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勇
在我小的時候,水果是稀罕物,要等到自然成熟的季節(jié),街上才有賣。賣水果的不是果農(nóng)而是一般的農(nóng)民。當時,人們尚未學會專業(yè)化種植,果樹散栽在房屋四周,任其自生自滅。開花結(jié)果靠天時地利,沒有任何人工干預,收成好壞全憑運氣。果子成熟了,趕場摘了到街上賣,換幾塊媳婦的針頭線腦和孩子的零嘴錢,如同口渴時喝上一瓢涼水,瞌睡時碰到松軟的枕頭。心里淺淺的歡喜轉(zhuǎn)瞬即逝,人們更牽掛地里的莊稼,一家人一年的生計和莊稼一起生長在地里,莊稼不好,日子就枯焦了。
買水果的,都是“有錢”的人,他們穿戴干凈整齊,伸出蔥節(jié)般的手,在裝水果的籮筐里挑三揀四。選到中意的,掏出手帕左擦右擦,放進嘴里狠咬一口,硬生生把甜說成酸,把酸說成苦,咂巴著嘴問價錢,狠勁往下砍,稍不滿意,哼哼鼻子,掉頭走向下一個水果攤。水果攤連成串,一路品嘗下來,不花一分錢就能吃得飽嗝連天。
我揪著父親的衣角站在旁邊,眼里快饞出水了。父親硬不給我買——在我們那里,種地的人如果掏錢買土里長出來的東西,會被人當成沒本事的懶人,隨時隨地被恥笑。父親極愛面子,我喉嚨里咕咕作響的口水聲比打雷的聲音還大,可他就像沒聽見一樣。
我們村的李天民扎在賣水果的人堆里,面前鋪一張尿素袋,上面分類擺滿桃子、李子、蘋果。桃子透紅,李子掛霜,蘋果個頂個飽滿,一口咬下去,必定汁水四溢。李天民朝父親招手:“他叔,過來揀幾個果子給娃娃嘗鮮?!?/p>
父親叭地拔出嘴里的煙桿,搖著他那討厭的腦袋回絕道:“日怪得很,我家娃娃隨我,跟水果不親。別說吃,聞多了都會吐?!闭f完,父親喊我走。我沒聽見,他干脆扯著我的脖領(lǐng)子把我拖走。
父親愛抽煙喝酒,對水果毫無興趣,認為賣水果不是男人干的事,打心眼兒里看不起李天民。奶奶說,我家周圍之前是有果樹的,但被父親砍掉了,開墾成旱煙地。在父親看來,愛吃水果的娃娃娘氣重,沒出息。父親對我們十分嚴厲,光動手不動口,稍不注意,長滿老繭的大巴掌就扇到了我們的屁股蛋子上,疼痛和響聲一起炸開,很是嚇人。當著他的面,我不敢公開表現(xiàn)出對水果的喜愛,偏偏李天民家的水果在我心里生了根,睜眼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多次跟弟弟描述李天民家的水果,弟弟終于按捺不住,吞著口水壓低聲音問我:“你敢不敢偷?”
“你敢?。俊?/p>
“你敢我就敢!”他抬頭挺胸,一副隨時準備沖鋒陷陣的樣子。
弟弟給了我勇氣,我說:“不就是做賊嗎,有什么不敢的。”
李天民家住在我們上學路過的山下,一圈碧綠的果樹,簇擁著三間白墻黑瓦的房子。藏在綠葉間的水果像剛過門的新媳婦,紅著臉,羞答答地跟人打照面,遮遮掩掩,欲藏不藏,沒等看清眉眼,一晃又不見了。果樹連著一片比大人高的玉米苗,我和弟弟從玉米地里踅摸過去,他家院門上了鎖,屋里沒人,正是偷水果的好時機。我多了個心眼兒,安排弟弟放哨,我做賊,因為偷水果可以先飽口福,挑好的盡情吃,吃完再偷,等于撈了雙份。
我匍匐進果園,選中一棵果實又大又紅的桃樹,輕手輕腳攀上去,外衣扎進皮帶,解開上面三顆扣子,邊吃邊摘桃子往衣服里塞。桃子果然皮薄肉厚,白里透紅的果肉飽含蜂蜜般的汁水,甜得我的腳指頭一個個翹起來。一口沒來得及咽下去,趕忙咬第二口。
我的體重加上衣服里不斷增加的桃子,終于讓腳底的樹枝承受不住,啪地斷了。我像個秤砣,雙腳懸空吊在樹上。桃樹劇烈搖晃,熟透的桃子冰雹似的往地上砸,驚動了兩只睡在屋后躲太陽的大黃狗,它們齜牙咧嘴地朝我撲來。
我跳下樹,找不到抵御黃狗的武器,慌忙掏出衣服里的桃子,使勁擲向兇惡的黃狗。但剛轉(zhuǎn)身跑幾步,狗又追上來,我只好再扔水果打它們。幾個回合之后,我才逃出黃狗的包圍圈,只是身上的桃子都打狗了,一個不剩。
