要這把劍就夠了?!?/p>
涉滿面有愧色地說:“雖說分家,但也不必馬上搬走,等你找到營生……”聽到這里,嫂子輕輕咳嗽打斷他,接著呵斥仍在玩耍的孩子。
涉歸說:“不必,我明天就走,不過有事相托?!?/p>
嫂子聽到這里,和顏悅色地說:“能辦到的,你兄長自然會辦妥?!?/p>
涉歸說:“我今天救了一只斗雞,覺得它跟我有緣,雖然傷殘但還是勞煩兄長喂養(yǎng)它,等我安頓好就會接走,可千萬別給燉嘍?!?/p>
嫂子以前所未有的隨和口吻說:“嗨,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p>
涉滿喝了一口偏咸的湯羹說:“那你打算去做什么?”
涉歸說:“魯國的孔子聞名列國,他招收各國的弟子,我想去他那里拜師學(xué)習(xí)六藝,如果學(xué)有所成也能一展抱負(fù)?!?/p>
涉滿黯淡的目光又閃爍起來,他拍了案臺說道:“很好,很好,我們涉家祖先自被周天子封為初代國君的輔政卿士以來,一代不如一代,到第四代祖先時連封地都被剝奪,父親臨終前希望我們能光大門楣。可嘆我雖努力卻沒有天賦,你有天賦卻不努力,如今你終于迷途知返,兄長很欣慰?!?/p>
嫂子語氣尖刻起來:“你這么沒恒心,能堅持嗎?以前也不是沒讓你拜過師傅,結(jié)果去太史門下學(xué)了半個月就逃課,跑去看人斗雞。”
涉歸說:“那是因為跟他沒什么可學(xué)的。”
涉滿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兄長支持你,相信你會改正那些毛病。”
涉歸說:“不過,去那要先交一串肉干當(dāng)學(xué)費?!?/p>
涉滿不顧妻子的眼神說道:“這個兄長會籌措?!?/p>
次日中午,涉滿送涉歸到城門外五里遠(yuǎn)的翟河邊,兩人在宛若烏龜?shù)木扌蛶r石下道別。巖石背面刻著歌頌神農(nóng)氏的文字與圖形符號,傳說這塊石頭本為云夢澤的神獸,能呼風(fēng)喚雨和騰云駕霧,但因頑劣而為害一方。神農(nóng)氏南巡的時候制服了它并讓它成為坐騎,神農(nóng)氏死后,它哀傷得不能進(jìn)食,沉眠于此最終淪為石頭。因為這樣的典故,有許多路人來此祭祀它,祈求外出的親人一路平安。涉家兄弟自然也不會例外,兩人先后拍打石頭光滑的凹陷處,然后叩拜,只不過涉滿虔誠而涉歸隨意。
波光粼粼的翟河水和緩地向東流淌,有一葉小舟逆流往西,幾個洗衣婦在岸邊搗洗衣物并且歌唱,小舟上的漁夫答歌引得女人們嗤笑,馬上消散的聲音飄蕩于曠野。廣闊天地間的一切都是如此遙遠(yuǎn),距離仿佛不斷延伸,幾只捕魚的野鵜鶘振動翅膀拍碎水花,先飛向凝固的云端,再低頭扎進(jìn)岸邊的蘆葦叢,消失于悠揚的風(fēng)聲中。
囑咐完涉歸各種瑣屑的事情后,涉滿交給他一個包裹,然后悲傷地吟誦起一句邶地的送別詩:“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而涉歸接過包裹,也傷感地答詩:“今將遠(yuǎn)行,與君別離。相去千里,各在一隅。道阻且長,相逢何期?”
兩人眼眶泛紅,輪流拿起葫蘆喝了一口酒。涉滿說:“我知道你嫂子對你一直有成見,可兄長無能,很多事也無法多嘴,所以你離家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從小聰明,就是懶散,在外好好磨煉肯定能成大器,光耀我們涉家。”
涉歸說:“兄長的恩情我定記載在心上,我會記得身為涉家后人的責(zé)任?!?/p>
說罷涉歸便動身啟程,沿著車轍來回形成的道路往東而去,兩旁萋荒的牛蒡草沙沙作響。涉滿佇立在原地,望著涉歸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上,才擦了擦眼眶往城邑走去。涉家曾經(jīng)也是葭國顯赫的家族,周成王分封侄子蒜叔為葭伯,賜給蒜叔首山之鉞、西靡之鼓、秬鬯、安戎之車,還讓原本為王室打魚的涉家祖先涉舟輔佐蒜叔,好安撫當(dāng)?shù)氐囊笊踢z族。葭國雖然比不上齊魯這些一等諸侯,但畢竟是姬姓,地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僧?dāng)平王東遷,禮崩樂壞的時代到來,葭國日漸淪落,無論誰稱霸都只能附和。而原本為一等卿族的涉家,在涉歸的第六代祖先涉不害當(dāng)家時,因為卷入公室紛爭而失勢,被削減一半的封地。在第四代祖先涉差當(dāng)家時,葭國加入晉國組成的聯(lián)軍,結(jié)果聯(lián)軍在邲之戰(zhàn)中慘敗,領(lǐng)導(dǎo)葭軍的涉差在潰敗中拋棄士卒逃跑,事后被追究責(zé)任,削減了另一半封地。此后涉家越來越衰敗,到涉歸這一代已經(jīng)和普通的國人無異。涉滿和生性灑脫的弟弟截然不同,木訥拘謹(jǐn),對任何事都瞻前顧后考慮太多,最大的夢想是讓涉家洗刷戰(zhàn)時逃跑的恥辱,重獲卿大夫的地位以告慰祖先之靈。他知道自己能力平庸,對自幼聰穎的涉歸寄予厚望,可涉歸過于放蕩不羈自己也無法嚴(yán)加管教,如今涉歸愿意去求學(xué)他自然無比欣慰。
兄弟倆告別不久后,國都內(nèi)的朝堂上,卿大夫們正在商議國事。幾個月前大雨不停,翟河暴漲,泛濫的河水一改往日的溫順,發(fā)動摧枯拉朽的襲擊。幸而國都位于高地未有太大損失,可處于低地的城外,大片農(nóng)田都遭了殃,以至于糧食的價格高漲,許多國人都有所怨言。國都的西段城墻也因為大雨而垮塌,需要國人服徭役來修復(fù),國君讓公子禹主持卿大夫們商議此事。年過八旬的執(zhí)政卿單林父即將隱退,想讓長子單汲繼承卿位,打算依靠施惠來賺取人心,因此主張等過些日子糧價穩(wěn)定后再修,理由是國人怨上加怨很容易暴動。而上卿蕩澤不同意,前年行過冠禮的他去年才繼承祖父的卿位,為了不讓人輕視自己需要立威,因此主張盡快修筑城墻。理由是正因為國人現(xiàn)在有怨氣,才更需要勞役他們,使他們沒有閑暇私下聚集,防止他們生亂。由此,朝堂上的大夫們展開了爭論。
單林父說:“對國人不可一味壓迫,得施以仁政?!?/p>
蕩澤說:“以仁政治理自然最好,可國都城墻關(guān)系國家安危,一旦拖延,輕則讓盜賊有機(jī)可乘,重則讓鄰國起覬覦之心,此事注定無法以仁政治理。最好是讓國人愛戴我們,不然就只能讓國人畏懼我們,因為國人既不愛戴也不畏懼我們的話,那動亂將不可避免?!?/p>
單林父握著拐杖的手不停顫抖:“年輕人不要那么氣盛,你是沒有見識過國人暴動的可怕,曾經(jīng)有位先君加稅被國人驅(qū)逐,不得不逃亡去晉國。”
蕩澤擺了擺手說:“那是和先君有過節(jié)的幾位大夫煽動國人,沒有他們作亂,國人不過是散沙。說到這,作亂的大夫中,就有您的祖父單胥吧?”
