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聲去世,到今天已經(jīng)三年了。三年中我?guī)缀鯖]想起過這個人,除了從外地回家的那幾個日子。
李聲去世的時候有多大,我不記得了。李聲不是我的親人。我總以為他很老,后又想想,多少歲算老?阿公住的村里,我見過不少八十多歲的老翁,不僅走路沒晃悠,還能種得田地。
“李聲,是怎么死的?”
“熱死的?!?/p>
“但,現(xiàn)在不熱,現(xiàn)在是秋天了。”
李聲去世在一個夏天的尾聲,那時候快要入秋了,中午的太陽已退去熱死人的勁頭。早晚的溫差開始變大,就算是“秋老虎”的燥熱起了幾天勁,室外的溫度也是不像夏而更像秋。就在這樣的時候,李聲死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躺在家里地上,已不知道是死的第幾天。阿公電話里告訴了我這件事,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是真的嗎?是真的。我不敢去想象,死了好多天的,那個人的面孔,也不敢去想那個熱死人的秋。
“因為他要種地?!卑⒐f。
“什么叫他要種地?他一直在種地。阿公,你不要總是種地?!?/p>
“我知道。李聲的知識多,卻忘了,中午的太陽毒?!?/p>
李聲的知識多。他是位中學教師,退休后卻又住回村里去了。我自走向外地讀書,很久沒有回去,也很久沒有見到李聲。我沒有想起他,也不會忘記他。現(xiàn)在,他死了,我的心上突然空了一陣。任何人接到一個人突然死了的消息,可能都會有一瞬間的慌神。因為那個人是李聲,我的一瞬間變長了許多。
李聲是我阿公的朋友,李聲他們夫妻倆都是阿公的朋友。李聲的妻子是在十幾年前走的,走后留他一人,一直在村里過。他們有兩個兒子,卻都住在城里,很大的城里??赡苁悄暇?,可能是上海,阿公說過,我忘記了。我甚至忘記了,李聲有多大。記憶中他比我阿公小很多歲,今年他,一定還沒到七十歲。
論輩分,李聲是我阿公的同輩人。但是,他比我的阿公小十來歲,又比我的父親大十來歲。我一直沒有想清楚該管他叫什么,事實上我也不用想清楚。從第一面,我就管他叫“李聲”。那是十幾年前,一個下雪的日子。那天李聲沒有在種地,冬天不用種地。
作為教師,李聲在城里頭有宿舍,是學校分配的。李聲還沒退休那會兒,平時當然得住他們學校里頭,但是每年最熱和最冷的時候,也就是學生們放假的幾個月,李聲都會在村里頭住。還有,李聲的妻子閔秋霞,平日里不隨他住。閔秋霞住在村里,一個人管著三五畝田地。我知道李聲有兩個兒子,阿公都給我說過。但是我記事的時候,李聲的孩子們已經(jīng)挺大了,可能在讀大學,或是工作了。我只知道他們沒有住在村里,再往前的事情,我便不清楚了。
那天前下過好大的雪,田里莊稼們都蓋上了白色。莊稼身上的白色和屋頂上的白色很像,一直等到冬天結(jié)束,都還沒褪盡,留下些星星點點的雪珠。李聲一人坐在門口觀望著,那天我只見到了他,沒有見到他的家人。我那時候六歲,身上的棉衣在雪地里,拖得濕乎乎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揚起頭問他。
“李聲。”他說。
“噢,李聲,我叫全清。”從此我管他叫李聲,我跳過了“伯伯”和“阿公”這兩個稱謂,也便沒有管過什么“輩分”。
李聲招呼我進門去,我沒進去。他的屋里沒點上燈,很黑,他很瘦,我有點怕他。
后來我就跟他熟了。我每回放假,李聲都在家,因為他也放假。
