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電影《墜落的審判》劇照
第96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最引人注目的大明星,當屬一只名叫梅西(Messi)的邊境牧羊犬。
在小羅伯特·唐尼上臺領獎時,坐在觀眾席的梅西竟然也伸出兩只前爪“鼓掌”。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奧斯卡主辦方設計的噱頭之一,“鼓掌”是由躲在下面的工作人員揮舞假腿完成的,并在直播前就錄好了。
梅西在法國電影《墜落的審判》中扮演一條名叫“史奴卜”的狗。而在頒獎前,梅西也頻繁出鏡,引來其他入圍電影片方不滿,甚至向組委會投訴這是不當競爭。與這個熱鬧噱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本片在獎項上的些許尷尬。憑借卓越非凡的品質,入圍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內的4個獎項,只奪得了本屆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
其實,《墜落的審判》并不需要靠著梅西“萌混過關”。早在去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上,《墜落的審判》就已經(jīng)獲得評審團肯定,摘下“最佳影片金棕櫚獎”。
拋開無關痛癢的熱鬧八卦,《墜落的審判》本身還是有著一個非凡的內核,值得探討。本片借助懸疑片的外殼,講了一樁復雜的家庭內部的“謀殺案”。證人輪番上庭,證據(jù)一一攤開,死亡的真相卻愈發(fā)撲朔迷離。沒有任何一段婚姻關系經(jīng)得起顯微鏡的審視,這是一場注定沒有贏家的審判。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就是一個“墜落”的意象。一顆球沿著木質樓梯滾落下來,小狗史奴卜緊隨其后叼起球,望向正在接受女學生采訪的女作家桑德拉。不久后,桑德拉的丈夫、大學老師塞繆爾在閣樓上大聲播放音樂,使得采訪無法繼續(xù)。
球的滾落預兆不詳。當盲眼的兒子丹尼爾帶著史奴卜散步回家,發(fā)現(xiàn)父親塞繆爾已經(jīng)躺在雪地,不省人事。樓上的母親聽見兒子的呼救才連忙開門查看。
責難的目光聚焦在妻子桑德拉的身上。塞繆爾沒有仇家,住所也在鮮有人跡的深山,墜落的原因只可能有三種:自殺、意外失足或妻子推落。檢方推定,是桑德拉與塞繆爾爭吵,盛怒之下打傷了他,并從閣樓的窗戶推下。
檢方的假設有意無意間迎合了大眾的胃口,如同電影中一檔電視節(jié)目的受邀嘉賓所說:“我覺得他是怎么死的不重要,一個作家殺了她的丈夫,遠比一個老師自殺要吸引人。”
由于缺乏桑德拉殺夫的直接證據(jù),檢方只能竭盡所能證明桑德拉有殺人動機。而桑德拉沒有立刻意識到自己會被控殺人,她一開始對警方有所隱瞞。誰都不希望家丑外揚,但在檢方看來,隱瞞就是犯罪的遮羞布。
至親離世是重大打擊,桑德拉說她寧愿相信是意外而不是自殺。但審判迫在眉睫,她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律師的提議,以塞繆爾是自殺抗辯。
抗辯的代價卻要由兒子丹尼爾承擔。丹尼爾不得不在法庭上得知自己視力受損是父親的疏忽,而父母為了給自己治病遭受了怎樣的經(jīng)濟困難和婚姻危機。桑德拉向兒子隱瞞這一切,不希望丹尼爾覺得自己是殘疾人,并對父母心生愧疚。丹尼爾也是在法庭上第一次知道父親可能嘗試過自殺。
這引發(fā)了母子間的信任危機。丹尼爾要如何理解母親為了脫罪而堅稱父親死于自殺?桑德拉又該如何面對兒子可能做出不利于自己的證詞?母子間的信任危機能否化解,決定了桑德拉能不能贏得這場訴訟。
2024年2月14日,美國洛杉磯,女演員奧利維亞·維爾德和狗狗梅西出席宣傳活動
當解剖為審判服務,被解剖的就不只是一具遺體,而是塞繆爾和桑德拉的婚姻。
“墜落的審判”不是準確的譯名,法語“Anatomie”的意思是“解剖”而非“審判”。“審判”是司法過程,“解剖”是醫(yī)學技術,當解剖為審判服務,被解剖的就不只是一具遺體,而是死者與嫌疑人之間的關系。換句話說,這場庭審所要解剖的是塞繆爾和桑德拉的婚姻。
在過去的電影中常??梢钥吹?,法庭審判如何扭曲一段婚姻關系。第5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克萊默夫婦》中,為了爭奪撫養(yǎng)權,雙方的律師都將婚姻中的另一方妖魔化,所有出于信賴吐露的心事都成為彼此攻擊的利器;2019年的電影《婚姻故事》中,原本同意好聚好散的夫婦在律師介入后,上演了一系列人格誹謗。