單林父渾濁的目光泛起憤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的祖父是為了國家安定,新國君也未追究我祖父的責(zé)任。近來那個垣伯越來越猖狂,有四位大夫遭其毒手,你堅持的話,有第五個也是不遠(yuǎn)的事了?!?/p>
蕩澤高聲說話,露出尖尖的牙齒,仿佛即將吞噬什么的野獸:“那不過是不敢露面的惡賊罷了,用不了多久就會逮住他梟首示眾。您太老了,難道連這種賊都害怕了嗎?”
單林父捋著白須,搖搖頭說:“你如此年輕,卻不知道尊敬長輩,這絕不是取福之道??粗愕臉幼游也唤肫鹉阕娓甘幣腋彩氯?,他行事沉穩(wěn)內(nèi)斂,沒有誰不稱贊他賢明的。”
知道對方話里有話,蕩澤說:“您老人家這么牽掛我祖父,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很感動,請不用太牽掛,距離您和老友相聚的日子也不遠(yuǎn)了……”
公子禹瞧見爭吵一觸即發(fā),立刻說:“好了!二位說得都很有道理,對國人不可盤剝過甚,對城防也不可坐視不管。這樣吧,征發(fā)國人筑墻,不過每人發(fā)放三斗粟米。可國庫空虛,為了跟齊國結(jié)盟而賄賂齊侯的開銷,加上之前跟宋國作戰(zhàn)的開銷,實在沒有余力。既然單大夫提議對國人施恩,蕩大夫提議修墻,那么這錢就從二位大夫的私庫里拿出,可否?”
單林父說:“這……去年我家封地的年成并不好?!?/p>
蕩澤說:“今年多事,我家的開銷大,還向其他大夫賒欠了糧食?!?/p>
公子禹嚴(yán)厲起來:“二位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國家,不求你們毀家紓難,出一點賑濟(jì)的糧食也沒有嗎?單老,上個月你為孫子下聘,聽說聘禮是五十頭豬和五輛車。蕩澤,你三日前跟人斗雞,輸?shù)袅苏€地。怎么,碰到這些私事就有錢,碰到國事就沒錢?”
聽到這里其他大夫點頭稱是,單林父和蕩澤臉色瞬間難看,兩人想推脫但看著同僚們的目光只能下拜:“愿盡綿薄之力?!?/p>
公子禹點點頭,又說:“二位拳拳為國之心,天地可鑒,城墻修筑好之后我會為二位鑄造一口鼎來記功的?!?/p>
然后,眾人繼續(xù)商議對即將到訪的衛(wèi)國使者如何接待,對蔡國來的叛臣是否收留,國內(nèi)兩位下卿爭奪田地怎樣判奪,畢竟?fàn)砍读颂嗟睦婕m葛,無論如何決策都有人贊成或反對,公子禹總是選擇折中處理。這樣對國家有利,但這種不選邊站的態(tài)度可能讓立場對立的兩邊都不滿。等到日暮,卿大夫們才告退,看著一張張略有不滿的面孔魚貫而出,站在空蕩蕩的大殿內(nèi),公子禹嘆了口氣,泛起低沉的回音。
夜里忙完國事后,疲倦的公子禹回到臥室,兩名近侍給他更衣,兩人年紀(jì)相仿,大約二十,沒有蓄須,皮膚仿佛從未曬過太陽一般白皙,但毫不病態(tài),輕薄的表面下透著健康的血色。他們一個叫灃,另一個叫旼,都是自幼就服侍公子禹的人。灃說:“國君剛讓公子出使完齊國,又讓公子處理國政,看來是準(zhǔn)備立您為太子了?!?/p>
旼說:“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公子攜哪有您能干,他不過是個只知道喝酒打獵的庸才?!?/p>
聽完他們女人般溫柔的話語,公子禹沉默片刻后說:“你們真這么覺得?”
