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關(guān)于于薇這個名字,是她的媽媽六月一時興起想出的。于薇倒是挺喜歡這個名字,她愛薔薇花,她常常對我說:“薔薇花很優(yōu)雅,高冷的優(yōu)雅?!彼运e手投足間演變出一種淡漠,透著點兒古靈精怪。
我和于薇是在高中認識的,我們一見如故。于薇提及最多的便是她媽媽。不單單是名字,于薇認為六月(也就是她媽媽)十分莫名其妙,神秘難測,如一潭深水難以捉摸。于薇對自己媽媽有這樣的評價,據(jù)她自己說,是從中學開始的。中學,無疑是青春期碰上中年期的戰(zhàn)爭時期,但從于薇口中敘述出來,卻十分平靜,甚至有點兒溫馨?!拔易钆宸覌尩木褪撬苣米∥?。”于薇說出這話時一臉自豪,仿佛是她拿捏住了她媽媽。
于薇的青春期來臨時,所有人一度認為這將是一段糟糕的回憶。但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這期間的于薇卻平靜異常,與平常沒什么不同。在她后來的自述中,她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只知道在青春期來臨時,所有同齡人中只有我是正常的?!彼又f,“盡管這種正常在大家眼中變得更加反常?!痹谀嵌吻啻浩谥?,六月恐怕是表現(xiàn)得最平靜的了。六月是一位有智慧的女士。無疑,她培養(yǎng)出的孩子即使在青春期也不可能表現(xiàn)出極端行為。我拜訪過六月,她的回答與女兒一般無二?!笆堑?,”她說,“我與我女兒沒有過較大的爭執(zhí)?!彼蛄艘豢诳Х?。“就像所有母女相處時最好的狀態(tài),我們一直、永遠都保持在那個點,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會是。”她說話時嘴角輕微揚起,我感覺到她得意了那么一瞬。僅僅是一下。
認識于薇后,我第一次與六月見面是在高二的暑假。初見她時,我便感覺她像一只橘灰色的成年母貓。年齡不假,性別不假,而橘灰色,在我看來是一種帶有神秘感的顏色,深不可測的顏色,或是故作深沉的顏色。六月,大概居于后兩者之間,令我時而感覺她聰慧,時而感覺她狂妄。不過,這總歸是好的,像她這樣讓人知曉她的好也明白她的不好的人已經(jīng)不多見了。
我又想起了前幾個月在小區(qū)步行道上見到的那只老貓。它嚴肅的樣子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看見我走近了,突然尖叫一聲“喵”!嚇得我一個趔趄,它隨即拱起后背,作出防御的樣子。最后我慢慢向后退去,繞道而行之。這貓挺好面子,明明我都沒瞧著它,也沒有走進它的領(lǐng)地。我心中腹誹著,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我和它都知道,如果我把這種鄙夷和不屑表達在臉上,它會立刻跳起來抓我的臉。我匆匆地走了。
從這次經(jīng)歷以后,有趣的是,我注意到于薇也經(jīng)常如這般動作。排隊吃飯時一個嫌棄的眼神,體育課上在老師背后的一段模仿,或是我們結(jié)伴逛街時輕快的旋轉(zhuǎn)跳躍。小貓和老貓,嗯,如出一轍。
但在她們母女之間,讓我很奇怪的一點是,她們是怎么做到在多年的朝夕相處間沒有絲毫裂痕,甚至一點兒火花的?在我想到這點后,這個家庭便透出一股詭異的氣息。
說到于薇母女,免不了要講講于薇的爸爸——于光。相較于于薇母女而言,于光就顯得安靜了一些。每次去于薇家,于光總是彬彬有禮,簡單寒暄幾句,隨即退出了我們的好友圈。我只當他是那種沉浸于自我世界多一些、對外社交少一些的人。
這樣的人,當他獨自站立時,顯得還算可以;但當把他放在他的妻子與女兒旁邊時,情況就變了個樣子。在妻子的襯托下,于光顯得內(nèi)斂,或者說,瑟縮。就各人的面部表情來看,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模式,一種這個家庭根深蒂固的相處方式?;诖?,或許基于同性之間的親密感,于薇總是和母親相談甚多,而和于光幾乎沒有交流,甚至帶有幾絲疏離的味道。這種味道細小又強烈,強烈到使我第一次見到他便產(chǎn)生了于光與她不甚熟悉的感覺。我甚至懷疑過他們其實是重組家庭。母親、女兒與父親的關(guān)系。