第一次偷水果,就這樣狼狽地失敗了。
我做賊心虛,上學、放學經(jīng)過李天民家門口,恨不得抹下臉皮揣進褲兜,縮頭縮腦拉著弟弟快步離開。等跑遠了再回頭看果園,水果的味道滿嘴竄,尤其是弟弟,自始至終沒吃上,心里的結(jié)比桃子還大。偷水果失敗那天,逃到安全地帶后,弟弟說他聽見我在樹上咬桃子和吸溜汁水的聲音,口水忍不住往下淌。他讓我哈氣,然后湊過來聞桃子殘留的味道。我哈一口,他嫌不夠。我攢足勁再哈,他閉上眼睛,鼻尖追逐我哈出的氣流,深吸一大口,憋了半天才緩緩吐出來,肯定地得出結(jié)論:“李天民家的桃子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桃子?!?/p>
強烈的口舌之欲將內(nèi)心的恐懼鎮(zhèn)壓下去,我們決定再偷一次。
汲取第一次的教訓,我們這回選擇離李天民家房子最遠的一棵梨樹下手,那位置狗很難發(fā)現(xiàn),即便發(fā)現(xiàn),從樹上可以直接躍到玉米地里,便于逃跑。我們改變策略,兩人一起上,吃夠就撤,不多貪多占。不巧的是,我的外衣是白色的,容易暴露目標,只得脫了扔到樹下。
弟弟摘個最大的梨,小聲問我要不要擦干凈。我模仿父親的口吻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干干凈凈,吃了害瘟病?!蔽覀儌z騎在樹枝上,背靠樹干大吃特吃。
等發(fā)現(xiàn)不對時,李天民已經(jīng)站在樹下,奇怪地瞅著地上的衣服。他一抬頭,我和弟弟生生撞上他的眼神。弟弟吃了一半的梨落到李天民的腳邊,雪白的果肉和汁水四下飛濺。李天民嚇了一跳,瞇起眼睛仔細甄別,認出我和弟弟,笑著說:“咦!這兒有兩只貪吃的山耗子?。 蔽液偷艿芟駜蓚€巨大的水果,傻呆呆“結(jié)”在樹上,一句話不敢說?!斑@棵樹梨子果皮厚,不好吃?!崩钐烀裰钢概赃叺囊豢美鏄湔f,“這棵好吃,小青梨,皮子都是甜的?!闭f完,扛起鋤頭走了。
被他人贓俱獲,他還不滿足,想用更好吃的水果引誘我們,趁機上我家告狀,喊父親來抓現(xiàn)場。這等于抓屎抹父親的臉啊,以父親的脾氣,不把我們的小腿打斷才怪。弟弟哭出聲來,撇著嘴問我怎么辦。
我當機立斷,帶弟弟抄近路往家跑,必須趕在李天民前面找奶奶尋求庇護。除了奶奶,父親誰都不放在眼里。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向奶奶坦白兩次偷水果的經(jīng)過,奶奶沒罵我們,反倒說:“你爹把你們倆逼成兩只饞嘴的山耗子了,李天民轉(zhuǎn)著彎彎罵你爹呢,我真替他臉紅。”
我沒心思吃飯,院子里稍有風吹草動,就嚇得往奶奶懷里鉆。從太陽落山等到天黑透,弟弟都在奶奶懷里睡著了,仍然不見李天民的蹤影。
第二年開春,父親破天荒要在旱煙地里種果樹,支使母親去李天民家討樹苗,說不要多,每個品種有一兩棵就行。母親呼哧呼哧扛回整整兩大捆果樹苗,李子、蘋果、梨、桃子、葡萄……應有盡有。旱煙地種不下這么多,父親開墾出一片荒地,全部種滿果樹苗,還笑瞇瞇地對母親說,要像李天民一樣,吃不完的摘下來拿到街上賣。
母親白了他一眼,說:“賣來的錢買煙打酒嗎?”
父親說:“煙酒不是飯,不吃不會死人。都給你和孩子們?!?/p>
父親徹頭徹尾的轉(zhuǎn)變絕對跟奶奶有關(guān),奶奶肯定把我和弟弟偷水果的事告訴父親了,父親不說,我不敢打聽。我特別想知道,父親聽到我們做賊的第一反應是什么?只是我再也無法從奶奶口中得知了,因為在父親種果樹前的那個冬天,奶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