兩個近侍異口同聲地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呀。”
公子禹嘆息道:“看來我的禍患不遠(yuǎn)了。”
灃大驚:“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禹看著銅鏡:“父親只有我跟攜兩個庶子,我更年長更有繼位的資格,可父親心里更偏愛攜。他委我以重任,把這些重大的國事交給我處理,不是讓我立威,而是讓我結(jié)怨。跟齊國結(jié)盟就會得罪晉國,處理內(nèi)政也容易得罪卿大夫們,等到大家覺得寧可讓攜繼位也不要讓我繼位時,父親再順?biāo)浦蹚U掉我改立攜,用最小的代價除掉反對的聲音。”
兩個近侍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
公子禹自嘲地說:“不錯,我就是那最小的代價,運氣好我能出奔他國,運氣不好就只能引頸就戮?!?/p>
灃吞吞吐吐地說:“公子過于憂慮了?!?/p>
旼附和說:“就是,就是?!?/p>
公子禹揮了揮手:“旼,你先下去吧?!?/p>
等近侍旼手持蠟燭告退,公子禹望著微弱的火光飄過外面的走廊,消失在種滿芭蕉的庭院內(nèi)。蟈蟈與蛐蛐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傳遞到人耳中絲毫沒有聒噪的感覺,反而增添了一份平靜的安寧。公子禹對灃說:“今天留你是要你辦件事?!?/p>
灃說:“請公子吩咐?!?/p>
公子禹說:“去把旼給殺掉,不要惹人注意,一定要弄成意外?!?/p>
聽到這話,灃抬起頭,不可思議地說:“公子,你說什么?”
公子禹說:“去把旼殺掉,他被國君給收買了,已經(jīng)幾次告密,我不能再把他留在身邊了?!?/p>
灃的全身顫抖不止,有無數(shù)的問題想問,但一碰到公子禹冷酷的目光,便瞬間凝固為沉默。他下拜說:“遵命?!?/p>
看著灃踉踉蹌蹌地退出臥室,公子禹的情緒毫無波瀾,他早就知道旼已被國君收買,成為安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但他不在乎。并不是說想坐以待斃,他利用旼來傳遞假信息,迷惑國君的判斷?,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需要再傳遞假信息了,于是要把旼給除掉。
公子禹沒有歇息,等到夜深以后,他換上奴仆的麻衣,來到馬廄,駕乘一輛二乘車出了門。夜里的道路格外寂靜,泛著泡沫的海潮退去會暴露皸裂的暗礁,刺耳的喧嘩消散會暴露私密的細(xì)語。作為血統(tǒng)高貴的公子,他雖然會關(guān)照庶民的利益,但只是偽裝出仁慈的形象收買人心而已,他從不屑于真的去傾聽庶民的心聲,當(dāng)然其他貴族連這樣的偽裝都不屑于。他牽動韁繩驅(qū)車穿街過巷,經(jīng)過貧民們的聚集地,那是許多挨著的夯土房屋,有的屋頂連茅草也沒披上,逼仄的環(huán)境下毫無隱私可言。
隨著胃部惡心地翻騰,公子禹發(fā)誓今生都不再涉足這種地方,他抑制住嘔吐的沖動,將車停在偏僻處,然后下車走向一棟低矮的房屋,很快他就見到了想見的人。谷籍對他的到來十分惶恐,跪在地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如此污穢不堪的地方,他連請坐都說不出口。
公子禹并未過多客套,直接說:“突然到訪,實在冒昧,但我的確有急事不得不如此。請問我對壯士如何?”
谷籍磕頭說:“公子對我恩重如山——我被奸佞陷害關(guān)進(jìn)了牢獄,多虧公子解救。我欠下眾多債務(wù),是公子替我償還。我本是低賤的野人,公子卻以對士族的禮儀待我。”
公子禹說:“好,既然如此,我現(xiàn)在有一事需要你相助,可能需要你付出性命,你肯嗎?”
谷籍說:“士為知己者死,谷籍甘愿效命,不過……”
公子禹眉頭微皺:“不過什么?”
谷籍說:“懇請公子日后扶養(yǎng)我家中妻兒,賤內(nèi)只會織布不會耕種,幼兒才三歲,我一死這娘倆就無所依靠?!?/p>
公子禹說:“我一定像照顧姐妹和侄兒一般對待他們,讓他們衣食無憂,等你的兒子成年我會封他做卿?!?/p>
谷籍說:“謝公子!公子要我去做何事?”
公子禹說:“我要你除掉國君!”
谷籍說:“甘愿效死!”
公子禹將他攙扶起來:“得到您這樣的死士,我無憂矣!過幾天是國君宴請蔡國使者的日子,到時候我會安排您混進(jìn)庖廚中,到進(jìn)獻(xiàn)一條海魚的時候,你就從魚腹中取出短劍殺掉他?!?/p>
為了不淪為國君扶持公子攜的犧牲品,公子禹決定謀亂,除掉國君再嫁禍給公子攜,好讓自己成為國君。在這個時代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對各個諸侯國來說都如家常便飯一般,齊國的昭公殺掉了哥哥孝公的兒子繼位,晉國的文公殺掉了弟弟惠公的兒子繼位,楚國的穆王殺掉了父親成王繼位……因此下定這樣的決心并不難,一件事有太多的先例之后,無論對錯都可以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一種合理性。整個國家有三百輛兵車,他能控制一百輛,只要谷籍能殺掉國君,他就有把握奪取另外兩百輛兵車的控制權(quán)。天下想謀亂的公子們都渴望擁有專諸這樣的死士,公子禹也不例外,他很早就開始留意谷籍,覺得這種人身份低賤又有倔強的自尊,只要給予其物質(zhì)享受與榮譽,便會以死相報。因此他才降尊紆貴,跟不過是屠夫的谷籍結(jié)交,幫其擺平遇到的一切麻煩,為的就是如今谷籍的這一句“愿效犬馬之勞”。
