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

懷有最初的單純，對未來懷有期許，這也許是我在內心保持純凈的一個理由。寫作，讓我朝著一個想要的方向前行，不斷地充實和完善自己。寫作中的我，內心深處像一個篩選機器，不停地做著過濾的工作，過濾掉那些消極與負面的東西，留下一個個美好的瞬間。這些美好成為我心中的芳草地，簡簡單單，干干凈凈。

我想，寫作能讓人的心靈保持純凈指的是一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有其形成的原因，這個原因和他（她）的原生家庭、成長經歷有關。這種狀態(tài)里，最能體現一個人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寫作讓一個人的心靈純凈，需要一個漫長的歷練過程。對我而言，這種狀態(tài)的形成要從寫作前和寫作后談起。

寫作前的我，在那個農村小院里長大，父母親用他們的質樸善良呵護著我年少時的那份單純，心靈是純凈的。在原生態(tài)家庭里，我從父母那里接受著最原始的農耕文化的熏陶。父母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來疆支邊，他們都是農民。和其他農民不一樣的是，父親身上有一種文人的氣質。他不高的身材，留個三七的小偏分。3月的春風如刀割一般，父親到地里轉一圈回來，皮膚就被吹得粗糙又黝黑，這粗糙黝黑一直保持到入冬時候，再變回南方人才有的那種白皙。他每天的時間安排得非常緊湊，天剛放亮一骨碌爬起來，操起一把鐵鍬或是一把鋤頭匆匆趕往地里。九點鐘回到家吃早飯的時間里，有村民已經坐在院子里或是屋里等著，等他給算工分，或是寫家信、寫帖子之類。忙完這些得一上午的時間。這期間我能幫的，就是在每一次他要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提前給他把桌面擦干凈，鋪好紙，備好墨，倒好茶。午間我們開始午睡，父親拿一張報紙或是那本老舊的書，靠在窗前的沙發(fā)上仔細地讀。下午到天黑前，父親和母親都在地里忙活，母親會提前回來做晚飯，那時候已是晚上的十點鐘。父親會問我們今天都干了什么，寫了幾個字，讀了幾頁書。父親的文人氣質表現最突出的，是和村里人一起喝酒。二兩酒下肚，個個來了精神，男男女女把凳子往身后一拉，挪出一片地方，挽起胳膊袖子，“五魁首呀，六六六呀”“哈哈哈哈”，頓時氣氛活躍起來，劃拳猜酒的不亦樂乎，外圈圍著看熱鬧的也是興高采烈。坐在酒桌上的父親，則是微微笑著，從頭到尾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看著熱鬧，不發(fā)一言。父親有他的行酒令，那就是“老虎杠子雞和蟲”，這也是我學會的唯一的行酒令。問起父親為何不會劃拳，他只是側臉瞟我一眼，嘴角略微往上一揚，舌頭靠近上牙床，彈出一個響聲，這個響聲還不能用一個漢字來表達。我知道他不屑和我談這個。每次看到劃拳的場面中安靜的父親，就想起他在要喝酒時，給參與的人每人一雙干凈的筷子，筷子拿在手里，十字形交叉，相互喊出一個名詞比輸贏。這個行酒令適合家里的大人小孩一起參與，場面溫和愉悅。我總拿兩個行酒令作比較，找出其中的差異。劃拳豪放，像斗雞，會劃拳的人總是要爭個高低，不會劃拳的不能參與；劃拳的聲音很大，大到誰家請客全村都知道，并且許多人趕來圍觀；劃拳有時候會把好好的酒局給攪了。而父親的行酒令，永遠不會出現上面的情況。相比之下，我還是和父親一樣，喜歡家庭氛圍濃厚的“老虎杠子雞和蟲”，這也符合頗有文人氣質的父親的風格。

鄰居家同齡的孩子來串門，當我們聊得忘乎所以的時候，看到父親或母親轉過頭來看我們，我立馬閉嘴，趕快去寫作業(yè)或是看自己的書。農村的生活簡單又辛苦，我們和父母一起，除了勞作，就是讀書寫字。讀的書，大部分是父親從村文化室?guī)Щ貋淼男宰樱浀糜小惰F道游擊隊》《杜鵑山》《高玉寶》《黃繼光》《董存瑞》等等，還有就是那些農諺農語，時令節(jié)氣，玉米麥子黃豆高產種植，牛羊雞鴨的養(yǎng)殖等等，也有不多的文學作品，都是我自己找的和弟弟不知道從哪里借來的，比如《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阿甘正傳》等等。父親擔負著村里會計的任務。村里的會計，除了干那些和算賬有關的工作外，還擔負著相當于現在秘書一類的工作，村里寫寫畫畫的事情都是他來干，這對他的寫字是個考驗，他會在不寫公文的時候，拿起毛筆和我們一起練。我一直覺得，他的鋼筆字比我寫得好。在那個清貧的農村小院，我們和父母一起，用硯臺筆墨文字書香作為精神食糧，在苦苦掙扎的生活中尋找快樂。