夏天的中午,田地里沒幾個人,只有蟲子們在毫無規(guī)律地亂叫。我阿公阿婆睡午覺,把我夾在中間一條縫里睡。底下的涼席被捂得熱了,卻翻不得身。我便不睡了,跨過他們中的一個摔到地上,然后就可以自由地溜出門外去。家里的鐵門不會上鎖,我推得動它,就溜得出去。
田里除了我和此起彼伏的蟲鳴,就只有李聲。我不怕熱,他比我更甚。田里的李聲像教師又不像教師。他那副又大又方的眼鏡總是在臉上架著,滿臉的汗珠把鏡片澆得模模糊糊,他也不抬手擦,也不拿下。李聲的臉也是方的,和那兩片透明的方玻璃相得益彰。他身上的衣服卻是花布做的,不算合身。
我站在田埂上朝他望,他也望見了我。
“你不熱嗎?”他說。
“我不怕?!?/p>
田埂上沒有遮蔽,的確蒸人得厲害,我便朝田里走。田是水田,腳踩著泥又軟又滑,直往下陷。李聲拽住我,我看見他的褲腿子上一圈泥巴已經(jīng)干了,現(xiàn)下又濺上不少泥點子,我就笑了。那時我不曉得怕,也不曉得臟,只覺得挺舒服。李聲拉著我坐下。
“你為什么要種地?”我問他。
“你為什么要上學?”他問我。
“我不知道?!?/p>
“那我也不知道?!?/p>
于是我就跑走了,我說,我回家去。那一整個暑假里,中午熱死人的太陽底下,都有李聲,還有一個我。
李聲用一根長管子,里頭通了水,管子躺在田地里。他叉腰站著,望著管里的水往地里涓涓地流。然后就是彎著腰除草。我問他為什么不澆水,我心中的澆水其實是拿一個花灑一樣的東西到處噴,那對我而言是好玩的。李聲說,中午的太陽毒,植物的蒸騰作用大,那么做它們就都蔫完了。我當然聽不懂。有時候他累了,就坐下來和我聊。
“我們家的五畝地都在這兒,”李聲說,“原先都是她一個人管著。我在學校教書,每個禮拜回趟家,地都變個樣子。她不讓我閑著,偏要分一畝地來給我種。我種得沒她好?!?/p>
“你們在比賽嗎?”我問。
“后來她病了,五畝地就變成我種三畝,她種兩畝,”李聲笑笑,“種個地還分那么清呢?!?/p>
“她是誰?”
“閔秋霞。她現(xiàn)在還病著?!?/p>
我聽不清楚,也沒記住那個名字。
“那,她會死嗎?”
“人都是要死的。”李聲說。
“我種不了那么多的地,”李聲又轉(zhuǎn)頭面向我,“我還要上課呢,掙錢呢。她那兩畝地,一直長菜,我的地快荒了,只除除草。我是幫她種著,她不知道。”
“小全清,”他問我,“你學過數(shù)學吧,你知道一畝地是多少平方米嗎?”
“我不知道?!?/p>
我從田埂上跳下,又一次把兩條腿都陷進軟泥里去了。
閔秋霞去世在一個冬天,那時我讀三年級。那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知道了,一畝地是多少平方米,我也知道了閔秋霞是李聲的妻子,李聲是閔秋霞的丈夫。
第一次見閔秋霞還是在頭兩年的夏天,我剛隨著李聲在太陽底下的田里玩了一個中午,又跟他回家。他們家的門總是鎖著,外頭看不見里頭。我原先覺得那里頭悶氣,便不敢進?,F(xiàn)在我和李聲成了朋友,就不再害怕了。
李聲家的院子很小,我還看不分明就撞到了通往里屋的門。閔秋霞躺在床上,床邊就是木頭桌子,桌上有一只碗,屋里沒有廳。
“你叫她秋霞奶奶?!崩盥晫ξ艺f。
于是我老老實實地叫她,心里卻直想笑。她是秋霞奶奶,李聲卻不是李聲爺爺,李聲是李聲。
“你偷了秋霞奶奶的衣裳嗎?”我問李聲。
“我沒有,都是我買的衣裳。”李聲說。
秋霞奶奶穿著的碎花衣服,和李聲身上那件很像。那件衣裳很薄,秋霞奶奶也沒有蓋被子,一床毯子退到床尾去了。她坐起來,雙腿蜷縮著。
“秋霞奶奶,”我問,“你熱不熱,冷不冷?”