但精于心計、自認(rèn)為一切盡在掌握的公子禹卻沒有料到,谷籍并沒有他想的那樣愚直,他知道當(dāng)面拒絕會是什么后果,所以信誓旦旦要以死效忠,毫不猶豫地應(yīng)承下來,可次日就攜家?guī)Э诔鎏恿?。城門口的守衛(wèi)看到谷籍駕車出城后往東邊而去。谷籍還給公子禹留了一封竹簡,上面寫道:
承蒙公子的恩德,使我這種貧賤之人能有今日的地位,我本該以命報償。然而公子對我的恩德從一開始就有私心,是想以利換取我的義,這并非合乎天道的交易,從來只有以利換利而沒有以利換義的,公子如果是要我死于抵御外敵或誅滅禍端,那我定然萬死不辭??扇缃窆幽旧砭褪堑湺?,那我又如何替您效命呢?我對社稷忠誠所以不能刺殺國君,我對您忠誠所以也不會去揭發(fā)您,因此我也只能出逃于外了,望您見諒。
從沒有被如此愚弄過的公子禹大怒,拔出劍砍向案臺,由于用力過猛,想拔卻無法一下子拔出來。即便如此他還是得繼續(xù)計劃,刺殺不行就下毒,此外必須把知道內(nèi)情的谷籍給滅口,他派出一隊親衛(wèi)往東去追殺,命令必須把谷籍的人頭帶回來才能罷休。之所以如此憤怒,原因恐怕是從來只有他欺騙人,而沒有人敢欺騙他,這多少干擾了他的心態(tài)。因為忐忑不安,他拿來龜甲進(jìn)行占卜,焚燒過后上面的裂紋顯示的結(jié)果是大兇,他將其扔掉拿來新龜甲繼續(xù)占卜,一連三次,直到結(jié)果是大吉才停手。
看著大吉的卦象,公子禹心平氣和下來,這時他的近侍灃走了進(jìn)來,臉色慘白而且目光呆滯,灃跪在地上奉上一縷濕漉漉的發(fā)絲,聲音顫抖地說:“旼落到井里溺水死了,這是他的頭發(fā)?!?/p>
接過濕漉漉的發(fā)絲,想到那具身體已然冰冷,甚至浸泡得腫脹,公子禹也有點傷感:“這件事你辦得很好,退下吧。”
灃說:“遵命?!?/p>
話說回涉歸,他穿壞了兩雙草鞋,趕了十多天的路才抵達(dá)曲阜,到孔子門前時已是中午,因為許多人都慕名前往拜師,故而必須待在柳樹下排隊等候。孔丘的祖先是宋國國君,但到他父親叔梁紇一代早已沒落,靠著戰(zhàn)功才封為最低一等的大夫,所以出身并不高貴,聽說他早年還去葬禮上當(dāng)吹鼓手掙取食物,能成為有學(xué)問的人實屬不易。隨著時間流逝,孔丘開授私學(xué)影響越來越大,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弟子中甚至有孟孫、何忌這樣顯赫的人物。有不少求學(xué)的弟子在乎的不是學(xué)問,而是由此產(chǎn)生的人脈關(guān)系,涉歸覺得自己就是如此。
聒噪的蟬鳴沒有絲毫間隙,他又累又餓,望著滿是車轍痕跡的街道,眼前開始出現(xiàn)重影,于是偷偷取下一條肉干充饑,再去積蓄雨水的銅缸邊舀水解渴。等到日暮,他才在孔門弟子子路的帶領(lǐng)下進(jìn)門,見到傳聞中的孔子,長相并沒有傳聞中的那么奇特,不過是個身材魁梧而且有點齙牙的中年男子。
涉歸首先自報家門:“我名叫涉歸,葭國人,二十二歲,祖先是葭國的大夫涉舟,他曾為周天子打魚。聽聞您很有學(xué)問,我想要拜您為師?!?/p>
孔子點點頭,指著東側(cè)墻上的壁畫:“你知道上面的典故嗎?”
涉歸注視壁畫說:“是伯夷和叔齊的典故,三幅畫,一幅是他們兄弟互相謙讓王位,一幅是他們勸阻周武王不該以臣伐君去消滅商紂,一幅是他們逃入山中寧死不食周粟。”
孔子又點點頭,目光中流露出贊許的神色,接著連續(xù)問了他三個問題,首先問:“為何求學(xué)?”
涉歸答:“為了不被掌握學(xué)問的人愚弄。”
孔子溫和的臉色有所冷淡,再問道:“為何周公那時天下和睦,如今卻禮崩樂壞?”
涉歸答:“周公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過去的事不知真假,死人不能反駁謬論,而活人可以反駁謬論?!?/p>
孔子的臉色更加冷淡,又問:“有學(xué)問了打算做何事?”
涉歸答:“審時度勢,有能耐的話替君王匡定天下,沒能耐的話求一世榮華富貴?!?/p>
面有慍色的孔子揮甩衣袖,將正在看的竹簡卷起,端詳著這個異邦人的面孔說:“你是個奇人,沒像別人為了拜在我門下用仁義大道來蒙騙于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一點我很欣賞你。但你并不適合投我門下,你適合投老子門下,可他老人家西游之后已不知去向?!?/p>
涉歸說:“您不是說過有教無類嗎?”
孔子說:“可我也說過,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的志向絕不是恢復(fù)周禮,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可教你的呢?我還有事就不招待你了,若不嫌棄在此用飯,等明日回國去吧?!?/p>
涉歸不想白跑一趟,想要挽回,說了一通話,可孔子仍舊沒有回心轉(zhuǎn)意。眼看他即將離開,涉歸連忙起身說:“若您不愿收我為徒,我就長跪在門前,直到您愿意為止!”
孔子愣住一下,在旁邊弟子的催促下沒有回答便起身離開,聽說是魯國國君召見他,可能要委任他官職。
之后,涉歸真的跪在門前,路人投來非議的眼神,他回報以不屑的目光。他本想倘若真能堅持幾日,想必孔子會礙于顏面收他為徒的吧,畢竟一個年輕人餓死在孔家門口,傳出去肯定壞名聲,這人最強調(diào)的就是道德,無論心里怎么想都會注重維持這種形象,因此也很容易被道德綁架。然而事情超乎他預(yù)料,隨著引起關(guān)注,許多因資質(zhì)過于平庸而被孔子拒絕的人有樣學(xué)樣,也跪在門前。涉歸不滿地問旁邊剛剛跪下的老漢:“你識字嗎?”
老漢撓了撓稀疏的頭發(fā)答道:“不識?!?/p>
涉歸又問左邊跪著的青年:“你知道仲尼是誰嗎?”
