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雅琪

鐵 軌

我的童年拴著野心勃勃的鐵軌

煤炭、鋼管、石油、老骨頭

馬匹，雕琢成木頭桌上的擺件

下雨天，激出舊日子的香氣

棧道上的將軍，在電視劇里雄姿英發(fā)

汽笛，喚回早已飄遠的紅枸杞

住在鐵軌邊，火車就壓在我們身上

夏夜的涼席托起小童的鐵馬冰河

割完麥子，果子也熟透了

身披麥茬的祖父扮演蓑翁

麥地是他的江湖，鋤頭是苦澀的孤舟

農(nóng)人目送麥子登上火車

包括藏在泥土中的敏感、自卑

一輩子沒坐過火車的祖母

習(xí)慣用鐵軌的長度衡量她的驕傲

我乘坐的火車像割草機

收割祖母漸枯的皮膚、血肉

夢見，隧道的盡頭有一把大功率手電

我想起

十歲以前在老房子玩手影

第一次在祖父背后看到海豚

山那邊

住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夜里八點前

村莊緊閉門窗。江對岸的大煙囪

霧化的塑料與皮革跨過江水

孩子在夢里挖掘黑眼睛深的煤礦

我總是一手抓著泥巴，看著對岸燈火

村莊黑下來，它們?nèi)园岩雇泶亮藷o數(shù)個小洞

江里的黑魚，就跳進了父親的夢

貧苦人們，腳下財富滿當(dāng)

麥子、玉米、高粱

拔節(jié)的骨頭，在秋收的午后被送往山那邊

未曾流進祖父空癟的口袋

這里的霧霾，總讓報春鳥迷路

今天我們都成了山那邊的人

時常學(xué)著一匹失孤的草原馬，眺望

山那邊的村莊。新插的煙囪，埋葬

奔跑過的莊稼地、祖父包漿的煙斗

又或是一個出走已久的戶口

樹葉翻動的聲音

春天的風(fēng)是抓周的孩子

一雙好奇的小手，最先把樹木抓住

然后，毫無章法地

將樹葉嘩嘩翻動。他向我們證明

文明往往起源于無意識的邂逅

楊樹下讀書的女孩

也將手里的書頁緩慢翻動

中國哲學(xué)簡史，每一個字的背面都是

宇宙的碎片。她將彼此摩挲的樹葉

比喻成行星脫軌的親吻

而我很少聽到樹葉或者宇宙的聲音了

地鐵每隔一分鐘的播報、每兩分鐘兇猛的人群

把身旁的樹葉擠到軌道另一側(cè)的荒原

我早已失去了為自己種一棵樹的余地

女孩合上書頁，腳尖輕盈像林中精靈

樓宇間流動的風(fēng)鉆進襯衫領(lǐng)口

作響的樹葉舉著太陽的手電筒

像儒雅的教書先生，滿口道理

把我的身體重新校對

漩 渦

將自己獻給風(fēng)的陀螺，是孩子眼中的漩渦

我看到大風(fēng)天的云，在天空的浴缸里旋轉(zhuǎn)

被抽到麥苗腳下。月亮

則把云翳抖得松散，系在耳后

那年出去游玩，中途母親趕回娘家參加葬禮

——一張在我記憶中被流水切割的臉

我被托付給一位熟人阿姨

第二天乘皮筏漂流到湖中，卻劃不到岸邊

她牽著女兒走過繩子般細細的閘口

我跟在身后，兩手空空

只有漩渦，在我眼中越轉(zhuǎn)越深

其實

我早就攥著漩渦生活了好久

包括后來我想起你

卻不敢想起你的面容、你說過的話

怕臉上倏然翻涌凜冽的湖水

只敢讓某些記憶像只畏人的鳥，在我手心膽怯地

盤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