“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又一次飲酒后，父親又開始大聲地朗誦這幾句詩。對于他為何喜歡這幾句，我總是猜測又琢磨，我想他是在借酒借詩抒胸臆。他思念故鄉(xiāng)，一直想回到故鄉(xiāng)。不喝酒的時候，父親會對我們說：“好好讀書寫字啊，要回去，一定要回去?！笨赡苁切睦镆恢庇心莻€要回去的夢想，父母親刻意地在空閑時間里安排我們寫字讀書，不允許我們外出和閑逛。父親的思想里，農村孩子，只有讀書和寫字才會有出息，有出息有本事了才有希望回到故鄉(xiāng)。勞作的間隙里，父親捧起那本又厚又黃的書，在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以后，還會不時地選出其中的一段讀起來。然后，我們也拿出自己的課本讀起來?；蚴窃诙e的時間里，父親在大方桌上鋪開宣紙，我們趕快幫忙鋪平整，拿來毛筆，蘸上墨，父親開始在硯臺上舔筆，“你們要比我寫得好才是?！备赣H話很少，他做什么我們就跟著學做什么。農村的生活辛苦又簡單，我們和父母一起，除了勞作就是讀書寫字，這成為我們精神世界的唯一樂趣。這樣的家庭氛圍，讓我們不受任何外界的侵擾，保持著最原始的單純，心靈是純凈的。不過，我沒做到學有所成，父母親也沒有回到南方。倒是從父母親那里延續(xù)下來的讀書寫字，成了一種習慣，被我保留下來。

那一年，高中畢業(yè)的我參加了工作。我的工作，除了每天一期節(jié)目的制作播出，還有另一項，就是收聽各個時間段的節(jié)目。每天，從清晨八點的《新聞聯播》開始，直到夜間十二點的《小說連播》結束。我要記錄從中央臺到區(qū)臺，再到州、市各級廣播電視新聞節(jié)目的內容提要，了解廣播電視各個欄目的基本內容，做好記錄并寫下一段總結性文字，一般是一百五十字，或是三百字左右。后來知道，鄉(xiāng)鎮(zhèn)播音和機房值班，是不需要記錄和寫那么些東西的。這個特殊的“另一項工作”，是領導給我開的“小灶”。從事新聞采訪后才懂得領導的良苦用心，不愿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小青年荒廢時光，或是為日后的工作打好基礎。在這個“廣播電視大學”里，我接受著和學校里不一樣的學習和訓練。我能飛速又清楚地用筆記下每一句話，和這個階段的訓練離不開。

還陶醉在播音員這個簡單又快樂的職業(yè)時，一臺看上去很小卻有五斤重的攝像機擺在了我的眼前。就這樣，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我開始了職業(yè)寫作生涯。隨著新媒體的涌現，我又拿起照相機。一時間，我忙得不亦樂乎。

隨著工作的深入，接觸的人和事越來越多，生活中的凡人瑣事，無不展露出人性的光芒，那些高貴的靈魂，一次次撞擊著我的心靈。

記得那是一個冬天，我去牧業(yè)村查看遠程設備的播放情況。村上負責此項工作的小伙子是位哈薩克族青年，叫買來依，二十二歲?？此牟僮鳎瑑芍皇衷阪I盤上不停地敲，每個字母都敲了一遍，又用鼠標點，沒有目標地亂點。我越看越生氣，剛想說：“你會操作嗎？”一個字已經沖出牙縫，后面的字緊跟的剎那，我閉上了嘴。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像個委屈的孩子。轉念一想，難道他沒有上過中學，不認得鍵盤上的字母？“你上過高中沒有？”我隨口問了一句?！皼]有?！薄笆裁辞闆r？”“我的爸爸媽媽沒有了，我就沒有上，讓我的妹妹上了?！痹瓉?，他的父母去世后，他擔負起家里的擔子，供妹妹上學，此時，妹妹已經上大學了。