青年搖搖頭:“不知,我只知拜孔子為師,就有機(jī)會做官。”
這下涉歸清楚孔子絕不會收自己為弟子了,一個人還好說,可門口聚集起這么多模仿自己湊熱鬧的家伙,會被視作蓄意挑釁,搞不好還要被那些孔門弟子給揍一頓,想到強壯的子路他不禁害怕。但礙于面子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等到次日天黑,天空開始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行人,衣衫濕透又跪在泥濘之中,鼻孔堵塞的他連續(xù)打了幾個噴嚏,環(huán)顧四周確定其他跪著的家伙沒有注意,他趁機(jī)偷偷溜走了。
涉歸不想就這樣回國,覺得實在是無顏面對兄長,于是繼續(xù)滯留在曲阜思考接下來的出路。為了謀生他也去干一些雜活,過了幾日,他在谷倉替人馱了一天的麻袋,掙到工錢后在酒館吃面,旁邊幾個魯國人在喝酒交談。從他們那里,涉歸聽說魯國還有一位名士也在招收弟子,那人名叫少正卯,強調(diào)實用,認(rèn)為在變革的時代想通過周禮來維護(hù)秩序是可笑的,只有隨著變革而變革方能生存。
他聽罷怦然心動,向那些人打聽到少正卯的住所,急匆匆趕去。因為名氣沒有孔子那么大,所以見少正卯沒那么困難,當(dāng)涉歸抵達(dá)時,少正卯正在田地里教幾位弟子分辨粟與麥的區(qū)別,以及二者的種植技巧。
涉歸行禮道:“您就是少正夫子吧?我名叫涉歸,葭國人,二十二歲,祖先是葭國的大夫涉舟,他曾為周天子打魚。聽聞您很有學(xué)問,我想要拜您為師。”
少正卯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屑,溫和地說:“我聽說過你,你想拜孔丘為師被拒的事傳遍曲阜,你的回答頗合我意?!?/p>
一個弟子譏諷涉歸說:“怎么,沒攀上孔丘的高枝,就想來投奔我們夫子?過于油滑了吧?!?/p>
另一個弟子對少正卯說:“夫子,他被孔丘拒了再來拜您為師,如果答應(yīng)不就顯得您只配教孔丘看不上的徒弟嗎?”
少正卯制止住弟子們的議論,對涉歸說:“在你這個年紀(jì),我與孔丘曾拜在一位長者門下學(xué)習(xí),我們的意見相左。他認(rèn)為所有人的學(xué)習(xí)目的都應(yīng)該是成為君子,也就是把不同化作相同,以一種標(biāo)準(zhǔn)抹除與生俱來的差異。而我則認(rèn)為應(yīng)該尊重差異,讓不同個體的天性得到發(fā)展,反而能讓天下得到大同?!?/p>
涉歸沒有說謊:“我認(rèn)為您是對的。”
少正卯說:“哦?說說你這么認(rèn)為的理由?!?/p>
涉歸說:“孔子認(rèn)為完美的社會已經(jīng)存在,就是堯舜之政,只是人心不古才導(dǎo)致一切變壞。可這忽略了環(huán)境變化,正如鯀治水想要修堤壩將河流固定在原來的流向,以人力阻止變化,可河水還是擊潰堤壩肆意橫流。而禹尊重變化,順從河水的流向加以疏導(dǎo),反而能讓洪水不再肆意橫流?!?/p>
少正卯點了點頭說:“天下正在變革,很多賢能都宣揚自己的治國之道,為此而廣收門徒。但一種思想能否發(fā)展看的不是對錯,而是利害。哪種思想能幫助國君富民強兵,幫助卿大夫擴(kuò)張權(quán)勢,幫助庶民獲取衣食,哪種思想就可以主宰這個動亂的時代?!?/p>
涉歸聽出弦外之音:“夫子愿意收我為徒了?”
少正卯默認(rèn)道:“你很聰慧,只是脾氣有些飄忽隨性,我也無法預(yù)料你今后會是治國安邦的賢人,還是制造禍亂的罪人,但你注定不會是個庸常之輩。但愿我能加以導(dǎo)正,讓你走上正道吧。”
涉歸跪下行拜師禮:“請受弟子一拜!”
之后一段日子涉歸寄宿在少正卯家,干一些雜活充當(dāng)學(xué)費,晚上睡在書庫,能隨意閱覽古籍。涉歸悟性很好,學(xué)什么都快,只是缺乏恒心,一件事通曉大概后就不再深究。他和師兄們的關(guān)系不怎么樣,其他人私底下都反感他自視甚高,而他也我行我素,完全沒有改正的意思。他想,這樣下去最多三年就可以學(xué)成歸國,可不過一個月后,一切就全都變了。
一個月后,孔丘被魯國國君委任為司寇,在第七日就以蠱惑人心的罪名誅殺了少正卯,將尸體陳列在東觀示眾,門下弟子也全部被遣散驅(qū)逐。在被迫離開魯國之前,他跟其他幾個弟子去跟師父的遺體告別,少正卯尸首分離,躺在一卷破爛的草席上,嗡嗡飛舞的蒼蠅們想在腐爛的溫床上交媾繁殖,出現(xiàn)紅斑的肌膚跟麻衣黏在一起,渾濁的眼球略微凸出擠開了眼瞼,遠(yuǎn)處旗桿的影子恰好落在他身上。刺鼻的氣味讓人難以忍受,可內(nèi)心的痛苦更讓人難過,他不顧看守阻攔和其他弟子為少正卯收尸,孔丘聽聞后并沒有為難他們。
為少正卯舉行完簡陋的葬禮,弟子們也各奔東西,身穿齊喪服的涉歸握緊手中的劍想去殺孔丘為師父報仇。剛拜別少正卯墳?zāi)箷r,他眼眶泛紅,腦海里除了浮現(xiàn)孔丘斃命的場景再無其他,等穿過街市,腦海里開始擠進(jìn)關(guān)于故鄉(xiāng)與童年的場景,等抵達(dá)孔宅門口,他又設(shè)想自己因為殺掉孔丘而被判處腰斬的場景。炙熱的憤怒冷卻下來,環(huán)顧四周,他看著被孔丘治理得井井有條的曲阜,在柳樹下徘徊許久后最終選擇放棄。他想:“孔丘殺掉師父是錯誤的,可我殺掉孔丘也是錯誤的,一個錯誤無法糾正另一個錯誤?!绷硗馑窒氲溃骸皻⒌艨浊?,我必然會被處死,一旦死掉就再也沒機(jī)會干別的了?!庇诠谒剿加欣碛?,但何者為先何者為后,他自己也不想分清楚。
收拾好行李后,涉歸無奈地啟程歸國,在路上他聽到國內(nèi)生亂,宴請蔡國使者的時候國君飲下毒酒暴斃,公子禹謀亂控制了國內(nèi),公子攜倉皇出逃并請求宋國出兵幫助他,因此宋國聚集五百乘兵車趁機(jī)攻打。這下他覺得有了回國的理由,就是為國赴難。
只需要沿著車轍的痕跡就能夠回國,兩旁是茫茫的沃野,偶爾可見散牧的牛羊。視線內(nèi)的風(fēng)景逐漸變化,可在涉歸眼中卻單調(diào)至極,甚至產(chǎn)生了自己正原地徘徊的錯覺。直到一輛配兩匹馬的馬車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車輪的軸盤發(fā)出刺耳的噪音,過了許久他才終于看清,上面駕車的人正是谷籍。當(dāng)車輛即將駛過身邊的時候,他看見臉色蒼白的谷籍倒了下去,馬車也終于停下。涉歸上前查看,看到谷籍后背的衣裳上有幾個箭孔,血染紅了一大片。涉歸抬起谷籍的頭,解下腰間的葫蘆給他喂水,谷籍還沒有咽氣,低沉地問:“你是誰?”
