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海

20世紀初，華北某城內有一所著名的戲校，老師教了兩個徒弟，師兄叫王正維，師弟叫邢玉成。王正維主攻花臉，不僅嗓音高亢，功架漂亮，還有一項絕活，畫得一手好臉譜。邢玉成原來唱小生，后來嗓子倒倉了，只能唱一些零碎角色。出科后，王正維挑班唱戲，邢玉成就跟著師兄。邢玉成很欽佩王正維的唱功，也特別喜歡他畫的臉譜，王正維沒事也教邢玉成各種臉譜的畫法，時間一長，邢玉成對王正維畫的臉譜十分熟悉。

智曝內奸

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日本鬼子占領了小城。八路軍游擊隊在城外對鬼子展開進攻，把鬼子弄得焦頭爛額。有一次，王正維和邢玉成結識了八路軍游擊隊劉隊長，在劉隊長的動員下，兩人成了情報員。城里很多漢奸富商都愛看戲，王正維得到了很多情報，邢玉成就離開戲班做起了生意，用生意人的身份做掩護，把情報傳遞給城外的游擊隊。為防止被鬼子發(fā)現(xiàn)，兩人見面時裝得像陌生人一樣。

兩年后，日軍為了慶祝所謂的“圍剿”勝利召開“同樂會”，在城中心搭臺，命令所有藝人免費唱戲三天。王正維也在演出名單之列，他雖然滿心不愿意，但也不得不去。開戲當天，臺下人山人海，幾名日本軍官坐在第一排觀看表演。王正維無心唱戲，邊唱邊向臺下偷看。鬼子身邊的一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個人用手擋著嘴在和鬼子軍官說著什么。王正維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但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一定與八路軍有關。

趁著幕間休息，王正維邊喝水邊想著那個人是誰。突然間，他想起來了，第一次到游擊隊隊部時他見過那個人，那人當時穿著伙夫的衣服在院里刷鍋。那人現(xiàn)在和日本人在一起，就說明他是奸細。一定要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八路軍，否則會造成很大損失，可他這三天都要唱戲，根本走不開。王正維的目光不由得向臺下掃去，發(fā)現(xiàn)邢玉成正站在臺下，眼睛望著臺上。一定要告訴他這個消息，可是怎么告訴他呢？

“王老板，下面該唱《古城訓弟》了，您唱張飛?！苯浝碓谂赃吿嵝淹跽S。

“有了！”王正維眼前一亮。他拿起油彩，對著鏡子在臉上嫻熟地畫了起來。不到一支煙的工夫，他就把張飛的臉譜畫好了。

鑼鼓家什一響，王正維上了臺，向臺下一看，邢玉成已擠到了臺邊。王正維心想，他離自己這么近，一定能看清自己的臉譜。《古城訓弟》這個戲說的是關羽千里走單騎，在古城與三弟張飛產生誤會，最終二人團聚的故事。唱到張飛下古城時，王正維突然漲了一個調門，沖著臺下大喝一聲：“你來看哪！”接著，他亮了個相，同時用右手指著自己的額頭。觀眾看到王正維如此賣力，不禁大聲喝彩。

邢玉成看著王正維的動作和表情，心中一驚：“師哥平常唱到這里沒有亮相啊。他是想讓我看什么嗎？”他的眼睛掃過王正維臉上的臉譜。這個臉譜叫十字門兒，正常情況下，印堂中間有一道細細的黑色，配著兩個黑眼圈，眼角朝上，突出張飛樂觀豪爽的性格?？山裉?，師哥畫的臉譜與平常不太一樣：印堂中間細條的末端翻了上去，原來應該向下的尖頭，現(xiàn)在是朝里的。

王正維看到了邢玉成的表情，知道他似懂非懂，突然間想到了一句臺詞，馬上說道：“你與蔡陽定下里應外合之計，前來行詐，你這詭計被某看破，俺老張是粗中有細，不上你的當??！”與此同時，他用手一指臺下，仿佛是在指著城下的關羽。邢玉成聽出這句詞本來應該出現(xiàn)在后面的戲里，師哥提前說了，肯定另有深意。他順著王正維的手指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日本軍官旁邊站著的那個人。邢玉成恍然大悟：“難怪師哥在額頭上畫了一個朝里的尖頭，還唱前來行詐，這不就是有內奸（內尖）嗎？”邢玉成沖著臺上使勁眨了眨眼睛，一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暴露，速逃”