故事進行到這兒,并沒有什么起伏,我、同學、朋友們都認為于薇的家庭狀態(tài)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在這個故事的關(guān)鍵處,發(fā)生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
車禍
事情發(fā)生在于薇的生日當天。于薇生日那天,我們約好在新開的西餐廳為她慶生。已經(jīng)是七月了,那日竟還是個萬里無云的清涼日子,太陽沒有灑下過多的光線,而是鋪滿了餐廳門口的一排香樟樹。樹上深綠色的葉子們被照射著,像鋪了一層油。在生日派對開始的前十幾分鐘,我們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包廂。包廂內(nèi)只有于光一個人,他正半坐半躺在椅子里。他穿著一身西裝,表情怪怪的。我走在朋友們前面指路,踏進房間時瞥見他臉上有一絲不耐和煩躁,隨即又消失了。見我們來了,他的臉上重新布滿笑容,起身招呼我們。
我們在于光“請便”的意思下隨意扯張椅子坐下,將主位空出來,隨意和鄰近的人聊著天。
二十分鐘過去了,依然遲遲不見于薇和六月的身影。于光開始不安起來。他先向我們說明了意圖,然后拉開門出去打電話。
一會兒后他就坐回來了,但是看他的表情,我猜測他沒有打通。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接通后,手機另一頭傳來一個嚴肅的女聲:“您好,請問您是于薇的親人或好友嗎?”“是的,我是。您是?”我疑惑地開了口。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依然快速地說:“于薇女士剛才遭遇了一起交通事故,請您盡快來市中心人民醫(yī)院急診科了解情況?!?/p>
我們趕到醫(yī)院時,兩人正在手術(shù)室里搶救。朋友們被我盡數(shù)送走,于光無力地癱坐在手術(shù)室外走廊的長凳上,嘴里若有若無地念叨著什么。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估計于光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可以看見的是,這個家庭的固有表象漸漸開始分崩離析了。
手術(shù)室的紅燈滅了。一具尸體被推了出來。于光猛地抬頭瞥見后,一下子吸了一口氣,怪叫一聲,捂著臉,抬手示意我去掀開白布。我屏住呼吸,掀開那層代表著天地兩隔的東西——六月昔日優(yōu)雅溫潤的臉,煞白死氣地顯現(xiàn)在我眼前。
關(guān)于車禍的報告單開出來了。車禍原因是汽車迎頭沖撞上拐彎處的護欄,導致汽車受猛烈撞擊,擋風玻璃碎掉。在那場車禍中,六月被斷定為當場死亡,而于薇則在車禍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就變得神經(jīng)不正常,瘋瘋癲癲——與其說是瘋瘋癲癲,倒不如說變得有些癡傻。她甚至未曾聽見六月的死訊。于光將她送進一家高端精神病院,每周日去看望一次。
在于薇住進精神病院的第三個凌晨,我坐進了公寓陽臺那把破舊的椅子,手邊捧著一杯精美的卡布奇諾,與這把灰沉沉、不知活過幾十載的老破椅子形成鮮明的對比。頓時,兩樣事物所代表的不同空間碰撞出金燦燦的火花。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我只是在想,包廂里于光的那抹不耐和醫(yī)院打來的那個電話。
消失
于薇已在院里等候我多時了。
她稱自己目前所在的精神病院為“院里”,不知道是糊涂,還是不愿面對現(xiàn)實。
前幾日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收到于薇發(fā)來的短信,她說要請我去院里坐坐。原來她還和外界保持著聯(lián)系。從聊天記錄的風格,她仿佛還是曾經(jīng)那個恬靜中帶點兒疏離、清冷的姑娘。