涉歸看著那兩匹疲倦的馬說:“我是葭國人,上卿涉舟的后代,你不是為公子禹駕車的谷籍嗎?你不在公子禹身邊,怎么跑到魯國來了?”
谷籍有氣無力地說:“原來是涉差的后人,我的祖先曾擔(dān)任他的車右,跟他一起作戰(zhàn),曾經(jīng)受過他的恩惠。你是要回國嗎?”
涉歸注視著路的盡頭,確定沒有追兵后說:“不錯,國家動亂,就是權(quán)力更迭的時候,也是我這種人出頭的時候?!?/p>
谷籍手按住脫鞘的劍,他有把握在聽到不滿意的答復(fù)后瞬間削掉涉歸的腦袋,然后問:“你回國是想投效誰?”
涉歸看出谷籍目光中的殺意,意識到自己正徘徊于生死關(guān)頭,他盡量語氣平靜地說:“想投效公子攜。”
谷籍問:“為什么?”
涉歸說:“因為他的勝算更大?!?/p>
谷籍按住劍的手松下來:“公子禹想讓我協(xié)從謀亂,我不肯,只能出逃,他派人追殺所以我才淪落至此?!?/p>
知道自己躲過一死的涉歸說:“那么追殺你的人呢?”
谷籍松懈下來說:“開始九人,我射箭殺掉了四人,用劍砍死三人,還有兩人逃走了,我想公子禹會處死他們。可我的妻兒死了,我把他們埋在濱陽東五里的松樹下,現(xiàn)在我也快要死了?!?/p>
涉歸說:“不愧是勇士啊,不嫌棄的話,我?guī)湍阒寡??!钡裙燃c頭后,涉歸將馬車牽到路外,最終停在一棵櫻樹下。他去找來一些止血的藥草,用劍刃剝開谷籍后背黏著皮膚的外衣,看著綻開并不停流血的傷口,將藥草咀嚼過后敷在傷口上。也就是此刻,他注意到在谷籍右肩上有一道舊傷,很明顯是被劍刺中的,那個位置正是他刺中垣伯的地方。他愣住了,難道谷籍就是垣伯嗎?那個至今沒有被抓獲的罪人,那個來去無蹤甚至被當(dāng)做惡鬼的家伙,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落在自己手中了嗎?
涉歸感到難以置信,想了無數(shù)種旁敲側(cè)擊的辦法驗證猜想,可他確定谷籍就快要死了,一個快死的人沒必要說謊,他最終直接問:“你就是垣伯?”
谷籍甚至沒有轉(zhuǎn)過身來:“不錯,你如何知道的?”
涉歸注視著那道疤痕說:“幾個月前,你躲在豬圈里的時候,我隔著窗戶刺中了你的肩膀?!?/p>
谷籍有點訝異:“是你?”
涉歸點點頭說:“國君發(fā)的榜文說,只要抓到你,無論死活都能成為大夫并獲得封地。”
谷籍說:“你想要成為大夫是嗎?”
涉歸說:“不錯,我要洗刷祖先的恥辱,讓家族顯耀?!?/p>
谷籍說:“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人頭是你的了?!?/p>
涉歸說:“那十四個遇害者都是你殺的?”
谷籍說:“不,其中四個魚肉百姓的大夫是我殺的,我出身貧賤,憎恨那些有權(quán)有勢還要欺凌弱小的碩鼠。第一個家伙為了侵占城西瘸子祖?zhèn)鞯挠窆鐚⑵浔扑?,我趁他出城的機(jī)會把他殺了,割下他的腦袋并搜走錢財,這樣的事我總共做了四次,剩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但那些平民并不是我殺掉的,我對平民沒仇恨,是別人趁機(jī)殺掉仇人后推到我身上的?!?/p>
涉歸說:“你還有什么愿望嗎?”
谷籍說:“你要帶我的尸體去領(lǐng)賞嗎?”