“有時候我怕熱,有時候我怕冷。”秋霞奶奶的聲音很漂亮,她的土話夾雜著些普通話的翹舌,像田間的野草里突然冒出的幾朵蒲公英。
“那現(xiàn)在呢?”我問。
“現(xiàn)在怕熱?!?/p>
秋霞奶奶和我不一樣,她又怕熱又怕冷。我不怕熱,也不怕冷。李聲和我一樣。
屋里陰涼陰涼的。他們應(yīng)該是不習慣白天點燈,陽光從門口進來,進到秋霞奶奶的床邊,就忽地頓住消失了。秋霞奶奶的床上很黑,她的臉很黑,頭發(fā)很黑,眼睛是亮的。她叫李聲給我端白糖水,白糖水是清甜的。我覺得秋霞奶奶比李聲還要溫和,但是我更喜歡和李聲一起玩,雖然他有時候怪怪的。
李聲對秋霞奶奶很好,至于我為什么這么想,我不知道。只是李聲有時候來我們家,送好玩的東西給我,或者是阿公阿婆燒了菜給他,他總是說不到兩句話就走。他說,我回家去,回家去了。
又一個假期,是寒冷的冬。我第二次見到秋霞奶奶。那個屋子里還是很黑,白天,沒有點燈。我看到,秋霞奶奶的臉也還是很黑,但頭發(fā)是白的。我看不見她的眼睛了,可能是因為冬天沒勁的太陽照不進屋子。她還是叫李聲給我端一碗白糖水,那天的糖水很燙,我沒能喝完就跑走了。
閔秋霞奶奶的葬禮上,響了一天的嗩吶,飄了兩天的雪。那幾天我住在阿公家,我看見李聲家的屋外邊搭起了棚子,聽到了他們家來來往往的嘈雜聲。我有時候走過去,有時候遠遠地望,沒有人管我。他們家的雪化了,都是泥,我卻站在雪地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李聲看見了我,便朝我的世界走過來。
“全清,你今年幾歲了?”他問我。
“過了年,九歲?!?/p>
“你是讀,三年級了?”
“秋霞奶奶,她怎么了?”但是我說。我是糊涂的,還認不清那是葬禮,也不相信自己認得的人會突然死去。
“她去世了?!崩盥暣┲斓暮谝路?,他的情緒很平和。我抬頭望著旁邊那個亂糟糟的世界,李聲于是也抬頭望著。他仿佛不是那個世界的,現(xiàn)在他和我是一個世界的。但是他很快起身了,很快又回到他們家那個世界里。后面的兩天,他都沒有再找我說話。但那個世界的聲音,我在外邊都能清楚地聽到。
來了很多人,都不是李聲家的人,而是秋霞奶奶的娘家人,除了他們的兩個兒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李聲的兩個兒子,他們都低著頭,穿著麻布做的孝衣。那兩天我聽到了很多陌生人的聲音,我沒能從中分辨出李聲,因為,那里頭根本沒有李聲的聲音。我也可以確定,那里面沒有他們倆的聲音。李聲和秋霞奶奶的兩個兒子,可能差著幾歲,卻像極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都機械地沉默著,被操控著做一些機器一樣的動作。他們一會兒站,一會兒跪,把腰彎得很低。李聲也是。他們都是大人了。
這些奇怪事情的主持者們很多,有秋霞奶奶的弟弟,秋霞奶奶的侄子,就是沒有李聲。我阿公說,村里的紅白事都是這樣的。
“是嗎?”我問,“都是這樣熱鬧嗎?這些人從前來過嗎?”
“沒有?!卑⒐f。
吹吹打打的人們從田埂上走到大路上,把秋霞奶奶送走了。我站在家里的鐵門跟前,望著飄飄的小雪把最后一個人的身影模糊掉。我沒有跟上去。我知道,那天的李聲穿著白色的孝衣,走在不顯眼的隊伍的側(cè)邊。這兩天他很少說話。我記得李聲對我說過,等他死了要撒到江里,不要埋在地里。我當然聽不懂,但是今天我看到了秋霞奶奶睡著的棺材被抬走,就有些知道,秋霞奶奶就要被埋進地里去了吧。
阿公告訴我,閔秋霞奶奶,出生在村里很有錢的一戶人家,李聲家窮。閔秋霞讀過書,雖只讀了小學,但是她識得字,也會寫字。李聲書讀得好,他是第一個從村里到城里讀書的人,也是第一個被城里留下的村里人。李聲的父母給他在村里尋下這門很好的親事,就把他喚回家來。李聲順利地結(jié)婚之后,他的父母親就去世了,葬在村后一片山里的青草地上。村里的人死后葬在同一片土地,秋霞奶奶應(yīng)該也會去那里。
我知道李聲不想把自己也葬在那里,對于秋霞奶奶的身后事,他一點兒主都沒有做,阿公說他做不了。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做不了。