我到達院里后,于薇很高興地上前來迎接我。我們坐在這家高檔精神病院外的小花園里。桌子上還有點心和兩杯茶水。這帶有薔薇花圖案的點心是于光帶給她的吧,我想。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聊著學校里的趣事,談著生活中的瑣事。在小花園里,她從來沒有提到過六月,也沒有提到一個月前的那場車禍、生日,那天的種種,就像失去了記憶。
過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天色漸暗,我起身向她告別。她愉悅地向我擺擺手,似乎打算目送我離開。這下沒什么可擔心的了。我暗暗算計著,一直這樣,也挺好。
回到家后我接到了于光的電話。在照例的寒暄后他問我于薇精神狀態(tài)怎么樣,“有沒有提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他這樣說。我心想,看來于薇選擇了失憶?!霸豪锏尼t(yī)護人員說她有時安安靜靜的,有時會突然發(fā)狂,嘶喊吵鬧,像瘋了一樣。但我每次去探望時從來沒發(fā)現(xiàn)這些跡象?!蔽乙矝]看出來她有哪點不正常。我心想著,打完這通電話后,該去做晚飯了。
日子還在一天天的平靜中度過。自從于薇離開學校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同學們多半都快忘記了她的存在。一次回家途中,我與女友結(jié)伴而行,走過轉(zhuǎn)角處時,眼神不自覺瞟見一叢薔薇花。它們正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陰暗地、默默地綻放著,如此艷麗迷人。我想起西餐廳包廂的桌子正中央那束被精心包扎起來的薔薇花,美麗、明亮、鮮艷無比,亦如同這一叢。薔薇花使我想到了于薇,于是我向女友凌美提起前幾周我去精神病院探望于薇的事情。她同我一樣,驚訝于于薇還保持著與外界的聯(lián)系。“真是人生無?!保首鞲袊@地說了一句,“多優(yōu)秀的女孩子呀,多美滿的家庭呀,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p>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暗暗一驚。在拐彎處同她告別后,我慢慢踱步回家,心中思索著凌美剛才對于薇的評價。多好的女孩?這立刻讓我想到了于薇的種種缺點,比如她的自傲、眼高于頂……為什么凌美會對于薇作出如此高的評價呢?
我腹誹著凌美的膚淺,腹誹著凌美的片面,終于來到家門前。進門后,在玄關(guān)前,我拿拖鞋的一只手突然懸在半空中,莫名想起了那句“五十步笑百步”的成語。坦白來說,我對于薇,就真的很了解嗎?我認識的于薇,是最真實的那個她嗎?
距離元旦還有半個多月時,我又想起了于薇。我倆已經(jīng)兩個月未見面了。我給她發(fā)短信,預祝她元旦快樂。一整日過去了,她也沒有回復我。我沒來由地有些心涼,大概是害怕發(fā)生意外,或者悲哀地認為她還是被院里的人控制起來了。
因為于薇動態(tài)的消失,我決定去院里了解情況。
這個下午,我向精神病院的大門走去,敲響了這扇有些復古的大門。
半分鐘后,一位年紀約四五十歲,面色冷漠、膚色白凈的老護士來開了門。我認得她,她是于薇的主要看護。她認出了我,說道:“于小姐今天身體不舒服,她說希望下次再與您見面。您多保重?!闭f完這些,她就關(guān)上了僅僅開了一條縫的大門?!爸ㄑ健币宦?,我才回過神來,慢慢地向后退步,輕輕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三天后,于薇給我發(fā)消息說,請我再去坐坐,陪她聊天。
坐在小花園里,我關(guān)切地開口問道:“你的身體最近還好嗎?”
“的確不太好”,她說,“確切來講,不是我不太好。”她突然笑嘻嘻的,“是六月?!?/p>
一股詭異感在我腦中炸開。我抿了一口濃茶入喉,“什么?”