過了半個月，王正維聽到消息，八路軍里的內奸被除掉了。他心里松了一口氣，可是他也知道，鬼子失去了這么重要的消息來源，一定會徹底調查，他提醒自己要多加小心。

一天早晨，偽軍大隊長的母親過生日，請王正維去家里唱堂會，王正維一連唱了三出戲，唱得口干舌燥。偽軍大隊長很早就是王正維的戲迷，看到他唱得這么賣力，覺得很過意不去，就請他到主桌上一起吃飯。王正維只能假意應承。過了一會兒，偽軍大隊長喝醉了，嘴里開始沒有把門的了。他告訴王正維，鬼子在八路軍里的一個內線被殺了，現(xiàn)在鬼子正在調查泄密的人。

“查到了嗎？”王正維問。

“那還跑得了，現(xiàn)在已經知道有個姓邢的小子有很大嫌疑?！?/p>

王正維心里咯噔了一下，很為邢玉成擔心。

回去后，他想派人去通知邢玉成，轉念一想，這樣反而加大了邢玉成的嫌疑。他眼珠一轉，想出了一條妙計。轉天早上，他直接找到經理說道：“今天晚上我想唱《金錢豹》?！?/p>

《金錢豹》是武打戲，一般角兒輕易不唱。

“行，只要您不嫌累就行?！?經理說。

“回頭我自己寫水牌子（海報）吧?！?/p>

“那您自便吧?！?/p>

王正維回到后臺，不到十分鐘就把海報畫好了。經理拿著海報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王老板，這個戲主角是金錢豹，您怎么唱孫悟空??？”

王正維眼睛一瞪：“我樂意，不行??？”

“那當然行，還有……您是不是記混了？這個戲里沒有梅花鹿啊。”

“那是您沒聽過，我學的這版里有?！?/p>

“那好，隨您吧。還有，您干嗎還畫個孫悟空的臉譜??？”

“有觀眾愛看我畫的臉譜，您貼出去就行了。”

經理把海報貼到了門外，不多時就圍了一大群人。就在此時，邢玉成來到了戲院街對面，正想過去看個究竟，卻發(fā)現(xiàn)周圍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邢玉成警惕性很高，沒有湊上前去，而是來到戲院對面的一個酒館，在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遠遠地望著戲院。水牌子很大，遠處也能看清楚，邢玉成一眼就認出了上面的字是師哥寫的。

“《金錢豹》？師哥很少唱這個戲啊，而且他肯定不會唱孫悟空，這戲里也沒有梅花鹿啊。還有，他為什么要畫個孫悟空的臉譜呢？”

這一連串問題讓邢玉成感到困惑。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那個內奸的事。

“師哥一定是想告訴我些什么！”他想了又想，“明白了，金錢豹加上梅花鹿，不就是豹鹿（暴露）嗎？孫悟空臉譜上畫了一個粉色的桃子，一般上面會加幾條紅線，這個臉譜上沒有，那不就是素桃（速逃）嗎？”想到這里，他迅速離開了酒館，向著城外的方向跑去……

最終對決

因為王正維送信及時，邢玉成在日偽軍收網(wǎng)之前逃出了城，兩人也因此失去了聯(lián)絡。王正維又培養(yǎng)了一個新的情報員，名叫小夏。小夏歲數(shù)不大，但頭腦靈活，反應機敏，幫助王正維傳遞了很多情報，兩人配合得更加默契。日軍投降后，小城被國民黨接管，解放戰(zhàn)爭開始后一年，解放軍對小城發(fā)起了進攻，小城地勢險要，加上城墻很厚，解放軍一時拿不下來，和守城的國民黨軍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一天早上，王正維接到一條內部消息，明天半夜十二點城東和城西的士兵換防，解放軍正好可以抓住這個時機發(fā)動進攻，拿下小城。但怎么把這條情報傳遞出去，這難住了王正維。他一邊喝著茶，一邊反復琢磨著情報里的內容。