雪停了,他們還沒回來。田埂上的積雪融了,是被我踩融了的。我走到田埂上蹲下,過去我喜歡坐在這里,只是現(xiàn)在,冬天的雪留下了泥濘,坐不得了。我忘記了過去的冬天,我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樣蹲在田埂上,望著腳下那片田。田里有沒有種上莊稼,我不知道。雪覆在上面,是一塊一塊的。我記得李聲對我說過,他們家有五畝地。他種三畝,秋霞奶奶種兩畝?,F(xiàn)在秋霞奶奶去世了,他們還是有五畝地。
我知道一畝地是六百六十六點六七平方米,那么五畝地,這個數(shù)字太大了,我在的心里乘了半天,也乘不出。
我回城里的爸爸媽媽家去了,再一次來到這里,又是一個夏天。
我?guī)缀跬浟饲锵寄棠倘ナ赖哪羌虑椤5搅嘶馃岬奈绾?,我還是溜出阿公阿婆家,去田地里找李聲。李聲不在。
我站在田埂上,一眼能望到幾百米開外的地方,因為眼前的土地是開闊的。從前我都是這樣找到田里的李聲,然后再順著那個方向跑過去。從前我的個子更矮,水田里的稻子都能夠結(jié)實地把視線遮住。我可能跑幾步就錯了方向,繞不回頭了。但李聲的個子高,他會回頭找到我。
今天我沒有找到他,我確定他不在。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秋霞奶奶是在那個冬天去世的。時間對十歲的我來說,走得很慢很慢。那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又仿佛只是剛才。我上一回見到李聲,就是在秋霞奶奶的葬禮上。想到葬禮這兩個字,我有些害怕;想到秋霞奶奶已經(jīng)變作后山上的一座墳,我感到難過。這難過是去年冬天所沒有的。太陽的光刺得我眼疼,我竟也感到困了,但我沒有跑到樹蔭底下去。我還是在田埂上坐著。
李聲家的田,還是五畝,兩畝長得好,三畝長得不好。李聲說過,秋霞奶奶生病之后,只管兩畝地,李聲管三畝。李聲還說,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幫著秋霞奶奶種地,秋霞奶奶也幫著他種地。后來,秋霞奶奶的精神不好了,但是,她的兩畝田地被李聲打理得蓬勃旺盛。我望著眼前一片長得稀稀落落的田,有枯苗有新苗,有枯草有新草,都生長在刺眼的陽光底下。我知道這是李聲的田。它和過去,和我的記憶中沒有任何分別。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掉下淚來。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田里,我抬頭,幾畝田連成了一片。我伸手抹淚,眼前清晰了,然后又模糊了。我看到李聲從遠處走來?!叭?!”他喊我。我便不哭了,先站起身子。
“你在做什么?”他問我。
“找你?!蔽艺f,“但是天好熱,你是來種地的嗎?”
“我來找你,”他笑道,“你怕不怕熱?”
“過去不怕,今天好像開始怕了?!?/p>
我迷迷瞪瞪地往家那個方向走了幾步,又回頭停住?!拔也换丶?,我是來找你的?!蔽艺f。
李聲笑了笑,他拉著我在一片樹蔭里坐下。我剛剛悲傷了一陣,便也想從李聲的臉上讀出些悲傷來。但是沒有,李聲摸著我的腦袋,滿眼的笑。他的兩只眼睛底下卻是烏青的。
“你為什么有黑眼圈?”我問他。
“種地累的?!?/p>
“是種地累?還是教書累?”我這時候才想起他的教師身份來。
“差不多。”李聲說,“我知道你放假了就要回來,回來了就要找我玩。所以,我先來找你。”
“李聲,你還是在中午種地嗎?”
“我早上也種地?!?/p>
“那么以前呢?以前是怎樣?以前,你早上不種地嗎?”
“以前是,”李聲說,“那時候你秋霞奶奶還活著,她好的時候,她早起也種地,我早起也種地。她不好的時候,我早晚在家看著,中午才能夠出門去忙地里的活?!?/p>
“那么現(xiàn)在,你中午不用種地了,是不是?”
“不是,”李聲說,“家里的地多了,我一個人,得忙一整天,才忙得完。”
“你一個人?那你的孩子們,他們都不回家嗎?他們都不回家?guī)湍銌???/p>
“全清,”李聲問我,“那么你的爸爸媽媽,他們回家嗎?”