“我看見她了。就在你上次來的時候。”她說。
“原來還想叫你過來和她打個招呼呢,但是阿姨不允許。她還挺喜歡你的!”她笑了。
于薇口中的“阿姨”就是前幾天來開門的老護士。
“她趁阿姨離開的時候,告訴我,讓我去找她,還告訴了我地址?,F(xiàn)在我要去把她找回來。”她輕輕地說,“哦對,今天請你來就是想向你報告一下,還請不要擔心,也不要告訴別人。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像泄密結(jié)束的小孩,她放下吃了一口的點心,對我眨了眨眼,輕快地跳回了房間。
一天后,于薇消失了。
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逃走的。大概是因為除去少部分時間,她在院里表現(xiàn)得如同一個正常人,別人并不怎么提防她。
就像她的青春期。
于光
于光今年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了。在這過去的十九年婚姻生活中(據(jù)他自己所說),自己并無什么滿意的和不滿意的。
于光二十五歲與六月結(jié)婚。那是一次相親的結(jié)果,兩人互相一見傾心,再見生情。
于光講了他們的故事,但我依然對他的話抱有懷疑態(tài)度。畢竟這也太不像我認識的他們了。
總之,兩人很快結(jié)婚并生下了于薇。有了女兒后,六月便像是放下了這段關(guān)系,全身心地投入到女兒的培養(yǎng)中。八九年過去,于薇被六月培養(yǎng)得很好,只是上小學后,她也慢慢和于光疏遠起來。
六月離世、于薇被送走后,誰也不知道于光究竟心境如何。在人們眼中,他依然每天兩點一線地生活著,即使是周六也時常加班,周日則去看望于薇。在幾個月前的事故發(fā)生后,于光短暫反應后的沉寂,使我開始意識到,也許這個三口之家中,不僅僅是六月和于薇這對母女顯得奇怪,于光也有他自己本身不可捉摸的品質(zhì)。經(jīng)過這一系列的事件后,我突然想起來于光這個人物。于光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身上總讓我感覺像謎一樣的東西是什么?生日當天的那抹厭煩是什么意思?他的家庭支離破碎了,他怎么會不傷心呢?沒錯,這不僅是家人的死亡,這是家庭的支離破碎。
我驚覺這里應該有另一種可能性:或許,他是悲傷的,但他悲傷的不是家人的死亡,而是家庭的支離破碎。我想起那句我當時沒在意的,凌美說的“美滿的家庭”?;谶@,于光是成功的,他曾經(jīng)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辛辛苦苦維護這家庭和睦的表象,于光求的是什么呢?是對家人之間靈魂認同的渴求?還是害怕內(nèi)宅不寧,從而在外人面前失去體面的為難羞恥?他到底帶有如何的心情作出每一步?jīng)Q策,把于薇送進精神病院,將她與自己隔離開,將她與這個世界隔離開?就于薇與我交談時的模樣,她真的需要被送進精神病院嗎?六月的死亡真的是她承受不了的嗎?這個三口之家,不,這兩家的組合,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故事?
可惜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我入戲太深了。說到底,這家人的家事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想到這一點,我莫名煩躁起來。我又開始復盤幾個月前的那場車禍。我想到了于光的西裝和他獨自一人坐在包廂里的落寞。他們?nèi)谌嗽趺床皇且黄饋淼哪兀窟@是于薇的主場,她應當早到的。當時,究竟有什么事情,困住了她們?
于光在車禍后第一次與我聯(lián)系是在我去院里看望于薇的那個晚上。那晚,我到家后,他就打來了電話。我接通后,對面?zhèn)鱽碛诠獾统恋纳ひ簟?/p>
“有什么事情嗎?”我問。
“聽于薇說,今天你們要見面,已經(jīng)見過了,是嗎?”他說。
“沒錯。”
“那她……狀態(tài)如何?”
“挺好的呀?!蔽翌D了一下。
“她是不是什么都不記得了?”他語氣很平靜地問。
“我不知道?!?/p>
“她住進那個地方后我第一次去看望她時,她就表現(xiàn)得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粗敲春玫臓顟B(tài),我也不敢再提及什么?!庇诠馔高^手機傳來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哀嘆了一聲,聲音有些顫抖和抽噎。我不再說話,靜靜地等待著于光平復心情。