涉歸說:“如果那十四人都是你殺的,我會這樣,但只有那四個大夫是你殺的話,我敬佩你,我會將你埋在這棵樹下,隔三年來祭祀?!?/p>
谷籍說:“不,你敬佩我的話,那就取下我的人頭去跟公子禹領(lǐng)賞。你就可以再找機(jī)會殺掉公子禹,那樣公子攜不止會讓你做大夫,還會讓你做卿。公子禹害死了我的家人,這是我報仇的唯一辦法?!?/p>
既然公子禹是謀亂的元兇,既然他真的害死谷籍的家人,那么這么做也是合乎道義的。而且,這樣做能夠讓自己獲得富貴,合乎自己的利益。他不認(rèn)為自己是君子,所以不會只為了義行事;他不認(rèn)為自己是小人,所以不會只為了利行事。他本質(zhì)是一團(tuán)混沌,是黑與白之間的灰,所以會為了這樣既合乎義也合乎利的事情出頭。
思慮片刻后,涉歸說:“我答應(yīng)你?!?/p>
谷籍說:“那就拜托了?!?/p>
說完谷籍就閉上眼睛不再言語,他沒有立即死去,一片落葉飄零到他滿是髯須的唇邊,微弱的鼻息輕輕吹動著。谷籍交代完遺言后仍舊活著,對涉歸來說此刻做什么都很別扭,他為此而局促不安。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谷籍終于咽氣,涉歸也如釋重負(fù)。他解開馬車套架,放兩匹馬在草灘上覓食休息,自己倚靠著未開花的櫻樹休息,等到次日才把兩匹馬重新套上啟程回國。馬車畢竟比人腿快,兩日后他就回到葭國都邑,在遠(yuǎn)處的山丘上目睹了一場戰(zhàn)爭。
是公子禹的軍隊和支持公子攜的宋國軍隊在對峙,雙方分左中右三軍排列好陣形,先各派出一輛兵車到對方的陣前致師。隨后戰(zhàn)爭開始了,雙方的戰(zhàn)車向前駛?cè)?,按照鼓聲的?jié)點不斷靠近,最終抵近廝殺。銅劍與犀甲,長矛和木盾,這些對立的存在于殺戮中交織,讓素不相識的兩撥人混淆彼此。
公子禹朝著敵軍左翼望去,那里的兵車被保護(hù)得最為嚴(yán)密,他沒有看到公子攜的身影,覺得那個懦夫肯定不敢上戰(zhàn)場,斷定對面是宋軍主將,于是指令主力攻打那里。公子禹看著盔甲華麗的宋軍主將,取出一支箭準(zhǔn)備拉弓,與此同時宋軍主將也發(fā)現(xiàn)了公子禹。宋軍主將是宋國國君的庶子公子般,他在國內(nèi)的處境和公子禹相似,都很有才能也都不被父親鐘愛。這是一場兩個本該同病相憐的庶子之間的戰(zhàn)爭,公子般搶先張弓搭箭瞄準(zhǔn)公子禹,兩人忽略了周圍的嘈雜,都墜入對方目光的深淵。此刻,嘶鳴后倒下的戰(zhàn)馬,畢畢剝剝?nèi)紵撵浩?,被人砍掉腦袋還來不及察覺的士兵,所有運動中的事物變得雕塑般僵固……時間不再是無法觸碰的概念,猶如稠密的蠟液包裹住一切流動的事物,公子禹發(fā)現(xiàn)一切都停滯了,自己只能無法動彈地等待公子般的箭射來,可那支箭將弓弦繃緊到極點后卻遲遲沒有飛來。連飛舞的瓢蟲都凝固在一點,此刻唯一能流動的是公子禹的思緒,對于這種詭異的情況他首先感到恐懼,隨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緊接著感到?jīng)]有止境的孤獨。曾經(jīng)無比喧囂的大地徹底寂靜,連心跳都停下了,過去不再增加,未來不再減少,而脆弱的現(xiàn)在淪為暫時的永恒。
看著藍(lán)得沒有半點瑕疵的天空,在時間沒有意義的前提下,公子禹數(shù)清了一群大雁的數(shù)目,數(shù)清了戰(zhàn)場上活人和死人的數(shù)目,數(shù)清了遠(yuǎn)方楊樹的數(shù)目。他想流淚可卻無能為力,他覺得此前為了權(quán)力所行的殺戮無比滑稽,所有的爭斗最終只會有一個勝利者——死亡。他想,此刻的一切肯定是死亡的征兆,由記憶與迷惘混合出的錯覺,他暗自禱告:“蒜叔之靈啊,請不要讓我死在那支箭下?!?/p>
嘶鳴的戰(zhàn)馬終于倒下,旌旗繼續(xù)畢畢剝剝地燃燒……萬物的時間繼續(xù)流動,公子般手中的箭飛了出去,而公子禹因為等待得太久毫無反應(yīng),看著箭擦破自己的面頰釘在橫木上。公子禹的眼角溢出一滴淚水,但是之前的感悟已經(jīng)消散,錯覺般的迷惘不可能讓他不再眷戀紅塵,他準(zhǔn)備張弓搭箭,可沒想到公子般已經(jīng)拉滿弓準(zhǔn)備射出第二箭。
公子禹說:“居然不讓我還手,太無恥了。”
公子般似乎也覺得這的確有違禮制,于是停了下來。
公子禹抓住機(jī)會一箭射出,正中公子般的咽喉,隨著主將陣亡宋軍的陣形開始變得散亂。公子禹想,之前的異常并非預(yù)示自己的死亡,而是預(yù)示公子般的死亡。他認(rèn)為自己將要大獲全勝,拔出鞘殼內(nèi)的短劍,讓力士擂鼓,指揮軍隊向前追殺。日光下那些盔甲與兵刃閃耀著反光,公子禹望著普照大地的太陽,發(fā)出詭異的冷笑聲。
看著越來越有利的形勢,公子禹絲毫沒有察覺擔(dān)任車右的灃有何異常,柔弱的灃披著不合身的盔甲,白皙的面龐因為糾結(jié)而猙獰。自從公子禹命令灃殺掉旼之后,灃就開始變得神神叨叨,只不過在公子禹面前極力掩蓋這種異常。雖然擅長察言觀色,但公子禹只關(guān)注有價值的人物,在他看來低賤的奴婢沒有價值,所以也就沒能察覺灃的異常。灃和旼都是從狄人部落俘虜?shù)纳倌?,凄慘的經(jīng)歷相似,因此關(guān)系特別親密,因為公子禹的命令灃不得不殺死旼,事后總是做噩夢,到現(xiàn)在精神已經(jīng)緊繃到極點。