我點點頭:“他們有家?!?/p>
“都是一樣的,”李聲告訴我,“他們在城里有家,他們的家不在這兒?!?/p>
李聲說的是什么,我聽不懂。但是我有些知道了,李聲和秋霞奶奶的家里,只有他們兩個,現(xiàn)在剩下李聲一個。我見過那個家最熱鬧的時候,是秋霞奶奶辦葬禮的時候。
李聲又邀我去他的家看看,我沒去。我說,我困了,我第一次在午間感受到困。家里,阿公阿婆已經(jīng)歇完了午覺起床來。太陽開始往西邊走,光透過窗子,照在涼席上,有一道道的亮橙色。阿公在洗臉,阿婆倒了一碗涼水來給我喝。我沒喝就躺去床上,床上的涼席熱乎乎的,但是我很快睡著了。也就是從那天起,我開始知道什么是困。我開始怕熱,也開始怕冷。大暑天的中午,我不再溜出鐵門外去,在日頭底下瘋跑。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了,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清晨薄霧底下的李聲。他起得比我更早。我盯著李聲,在田埂上站了好久,他才望到我。
“和你阿公阿婆下田來?你怎么也這么早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睡得多,就起得早了。對了,今天中午我不要再找你玩,你也不要在太陽底下出門,好不好?”我一定要囑咐他這句話,“天太熱了?!?/p>
李聲點點頭。我看見他頭上的草帽正往下滲水,鏡片上的水汽把它們變成白色的兩片方形,貼在臉上。我便看不清楚他了。那個暑假,爸媽很早地接我回家去,我沒有趕上和李聲道別。
后邊的好多年,我都沒能夠再見到他。因為,我很少再回到鄉(xiāng)下,很少再回到阿公阿婆家去。偶爾回一趟,也待不過三天,就真的要回家。我開始對那片土地感到陌生,開始對鄉(xiāng)下,對阿公阿婆的家感到陌生。
最后一次見李聲是在我十五歲那年的暑假。那時我剛結(jié)束了中考,才有工夫回到那個村子,在阿公阿婆的家里住段日子。五年過去,李聲依舊是我腦海中十分鮮活的形象。因為每次和阿公通電話,阿公都要提起他。阿公說,李聲退休了。我才意識到,那個總把我當成朋友的可愛的人已經(jīng)來到他的六十歲,是一位老人了。
阿公還說,李聲這些年變得多了。他的話很少,也聽不見別人的話。他開始不知冷不知熱,開始早起晚睡,只侍弄那幾畝地。
“他的兒子呢?他們怎么沒把他接城里???”
“兩個兒子,咋???”阿公說,“把李聲分了?李聲不是個愿意添亂的人。”但是阿公又說,這些年他太省了,又偏激。
他的偏激,我沒能看出來。
我忘了小時候曾和他說過,我以后不會在中午,大太陽底下出來。于是,我還是吃了午飯便出門找他,我記得從前總是這樣的。
李聲在田里。他還是頂著一頂草帽,頂著一張方形的、刀刻似的臉。他身上的衣服,還是從前我以為的,偷了秋霞奶奶的那件,花布做的,很薄。我認得出他,他也認得出我。好像從未變過。
李聲家的五畝地,長得很好。我看到,眼前的五畝田地是齊整的,再不是兩畝茂盛,三畝稀落。李聲把他的田地打理得很好,也把秋霞奶奶的田地打理得很好。
“全清,”李聲喊我,“快,站到陰涼地方去?!彼f著就撒下手中一把種子,他的手空了,朝我這邊走?!盁釂??回家去?!彼f。
“你熱不熱?”