這通電話打了五分鐘。于光聽說她依然沒什么異常,寒暄了一會后便掛斷了。吃完晚飯后,我慢慢地坐進沙發(fā)里,突然想起晚飯前那通和于光的電話中,他隨口提到的,于薇有時會突然發(fā)瘋的事情。他說根據(jù)院里護士提到的,于薇每次發(fā)瘋都沒有前兆,雖然次數(shù)少,但不給她們一點反應的機會。于薇發(fā)瘋時,典型反應是大吼大叫,若被上前勸阻的人觸碰,就會使勁掙脫,跑到別的地方,并且越叫越大聲。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幾次后,當于薇再次突然發(fā)瘋時,大家只是默契地一同向后退去,把空間留給她嘶吼。這樣過了兩三分鐘,也就沒事了?!罢媸钳偭恕!蔽曳路鹂吹诫娫捔硪活^的于光冷眼一笑,對于薇,或許也對他自己。
巧合
于薇消失后療養(yǎng)院立刻報了警,我們也很快得知了消息。
經(jīng)過三天不眠不休地搜查,我們在六月的墓前發(fā)現(xiàn)了她。真奇怪,據(jù)我所知,她并不知道六月被葬在哪里。于薇被發(fā)現(xiàn)在墓前時,整個人正處于十分崩潰的狀態(tài)。她正在六月的墓前號哭。當她終于被我們找到時,竟然還號哭著問為什么沒有人告訴她這個“壞極了的消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一些朋友、于光和我等知情的人都被于薇的舉動狠狠震驚了。我們眼睜睜觀察著她的行為,沒有一個人敢輕舉妄動。于光眨了眨眼睛,小心地走上前,試圖扶起于薇。于薇沒有動。過了一會兒,見她哭得沒力氣了,整個人安靜下來,我們一齊拉起了她,將她安置進汽車里,離開了墓園。
無論如何,于薇依然被于光送回了精神病院,并且被看管了起來。我至今仍記得于薇再次被我們送進精神病院的時候,她那張寫滿震驚、恐慌、無助、憤怒和羞恥的臉。她嘴里念著,“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她維持著這樣的姿態(tài)進入了精神病院。
從此以后我只能在院里面和于薇見面了。于薇變得越發(fā)正常起來,就像是去過墓園后,整個人又鮮活了。在她慢慢接受了六月死于車禍后,她不再吵鬧哭泣,開始頻繁地向我抱怨,自己為什么被關(guān)在這個地方?這里是哪兒?自己什么時候可以回去讀大學之類的問題。她甚至提起了車禍當天發(fā)生的事情,不過次數(shù)很少,因為這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六月,她死于車禍的最慈愛的母親?!拔覀冋诹奶臁?,她止不住眼淚,用哭腔說,“因為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們索性不趕了,自由地行駛著,我也不知道那個速度算不算快……”她哭得快沒氣了,猛吸一口,又接著說:“然后就這樣直直地撞了過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然后我就暈倒了?!闭f完這一切于薇便掩面號啕大哭起來。
那天我一直等到院里的老護士過來了才走。于薇講述了車禍前的細節(jié)后,我就止不住地想問她為什么會遲到,你們?nèi)プ鍪裁词虑榱??于光當時為什么沒有和你們一起?只是她哭得太兇了,我沒來得及問出口就回家了。
第三天上午我又去了,我迫切地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雖然這樣在死者家屬看來應該不是很合適,或者簡直刻薄到極致。
我問于薇:“為什么你去年生日會遲到呢?”她被我問得愣了一下,好像自己也想不起來的樣子。思考了一會兒,她說:“我不記得原因了,應該沒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們只是出門兜風。經(jīng)常那樣做?!?/p>
就因為這個而遲到?我不禁啞然失笑,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六月怎么會在這么重要的日子做這種隨心的事情呢?
中午吃飯時,我滿腦子都是于光的那抹不耐煩。六月帶著于薇出門飆車的行為和這有關(guān)嗎?我不敢去問于光。這簡直太失禮了。
應該是巧合吧。七月份的一天,正好是于薇的生日,六月因為心情極佳帶著于薇出門飆車。于光則盡職盡責地扮演著好丈夫、好父親的身份,獨自一人提前來到餐廳安排客人們?nèi)胱K恢钡戎?,眼中閃過一抹不耐煩。這時我們正巧到了。一會兒后,母女倆便出了車禍,我們趕往醫(yī)院。這次生日計劃泡了湯。
我對自己說,別想那么多有的沒的了。這就是一場令人感到無限唏噓的災禍。不管這家人之間的情感羈絆如何,也不會再由別人去剖析了。
這就是事情的一切了。
兇手
當今年的七月再度來臨時,大家早已將于薇當作了陳年往事。于光決定——我認為這大概是于薇自己的決定,她想提前過生日。于薇向于光要求也帶上我。她的理由是,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兒了。于是我加入了他們一日游的行列。