那個供妹妹上學的哥哥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的每次下村，我都選擇去牧業(yè)村，去了解那位哥哥家的情況。隨著了解的深入，圍繞這一家人，全村人的精神風貌更是打動了我。哥哥一個人支撐起家庭的重擔，村里人也是主動幫助哥哥養(yǎng)牛養(yǎng)羊和種地?？上驳氖?，村里一位漂亮姑娘看上了他?！拔茵B(yǎng)了三頭牛了，還有五十個羊了?！泵看我姷轿?，他都給我說著最直接的話。后來，買來依結婚并有了兩個孩子，妹妹也研究生畢業(yè)了，他鼓勵妹妹繼續(xù)考，他要和妻子一起繼續(xù)供妹妹讀書，供妹妹讀博士。

現代社會的發(fā)展突飛猛進，普通老百姓的生產生活每天都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在我的工作日常里，不斷地涌現出許許多多的買來依，他們那可貴的靈魂，身上散發(fā)的光輝，感化我，指引我，我的心靈在這樣的美好中得以修煉。從普通老百姓的日常汲取營養(yǎng)，滋養(yǎng)心靈，保持內心的善良和美好。

從事記者工作，還不能算是寫作的開始。剛剛步入社會，面對金錢、物質的誘惑，面對身邊的各種變數，它們無不對我產生著沖擊。是選擇世故與圓滑，還是留有善念，保持心靈的純凈，常常令我在困惑中舉步維艱。每每這個時候，是那些工作中遇到的良師益友幫我指點迷津，在寫作中尋找方向，讓自己的心智逐漸成熟。

有一年市里舉辦蟠桃節(jié)，作為節(jié)前采訪，我去了趟天池，采訪了一對南方來的戀人。這對戀人在這個時間點來到天池，有景有故事。我在稿子的開頭引用了唐代詩人李商隱的七言絕句《瑤池》：“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比缓筮M入稿子的正題。還在自我陶醉的時候，得到稿子不能用的回復。理由是這樣的寫作方式不符合新聞的寫作要求，作為案例，在記者會上糾錯。

這期間，我試著寫散文，給《昌吉日報》副刊投稿。工作結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那個小院，坐在母親的身邊，看小院里那翻飛的小燕子?？粗粗?，覺著它們嘰嘰喳喳的是在和我說著什么?？赡苁钦f累了，一群燕子停在那根晾衣服的鐵絲上歇息，像排列整齊的隊伍，數一數有八十多只。這一情景把我逗樂了，之后又總是在腦海中翻騰，在寫得打瞌睡的時候，在扛攝像機累了的時候，在眼睛生疼的時候。每當忙完工作，我就往小院里趕，去看那群快樂的小燕子。7月的一天，我回去看到了一只燕子在地上掙扎，另一只在它的上空盤旋。撿起它，眼睛是閉著的，母親說：“沒得救了，先放著，等那只燕子走了再埋吧?！毙⊙嘧訋Ыo我短暫的快樂后，又在我心里增添了傷感。為了排解心中的難過，我寫了《我家的小燕子》這篇散文，被《昌吉日報》副刊“屋檐下”專欄采用。

相比之下，我越來越喜歡寫副刊的稿子，寫自己日記里的稿子。隨著這種情緒的膨脹，我的思想起了波瀾，有了要離開新聞寫作的想法。

一天，我興高采烈地為自己調動的事情忙碌。在去往新單位報到的路上，接到一位編輯老師打來的電話：“這些日子沒見你的稿子，怎么回事？”“我不想寫了?！彪娫捘沁呁ｎD了下來，我告訴老師要去新單位報到了，又是片刻的沉默后，老師說：“你不要急，不要急，等兩天，就等兩天好嗎？”非常不情愿，又不好回絕，只能說聲“好吧”，便掛了電話。

第三天早上，我接到采訪任務，趕過去剛好和老師相遇，老師說：“我特意接下了這次采訪，順便想和你談談?！碑數弥サ牡胤绞且獔笏托畔㈩惖墓臅r，老師堅定地告訴我不要去，并給我分析新聞采訪寫作與文學寫作的關系。

說來也巧，不久我被借調到要去的單位，上兩個月的班，任務就是上報信息的組稿。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整理別人的稿子，下班回到家，還有電話來，催著繼續(xù)湊稿子。這樣的工作，對于喜歡原創(chuàng)的我，簡直不可思議。剛滿一個月，我找個理由脫身，繼續(xù)回去干老本行。

每個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風順，有坎坷，有磨難，心靈的純凈也會隨著歲月的侵蝕變得混沌。性格內斂的我，敏感又脆弱，曾經的那份單純，那份心靈的純凈，隨著工作的變化歷經考驗。