“你長大了?!崩盥暃]有回答,只上下打量我,然后把他的草帽脫下來。他不讓我坐在田埂上,就把他的草帽給我坐?!澳阆駛€大姑娘了。”
李聲的頭發(fā)原先貼在頭皮上,現(xiàn)在被風吹起來。他的頭發(fā)只剩下幾根是黑色,仿佛是從白里頭長出的,像冬天,雪里的禿稻田。我原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我也以為,李聲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吹剿念^發(fā),我才知道,我長大了。
“你熱不熱?”我又問他。
“種地的,不怕熱?!?/p>
但是我怕,我忘了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怕的。好像是,我長大了,就不再像從前一樣喜歡夏天的太陽和冬天的雪。
李聲去世的消息是我阿公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在外地讀大學。我回了趟家,趕上了他的葬禮。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回來。
李聲的葬禮很靜,沒有棚子沒有嗩吶,甚至沒有來人。那么葬禮便不可稱之為葬禮了。我回去的時候,李聲家的大門沒閉,房門虛掩。我推門進去,抬眼看到他的相片。相片里,李聲的頭發(fā)很黑,齊整,抹了頭油。他仍是方方的臉,戴一副方方的眼鏡,很像一位教師。李聲本來就是教師。往下,我看到了李聲的靈位,沒有看到棺材。阿公說,已經(jīng)燒掉了。我以為,是我來遲了。這里一定已結(jié)束了吹吹打打,結(jié)束了送葬的人一定要走的那段長路??墒前⒐f,沒有。
我仍然記得十幾年前的那個冬天,秋霞奶奶的葬禮上,那條被鞭炮炸得滿是泥濘的小路。指手畫腳的人們,熱鬧、嘈雜。靜得像雕塑一般的李聲,還有木偶一樣僵硬的,李聲的兩個兒子。我不喜歡,但是我知道,事情總是這樣的。所以現(xiàn)在,我才感到陌生。就算是這個村子,也只有阿公阿婆,或者幾戶熟識的人家知道李聲去世的消息。村頭的事情沒有傳到村尾去。
“李聲的家人呢?”
“李聲家里沒有人了?!?/p>
“不,他的兩個兒子呢?”
“前兩天回來了,他大兒子走了,工作忙。他二兒子還在。”
我看到,李聲家的五畝田地,兩畝已經(jīng)撒好新的種子,土是松過的。剩下的三畝地還長著菜,有些熟了,落了,有些還在葉子堆里掛著。
李聲的二兒子是個沉默的人。如不是阿公說,我都不會知道,他還沒走。他總是把門虛掩著,不似李聲生前,第一道門緊閉。他這么做,我卻不會去門口張望,我已不是小孩了。
我見過他,秋霞奶奶的葬禮上我見過他們所有人。那時候我以為他和他的哥哥是雙胞胎,那時候他還是個很年輕的人。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今年他就算到不了四十,也該有三十好幾了。他不像李聲,李聲是長方臉,有棱有角的。他像秋霞奶奶,秋霞奶奶的臉鵝蛋似的,圓得很柔和。
那天我去李聲家看看他的相片,他的靈位,我知道廳里坐著的那位就是他的兒子。他沒有戴孝,半天不聲不響,我自是不敢招呼他。他的頭頂是禿的,就像李聲已經(jīng)撒好種子的田,沒有新苗,卻已長出一圈圈的野草。阿公說過,李聲的大兒子是大學老師,二兒子是生意人。我覺著他不像。他不像精明的生意人,因為他像秋霞奶奶。秋霞奶奶很溫和,很慈祥。
第二天我出門,剛好碰上他把虛掩著的門推開。“你好,”我說,“早上好?!?/p>
他點點頭。
“你,住在這邊嗎?”我問他。
“不是的,”他說,“我就要回去了。”
“我也要回去了。”我說。我們沒有再說話。
其實我還想問他,他們還會回來嗎,但是我沒有。我們幾乎是前后腳走的。他的背影很輕,像一個旅人,只背了包,沒有留下箱子的滾輪拖在田埂上的嚓嚓聲。但是,我聽到了鐵門的一聲“哐當”,很長。那扇虛掩著的門被他帶上了。
他要回他的家。我又想起李聲的話,他們城里有家。
“他們的家?你的家?”我念著。
“我的家在這兒?!崩盥曊f。李聲還說,他的兩張卡,一張給了大兒子,一張給了小兒子。大兒子是位大學教師,“可有出息呢,用不著太多的接濟,但是,該給他的還是要給他”。小兒子做水果生意,“虧過,那時候還要靠我的錢過日子。孩子要上學,學費可貴。現(xiàn)在賺得多了,虧得少了。我給的錢都存起來,往后,要錢的當口多呢”。李聲的話像風吹過一片蒲公英,順溜地飛走了。但是種子落在我身上,總有些抓心的癢。
“那,你自己呢?”
“我?我的家在這兒。”李聲說。
現(xiàn)在,李聲已經(jīng)去世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埋在秋霞奶奶旁邊。反正,他沒有按照從前他曾想的那樣被撒去江里。
“全清,你知道一畝地是多少平方米嗎?”我記得李聲總是考我。
“是,六百六十六點六七平方米?!?/p>
“五畝地呢?”