電影《婚姻故事》劇照
《墜落的審判》也不例外,檢方完全可以被視為已故的塞繆爾的代言人。正當檢方苦于沒有證據(jù)之時,他們找到了塞繆爾生前的一段錄音。塞繆爾墜亡前一天,他與桑德拉有過口角,最后以肢體沖突收場。塞繆爾偷偷錄了音,沒有告訴桑德拉。
這段錄音在法庭上播放,塞繆爾和桑德拉之間所有私下的矛盾全都被公開。檢方如獲至寶,因為他們不必再費心尋找殺人證據(jù),而只需攻擊桑德拉的生活方式。塞繆爾情緒化的抱怨如今有了公權力的加持,變成對桑德拉的正式指控。
檢方顯然想要影響陪審團對桑德拉的看法。他們用來審視桑德拉的顯微鏡是大眾對于“成功”婚姻的刻板印象。在“成功”的婚姻中,妻子的職責是相夫教子,而桑德拉的形象與之格格不入。
在這段婚姻中,身為丈夫的塞繆爾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在家修繕房屋,教育丹尼爾。而桑德拉則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寫作,成為受歡迎的作家,而妻子的成功又讓他受挫。在檢方看來,塞繆爾是這段婚姻的犧牲者。
而對桑德拉來說,是自己遠離了德國故土,只身來到丈夫的故鄉(xiāng)法國,也使自己不得不放棄母語,用英語和家人溝通。
相同的事實在檢方和辯方眼中有著截然相反的意涵,每一方的詮釋都需要挖掘新的事實來佐證。但事實的疊加沒有辦法消除意義的模棱兩可。更何況,這些事實都并非直接證據(jù),永遠無法填補塞繆爾之死所制造的空白。
法庭傳喚的證人中,無論是血跡噴濺鑒定專家、塞繆爾的心理醫(yī)生,還是調查組組長,他們都對現(xiàn)實有一套自圓其說的詮釋,并且以自己的專業(yè)做擔保,拒絕其他可能的詮釋。為了追求邏輯上的一致,他們犧牲了現(xiàn)實的矛盾與復雜。
塞繆爾的心理醫(yī)生完全贊同塞繆爾對妻子的抱怨,認定桑德拉是塞繆爾精神困境的中心。他甚至宣稱自己能夠判斷“哪些是事實,哪些不是”。桑德拉當場反駁:“如果我在看心理醫(yī)生,我的醫(yī)生可能也會站在這里控訴塞繆爾有多不堪?!?p>
電影《墜落的審判》中的法庭現(xiàn)場
她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一名雙性戀,完全違背大眾會施以同情的女性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電影雖然采取了類似紀錄片的風格,但明顯更加同情桑德拉的境地。桑德拉在法庭上是唯一的外國人,她必須用自己并不熟練的法語為自己辯護。她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一名雙性戀,完全違背大眾會施以同情的女性形象。桑德拉不僅要捍衛(wèi)自己的清白,也要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家庭,以及一個女人自主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更重要的是,她要捍衛(wèi)真實與虛構之間的邊界。
捍衛(wèi)真實與虛構的邊界對桑德拉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桑德拉寫作的習慣恰恰是模糊真實與虛構的邊界。她常取材真實的人物,放任想象將他們寫進書中,卻拒絕了解他們。而站在被告席上,桑德拉卻希望人們能夠了解她真實的生活,與丈夫真實的關系。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習以為常的創(chuàng)作模式,如今成為檢方欲加之罪的手段,她在絕望中或許也能品嘗到一絲反諷。
抗辯雙方各執(zhí)一詞,究竟該相信哪一種“現(xiàn)實”?《墜落的審判》在真實與虛構的模糊邊界之外提供了另外的可能。
能夠打破僵局的只有丹尼爾的證詞。丹尼爾做了實驗,讓史奴卜服下阿司匹林,但他也只能確認父親曾企圖服藥自殺,而不能證明父親的確死于自殺。他向法官助理瑪吉求助?,敿嬖V他,面對不確定的現(xiàn)實,要做出自己的判斷。她強調,做出判斷不等同于假裝確定。
自始至終,電影都沒有明確揭示塞繆爾是怎么死的,也沒有展示桑德拉有沒有殺人。導演特里耶說這是有意為之。甚至當桑德拉的扮演者桑德拉·惠勒忍不住問導演,桑德拉究竟有沒有殺人,特里耶搖搖頭說:“我也不確定。”
貫穿始終的不確定也在拷問著觀眾,尋找確定的真相,抑或肩負起判斷的責任,哪個更需要勇氣?也許,只有默默守護這個搖搖欲墜家庭的“史奴卜”,才是最有資格發(fā)言的那個“人”。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