早上。我來到于薇家門口(或者說于光家門口)時,于薇正坐在臺階上玩手機。她穿著一條淺黃色的裙子,蹬了小黑皮鞋,將頭發(fā)披散在肩頭,然后戴了一個同樣是淺黃色的發(fā)箍。這身打扮讓她顯得十分靈動,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她還依然身處高中,準備和我一起出門玩。
她抬頭看見我,眼神一亮,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先是對著門內(nèi)喊了一句:“人來啦!”然后便拉著我嬉鬧起來。
二十分鐘后,我們乘著于光的汽車來到于薇一直很向往的美術(shù)博物館。汽車早就換了一輛新的,模樣勝似去年那臺被撞毀的。我又想起這件事,心里總覺得怪怪的。
這次的畫展,總體來說,于薇和我都認為辦得不錯。當然,若是拼命往前擠的人、站在畫面前一直不肯走的人、為了拍照隨意撞人的人再少些,就更好了。待在于薇身邊這半天,我可以直白地說,她的好心情因為偉大的作品而高漲,但也因為這些人而氣惱無語。
上午結(jié)束后,于光帶我們?nèi)チ瞬┪镳^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已經(jīng)接近中午,前來用餐的人絡(luò)繹不絕。于光正在點餐,我和于薇則在搶位置。我們站在門口,密切地掃視著周圍人的一切動向。突然,于薇小聲叫道,“那里!”我們趕緊風風火火地跑過去。跟在她后面小步快跑時,我覺得有點尷尬。
我們成功找到兩個位子。這里只有兩張椅子挨在一起是空著的,附近還有張空椅子,對面坐著一個女人。我還沒回過神時于薇已經(jīng)跑了過去,跑到那女人的身邊,彎下腰問她可不可以把椅子借走。不過我看于薇問過后女人的臉色不太好。接著她說話了,似乎是拒絕了于薇的請求,于薇還在和她溝通。這時于光回來了。
我和于光解釋了一會兒,眼看三分鐘過去了,于薇還沒有回來,我也走了過去。“那等你的朋友來了,我再把椅子還給你,好嗎?”于薇這樣說。
“抱歉,”那女人說,“我朋友馬上就來了,不好意思?!?/p>
“那你朋友不是還……”
“算了算了?!庇谵钡脑挶贿^來探查情況的于光打斷,“走吧,我們回位置上坐著吧?!?/p>
“可是只有兩張椅子!”于薇眼看要生氣了。
于光試著安撫她,說:“那我站著好了,沒什么問題?!比缓笏謱δ莻€女人說:“抱歉啊,打擾到您了,我們就走了。”這句話徹底惹惱了于薇,我看出來她想撂挑子,最終忍住了,悶悶地回到位子上。
吃飯的時候,氣氛降至了冰點。于光回到我們的餐位上不久,旁邊人就離開了,他在那個位置上坐下。吃飯時我和于薇時不時小聲聊著天,誰也沒有理睬于光。即便沒有瞧他,我都實質(zhì)性地感覺到了空氣中的那股茫然無措。
下午我們?nèi)ビ螛穲@玩了一圈,晚上沒有一起吃飯,只是簡單地把于薇送回院里。接下來,于光開車送我回家的途中,說起了一些事情。
“今天玩得開心嗎?”他說。“很開心?!蔽腋胶椭首饔哪卣f,“除了,中午?”于光似乎一僵,他居然開始對著我訴說起來,“你覺得很難堪,是吧?”他的頭向后朝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繼續(xù)說,“那個人的朋友快來了,一把椅子,無所謂的?!蔽衣柫寺柤绨?,好像脖子有點酸。一把椅子,無所謂?可這把椅子是幫你去要的。我想,難怪于薇會生氣。
車里安靜了好一會兒。我依然沉浸于吐槽于光的世界中時,于光冷不防嘀咕了一句:“和六月真是如出一轍?!?/p>
“什么?”我說,“什么?”
“沒什么?!被卮鹞业挠质且贿B串的死寂。
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炸開了。
“怎么?”于光從后視鏡看著我,仿佛我受了什么驚嚇。“恕我冒昧,但是您經(jīng)常和阿姨像今天中午那樣,呃,冷戰(zhàn)嗎?”我聽見他輕笑一聲,“沒有冷戰(zhàn),六月會直接掀桌子,大聲吵嚷?!闭f話時,他表現(xiàn)出一副很是鄙夷的樣子。
我靜靜地點了點頭。我感覺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家庭最真實的一面。有什么東西快要浮上來了。
仿佛是找到一個可以傾吐苦水的人,他接著說,“當然,我也看不見這種場景了。你知道,她……”接下來的話我們心知肚明?!罢f起來,她出事之前剛和我吵了一架。原因我忘了,總之,是些完全不必要的東西?!?/p>
我說不出來什么話了。我想知道的一切,都知道了。
【作者簡介】李少蓀,2008年10月出生于江蘇蘇州?,F(xiàn)就讀于蘇州市高新區(qū)第一初級中學校。曾在《蘇州日報》《姑蘇晚報》發(fā)表作文。曾獲第二十六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隱》系作者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