“我不知道?!?/p>
直到長大,我也沒有算出來??赡苁牵辉杆愠鰜?。五畝地太多,李聲非要種完它們,太多太多了。
后來我再回去,李聲家的五畝地已看不出曾經(jīng)是田。地里,草長得比人高。還有李聲的家,門鎖是松松垮垮的。透過門縫我看到,小院地上的水泥裂開了縫,縫里生出了草。草長得比人高。
講座上的那個人,叫李正銘。他還沒有走出來,我就覺著這個名字很熟。
待到他出現(xiàn)在臺上,第一眼我已經(jīng)看出來,他是李聲的兒子。其實我的位子很偏,只能看到他三分之二的正臉。
“李聲,你的兩個兒子叫什么名字?”六歲的時候我問過他。
“李正銘,李正言。”
“他們幾歲了?”
“他們啊,他們比你大太多歲了?!彼?,李聲的兒子是什么樣的人,我沒興趣。往后,我便再沒問過他。六歲的記憶放到現(xiàn)在,已模糊得看不清影子。但是看到那個人,我還是確定了,十幾年前的那個名字。
他長得像李聲,尤其是,一副眼鏡架在那張棱角分明的方臉上。他應(yīng)該是四十出頭的年紀。他的頭發(fā)很多,梳得一絲不茍,根根白色的發(fā)絲摻雜在豎直的黑色叢中,顯得突兀。
我從沒想過,竟是在我的大學里,以這樣的形式再次遇見他,好在,他并不認識我。上回見到他的時候我十歲,他穿一身孝,擋了一半的臉,我們離得遠遠的。這回,是差不多的距離。他是位教授,李聲說過,他很有出息。
他講了什么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事實上我也沒有仔細聽。直到他說:“我的父親在三年前過世了。”他說的是李聲。我不禁抬頭,這個名字,我太久都沒有聽到。他的科研講到這里就算停了,往后,他一直在講李聲。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李聲的相片,還有閔秋霞。他們一家人穿著花布衣裳站在秋天的田地里。照片是黑白的,但我能夠想象得出,那時的莊稼,是豐收的五彩斑斕。
“我的父親去世了,他走的時候我們一個都不在。這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
“他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多少年前,村里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那時候婚姻都是包辦,我媽媽也是個很好的人,但是兩個人聊不到一塊兒去。我的爸爸,其實挺寂寞的。
“我媽媽是十幾年前走的,然后我爸爸又一個人在村里過了十幾年。他自己種菜,自己吃。他的退休金很高,一點兒都不肯用。家里夏天沒有冷氣,冬天沒有暖氣,就這么過來了,怎么勸都不聽。
“后來,一個突發(fā)性心臟病,他就走了。我為我的爸爸感到哀傷,不止是因為那最后一面沒有見到,而是,他的固執(zhí),他的寂寞,他的生活襯不上他的學識。我今天提到他,就是希望這樣的遺憾永遠不要再發(fā)生?!?/p>
他說著話,他的頭發(fā)開始變亂,他的神色開始動容。這個廳很亮,我卻感受到,打在他身上的光突然暗淡了。他甚至變得有些站立不穩(wěn),我看得出來,別人也看得出來。策劃者們請他回到前排坐下。好在,已經(jīng)說完了。
然后,有人致詞,聲音是嗡嗡的。學生們踩著結(jié)束的點離場,給我的身邊帶來更大的嗡嗡聲。我隨著隊伍走出,又鬼使神差地折返,我看清楚了他的樣子。廳里的暖光,打在他的臉上,是涼的。不知為什么,我打開書包,把一瓶沒有開過的飲料遞給他。
“您不要低血糖了?!蔽艺f。
“謝謝,”他說,“我這不是低血糖,我沒事?!?/p>
我知道他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了秋霞奶奶,她那碗我沒喝完的,滾燙的白糖水。還有,我想告訴他,他說錯了。秋霞奶奶在的時候,李聲從沒寂寞過,他們還比賽種地呢。
李聲沒有心臟病。只是后來,他對生活的感知遲鈍了,他不知冷,也不知熱。我記得,人越老,越怕這些,秋霞奶奶去世前就是。李聲不是病死的,是熱死的。但是我沒說。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王若禹,2001年生,江蘇揚州人,廈門大學2020級環(huán)境設(shè)計專業(yè)在讀本科生。有作品見于《中國校園文學》《青春》《小小說月刊》等。曾獲第九屆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邀請賽小說組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