從來不敢違抗主人的灃下定決心,拉住韁繩再拿起斧頭向公子禹砍去,一下就劈穿了盔甲,釘住健壯的胸膛卡在斷裂的肋骨之間。公子禹看著流淌的血,對此無法理解,就像無法理解溫順的牲畜攻擊主人。他想要說話,但眼前的一切逐漸沉入幽暗之中,戰(zhàn)馬、巖石、樹木與太陽都在變黑,他也只能對塵世間的一切松手墜入其中。害怕極了的灃跳下兵車,如慌亂的野獸竄逃,周圍驚愕的士兵竟然沒有阻擋他。戰(zhàn)爭的形勢瞬間逆轉(zhuǎn),公子禹的士兵紛紛潰逃,到了黃昏,形勢徹底塵埃落定,饑餓的烏鴉們撲向死人堆覓食。
公子攜這時才露面,面無表情地祭祀那些陣亡士卒,還懶散地打著哈欠。他無才無德,能力遠(yuǎn)不如哥哥公子禹,壓根沒有周密的謀劃,卻成為這場爭斗的最后勝利者,歷史就是如此沒有道理可言。失魂落魄的灃也在翟河邊被抓到了,當(dāng)時他披頭散發(fā),只穿著一只鞋在泥濘的灘涂上徘徊,自言自語地說著一些瘋癲的話。雖然因為他的倒戈公子攜才能獲勝,可是為了維護(hù)奴婢不得背叛主人的禮制,公子攜下令將他車裂,以警示那些奴婢不得犯上作亂。
姍姍來遲的涉歸來到戰(zhàn)場邊,這下他無法完成對谷籍的承諾了,因為公子禹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死去的人無法再次被殺。他在糾結(jié)何去何從,是報告谷籍就是垣伯的事?lián)Q取大夫的地位呢,還是隱瞞此事讓垣伯成為一個傳說——或許他還能想辦法將其變成一個懲惡揚善的英雄。經(jīng)過劇烈的內(nèi)心掙扎后,他穿過滿目瘡痍的戰(zhàn)場,跟人稟報后等待許久才終于見到公子攜,報告了谷籍的事情。涉歸強調(diào)谷籍因為不肯脅從公子禹謀亂而出逃,但并沒有說他是垣伯的事。
公子攜一副怕冷的樣子,他搓了搓柔嫩白凈的雙手說:“你的意思是希望我褒揚谷籍嗎?”
涉歸不敢直接回答“是”,只是跪下低頭。
公子攜說:“谷籍既然知道公子禹謀亂,雖然沒有協(xié)助,但也礙于私恩沒有阻止,光這一點就可以治罪。但是念在他已經(jīng)死了的份上,就賜給他一塊地作為安葬之用吧?!?/p>
涉歸依舊低著頭說:“是,那么他的馬車……”
公子攜不屑一顧地說:“賞給你了?!?/p>
涉歸說:“拜謝國君。”
公子攜還沒有繼位,看著這個很懂得說話的青年,說:“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就退下吧?!?/p>
涉歸抬起頭說:“小人告退?!?/p>
凄厲的風(fēng)刮過戰(zhàn)場,飄來血腥的氣息,無比厭惡的公子攜登上馬車,準(zhǔn)備返回都邑接受國人的歡呼。他有許多事要做,還得根據(jù)之前的承諾割讓一半的國土給宋國,來感謝他們幫助自己奪回君位。涉歸佇立在原地,原本無比渴望成為大夫的他改變了想法,他沒有說出谷籍就是垣伯的真相,想要讓垣伯在國人的心中繼續(xù)活下去。
他回到兄長家中,跟兄嫂說了自己拜師的經(jīng)過,兄長說:“碰到這樣的事誰也沒辦法,人回來就好,人回來就好?!?/p>
而嫂子則譏諷說:“早就說了他沒那個本事,還非要給他干肉,果不其然吧,孔子看不上他,只能去拜別人……”一切都仿佛和離開前沒有變化,涉滿依舊對他寬容,嫂子依舊對他刻薄,夫妻倆爭執(zhí)一番后還是讓涉歸繼續(xù)住下,但得找份正經(jīng)營生。他心不在焉地答應(yīng)后走到雞舍,看著和家雞們格格不入的斗雞擒虎,它雖然瞎了一只眼睛可還是神采奕奕,他想以擒虎的潛力,重返斗場。次日涉歸出門,他站在巷口陷入猶豫,不知道應(yīng)該先去喝酒還是應(yīng)該先去找城東的寡婦。
回想這段日子的變化,仿佛一切都回到原點,涉歸還是一事無成,想抓住垣伯也好想拜師也好想刺殺公子禹也好,全部都沒能做到,似乎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是他注定的命運。
那些宋國兵進(jìn)駐都邑,白吃白喝也就算了,還放縱劫掠,而公子攜對此不聞不問。涉歸路過一處民宅,他瞧見一個宋軍的百夫長正揮舞鞭子,抽打勸阻他不要調(diào)戲女子的老叟,把老叟打得奄奄一息后,百夫長舒展身體再揪住那個女子散亂的頭發(fā)拖進(jìn)屋內(nèi)去。涉歸停了下來,等那百夫長完事系上褲帶離去之后一路尾隨著,當(dāng)其進(jìn)入四周無人的暗處后,他緩緩拔出劍。
次日,在郊外的土垣邊,一名男子剛耕作完后走到土垣下。此人正是碰見垣伯第一次現(xiàn)身的男子,他還是長著一張難看的面孔,還是哼著難聽的歌謠,正朝著一叢野蔥撒尿。當(dāng)他將褲帶系好,接著便聽到土垣對面?zhèn)鱽砬酀穆曇簦骸拔梗胍X財嗎?”
【作者簡介】王陌書,生于1997年,作品發(fā)表于《文藝風(fēng)賞》《小說界》《花城》等刊;曾入圍臺灣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決選,北京當(dāng)代藝術(shù)基金會主辦的破殼計劃終選,獲得2017、2020兩屆臺灣林語堂文學(xué)獎;著有短篇集《新千年幻想》,長篇小說《幽靈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