“王老板，晚上唱什么戲啊？”經理問道。

王正維突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就唱《斬黃袍》吧，我唱趙匡胤?！?/p>

“好的?！?/p>

到了晚上，王正維早早來到后臺，坐在化妝間正準備扮戲，突然門前一陣喧嘩，闖進來一群國民黨士兵，為首的一人副官打扮，走到王正維面前，雙手一拱說道：“師哥一向可好？”

王正維定睛一看，原來是失散多年的邢玉成！

“玉成！你還活著！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邢玉成微微一笑，說了自己這幾年的經歷：逃離小城之后，幾經輾轉，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因為人聰明，受到上司賞識，被提拔成了副官。

“來來來，快坐快坐?！蓖跽S連忙拿起茶壺給邢玉成倒茶。

“師哥，我不坐了，也不喝茶，”邢玉成伸手一攔，“您恐怕也能猜出我來的目的吧？”

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

“我既然穿了這身皮，就得為黨國服務，您現(xiàn)在還在為共產黨傳遞情報吧？眼下戰(zhàn)事正緊，要是從您這兒走漏了什么消息，那可是大罪一樁?！?/p>

“你想干什么？要抓我嗎？”王正維問道。

“那倒不敢，”邢玉成說道，“我得在這里看著您，以防您再把什么情報傳遞出去?！?/p>

王正維微微一笑，說道：“那你請便。”說著，自顧自地在臉上畫起臉譜來。

邢玉成坐在王正維身邊，不錯眼珠地看著王正維勾臉：紅臉，黑白眉，眉上兩條龍紋……邢玉成一邊看，一邊回憶，都和當年的畫法一模一樣。王正維勾完了臉，穿上行頭，鑼鼓家什一響，王正維叫板上臺，臺下一片喝彩聲。

邢玉成從后臺出來，在第一排正中坐下，把臺上的王正維看得一清二楚。他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動作、一句唱詞。這出戲唱了四十多分鐘，邢玉成也沒看出任何異樣。

但邢玉成不知道，小夏就坐在他身后。戲聽了五分鐘左右，小夏就起身走出了劇場……

情報解密

轉天晚上十二點，解放軍發(fā)起了總攻，從防守薄弱的東門打進了小城，沒費多大力氣就取得了勝利。邢玉成當了俘虜，在解放軍的教育下，他認識到以前的錯誤，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幾年后，他專程到王正維家拜訪，正巧小夏也在。兄弟二人暢訴離別之情后，邢玉成問道：“師哥，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那天我那么眼巴巴地盯著您，您是怎么把情報傳遞出去的？”

王正維笑了起來，指了指坐在一邊的小夏：“讓他告訴你吧。”

小夏欽佩地說道：“這么高明的主意只有師父才想得出來。當天戲報一貼我就意識到，這個情報一定和解放軍圍城有關?！?/p>

沒等小夏接著說下去，邢玉成一拍腦袋：“對啊，戲里有陶三春圍皇宮，我怎么沒想到？”

“您沒想到的還多著呢，”小夏笑道，“您看，這個趙匡胤的匡字，不就像是一個宮墻缺了東邊那面嗎？這就暗示小城東面防守薄弱。還有，斬黃袍斬的是誰？”

“鄭子明……難道是明天子時的意思嗎？”

“太對了！”小夏贊許地說道，“還有一點，您覺得師父的臉勾得對嗎？”

“我看得非常仔細，沒看出什么異樣來?！?/p>

“那我再畫一遍，你看看?！蓖跽S隨手拿起一支筆，畫出了趙匡胤的臉譜，“有什么不一樣嗎？”

邢玉成死死盯著臉譜，恨不得鉆到里面去，看了半天，他搖了搖頭。

“你多年不看戲，生疏了啊。趙匡胤兩眉間是兩條龍，紅龍代表真命天子，藍龍代表他篡奪柴家江山，一般都畫左藍右紅，那天晚上我畫的是左紅右藍，這就代表了城東和城西的軍隊換防，明白了嗎？”

邢玉成一拍大腿：“師兄，您這招太高了?！?/p>

王正維笑道：“老祖宗的東西真是包羅萬象、妙用無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