有一天，遭遇挫折，沉睡一夜，晨曦中，窗外樹叢中鳥兒的歡叫聲吵醒了我?？粗鼈冃燎谝捠车臉幼?，好似看到了平日里的自己，便在那一天的日記里記下了這樣的文字：“我喜歡，清晨的歌聲，銀鈴般清脆又響亮。迎著晨光，我和鳥兒一起，奔赴每一天的希望和陽光?！?/p>

傾訴是一種療愈，而我的傾訴是與一個人的心靈對話，那個人就是我自己。這樣的對話，讓我的內心平靜又澄澈。這種傾訴，用文字寫進我的日記里。我隨性地寫我想說的話，記下想記住的事。那里有許許多多的不愉快，有抱怨，有困惑，還有日常里許許多多的感動?？偸窃诓唤浺忾g，無償地接受了非常多的厚愛，無法回饋的時候，就記下來。記得去牧區(qū)采訪，下起了瓢潑大雨，牧民邀我去家里避雨，喝奶茶，吃手抓肉。在那個崎嶇的田間小路，我扛著笨重的攝像機，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村民們過來幫我拿了機器，用他們的三輪車帶我去目的地，忙完工作，又送我回駐地。那個寒冷的夜晚，加班到十二點。明知已沒有回城的車，卻又懷著僥幸，獨自在馬路邊徘徊，因為惦記家里孩子沒人照顧。一輛車停在了身邊，司機探出頭來：“上車吧，這么晚，一定是家里有事，要不也不會這么冷站在路邊。你放心，我是本地人，經?？吹侥闩牡恼掌！彼麑⑽宜偷綐窍?，我試圖看清他的面容，但在昏暗的夜燈下，只留下俊朗的輪廓。既然是本地人，我應該可以再見到他，但是這么多年里，我卻再也沒有遇到這個人。

每當情緒低迷時，一個個美麗的笑靨就會浮現在眼前，溫暖浸潤著我，那是非常治愈的良藥。不善言談的我，總是用筆和自己交流。那些匯聚在筆端的傾訴讓我在消極的文字和溫暖的文字間游走，消極的文字讓我更加消沉，激越的文字又讓我豪情滿懷。在這樣的反反復復中，我選擇激昂向上的文字。

自己給自己寫文字，是我寫作的開始，那是一種宣泄，宣泄過后是一種美好的心境。就比如，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寫到曾經想離開，內心是抱怨的，甚至是抵觸的。寫著寫著，寫到那些曾經遇到的美好，瞬間淹沒那些負面的情緒。翻看那些曾經的過往，用一個陌生人的眼光審視這些內容的時候，發(fā)現它們原來是一篇篇很煽情又有意思的文字。為此，我樂在其中，不能自拔。正是寫作，寫作中的故事，讓我心向陽光，讓心靈在洗滌中變得更加純凈。

在讀紙質的書和現實的“書”中，用寫作不斷提升自己，完善自我，在淬煉中精神世界不斷升華。一個個小我，放入我們社會前進的洪流中，變成一個個大我。

2019年的夏天，我參加了昌吉州作協舉辦的培訓班。和所有經歷過的寫作培訓不同，這一天，我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感，我像一個遠行的孩子，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記得當時的心境想這樣表達：我從暮靄中走來，披著晨曦中的微光；我從鄉(xiāng)間走來，帶著青草和泥土的芬芳。優(yōu)美的散文，富有韻律的詩，精彩動人的小說，在名家筆下，在賞心悅目的解讀中，我吸吮著久已未聞的書香，這書香，如沐清晨的花露。我曾經的夢想，終于，在這里開始孕育。我內心的情感，在這里，在這一刻，由衷地噴薄而出。

曾經的寫作，是素材的積累，這一次培訓，才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曾經的寫作是為了工作，現在的寫作讓我篤定前行。正如林清玄在散文《人間有味是清歡》中寫道：“我的寫作，不只是在告訴人們關于這人間的美麗，而是在喚起一些沉睡著的美麗的心?！?/p>

夏天去了哈爾濱，專程去了呼蘭區(qū)，在蕭紅故居流連忘返。蕭紅的原生家庭富甲一方，也是書香人家，蕭紅的一生應該是快樂而美好的。我又想起了張愛玲，她們如我一般，懷有女性最初的純凈和美好，為什么她們的筆下又有那么多的憂傷？

時間的年輪，令我驀然回首。年少時的那個小院，護佑我年少的純真。一路走來，沒有纖塵，亦沒有人生的大起大落，更沒有寫作中的哀怨與憂愁，心境美好如初。原來，我在父母環(huán)繞的小家里，在我們這個溫暖的社會大家庭里，一直被寵愛，被呵護。

我要把心靈中的那份純凈，化作筆端最美的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