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 驍
中國傳統文化的禮教倫常強調男尊女卑、內外有別①參見呂芳上主編:《無聲之聲(I):近代中國的婦女與國家(1600—1950)》“導言”,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 年,第1 頁。,導致傳統研究和敘事中的女性往往位處邊緣。1986 年,司考特(Joan Wallach Scott)提倡用“社會性別”的維度考察歷史,影響了中國婦女研究,一批學者逐漸跳出“男女不平等”研究框架而立足于發(fā)掘、再現婦女特定歷史時代和社會空間中的生活經歷及社會角色②參見伊沛霞、姚平主編:《當代西方漢學研究集萃·婦女史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2 頁。,讓“無聲者”發(fā)聲,以公平地對待人類兩性文化。為了更加深入、細致地傾聽女性,部分研究者試圖脫離以男性為主導的書寫文化,轉而在物質文化中解讀女性聲音的重要“文本”。例如,從身體性視角出發(fā),高彥頤(Dorothy Ko)通過女性“纏足”的研究,從“男性書寫的文本歷史”轉向“女性歷史的身體書寫”,揭示了纏足實踐所蘊含的關于自我身體呵護、社會地位獲取等女性欲望,呈現了被“封裝”在男性知識和權力精英的女性敘事文本③參見[美]高彥頤:《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苗延威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第4—7 頁。;就技術視角而言,白馥蘭(Francesca Bray)從空間、生產、生育三個維度呈現了女性在整個歷史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作用,重點分析了女性通過家庭的貢獻和行為緊密地與國家政治聯系在一起,為國家文明禮制奠定基礎,從而表明女性不是邊緣者、消費者,而是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④參見[英]白馥蘭:《技術與性別——晚期帝制中國的權力經緯》,江湄、鄧京力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 年,第298 頁。;從日常生活視角來看,方秀杰(Grace S. Fong)分析了刺繡與婦女的品德和審美修養(yǎng)等密切相連,女性之手憑借刺繡實踐,在有限的能動性和權利范圍之內,爭取一種可供選擇的社交和創(chuàng)造性的領域。⑤方秀杰:《女性之手:中華帝國晚期及民國初期在婦女生活中作為學問的刺繡》,孫靜譯,于沛主編:《清史譯叢》第6 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年。
她們的研究呈現了女性經驗的多樣性、鮮活性與復雜性,有助于理解女性在特定文化場域中的能動性。但是她們雖然以物質文化為研究對象,其資料來源卻大多以二手資料文本為主,實證研究相對缺乏,因此本文力圖以傳統技藝為研究對象,立足田野考察呈現女性的文化表達。而生活實踐研究能夠幫助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進行“接地氣兒”的研究①李向振:《“通過民俗”:從生活文化到行動意義的擺渡——兼論當代民俗學研究的日常生活轉向》,《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1 期。,本文引入生活實踐視角,分析傳統技藝實踐中的女性生活和行動的意義,以及意義被賦予的社會過程。
目前,傳統技藝相關的研究中,王均霞分析了山東省魯東南春節(jié)“蒸饃饃”事件,指出女性在傳統技藝中的社會性別角色的再生產②王均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實踐過程與社會性別角色再生產——對一次春節(jié)面食制作過程的微觀分析》,《民族藝術》,2016 年第6 期。;朱利偉則討論了山東曲阜攤煎餅活動,發(fā)現當地農村婦女間以煎餅為紐帶而形成的女性交往空間。③參見朱利偉:《攤煎餅:曲阜東程村婦女的群體交往》,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10 年。她們聚焦于傳統技藝實踐對于女性自我的意義與價值,對女性民俗“文本”進行“解碼”④參見諶驍:《發(fā)現女性:女性民俗學的發(fā)展脈絡及反思》,《民間文化論壇》,2020 年第2 期。,有助于我們理解和認知傳統技藝內在的性別文化意涵。但是她們大多停留在女性個體層面的分析,忽略了其所在的家庭,而家庭是女性生活的重心,往往是女性社會行動的出發(fā)點,因此,在具體的研究路徑上,本文將立足于鄂西利川地區(qū)酸菜技藝的田野考察,從女性自我與家庭兩個維度出發(fā),考察女性如何通過傳統技藝實踐實現文化表達。
在鄂西利川地區(qū),大街小巷的酒樓與餐館、家庭的餐桌上,酸菜是最為常見的菜品。它經腌制而成,品種豐富,按原材料和制作工藝的差別,可分為酸咸菜、泡酸菜、海椒面等不同品類,由于都需要在壇中進行密封存放,而這些壇子又被當地人統稱為“酸菜壇子”,本文將利川腌制而成的菜品統稱為“利川酸菜”。正如華琛(James L. Wastson)所說,通過食物這個“透鏡”(lens),幾乎可以關照社會和文化特征。⑤轉引自郭于華:《關于“吃”的文化人類學思考》,《傾聽底層》,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321 頁。通過利川酸菜,可以較為直觀地看到社會性別分工體系下家庭婦女的責任與義務。
酸菜作為利川最常見的特色飲食之一,在當地盛行著與之相關的傳說、故事等地方敘事,其中最為典型的是“佘婆婆”與“覃幺妹”的故事:
話說譚氏太祖母佘婆婆落難,得一巨鷹相救,并因其受孕,生下了一個胖胖的兒子,取名譚天飛,從此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苦苦度日。佘婆婆人很能干,能勤儉持家,每天是早起晚歸,為撫育兒子不辭辛勞。雖然如此,一年中,總還是為生活苦苦犯愁,更是在寒凍之際,最添焦愁,每每此時節(jié),家中早就沒什么蔬菜瓜果可食了。可是誰都知道,有些菜是放不了多久就開始腐爛,佘婆婆默思苦想,終于想了個好的辦法。就在這年,她種了很多的蔬菜,特別是大頭菜,其目的只有一個,希望冬天能夠有菜可吃。等蔬菜出來后,佘婆婆就揀較硬實的大頭菜,把它切成帶條的一個個后,用篾條穿上,將其風干后,撒上食鹽和辣椒,放到壇子內收藏。等到冬天來了,就取出來吃,味道好極了。就這樣,大頭蘿卜就逐漸地傳承了下來,成了土家具有特色的壇菜系列之一。
相傳建南在明朝土司時,覃土司的小女覃幺妹成為皇妃,很受皇帝寵幸,但入京城不到半年,卻得了吃不下睡不著的怪病,皇帝看愛妃水土不服,便遣人送回,覃幺妹回到老家,吃了咸菜,胃口大開,結果不到半年,病已痊愈。①陳亮:《利川地區(qū)土家族飲食傳說》,https://ilichuan.com.cn/mzwhe2824f61/1379036.htm,發(fā)布日期:2018 年7 月21 日,瀏覽日期:2021 年9 月12 日。
不難發(fā)現,“佘婆婆”故事闡釋了鄂西利川地區(qū)酸菜的“起源”?!百芷牌拧弊鳛槔ㄅ缘幕頌樗岵说摹鞍l(fā)明者”:一方面,作為母親的佘婆婆一手操持家務,負責養(yǎng)育子女、維持生計的家庭重任,正是在以女性為主的日常生活實踐中,為了豐富日常家庭飲食結構,才萌生了將新鮮蔬菜腌制成酸菜的想法??梢?,地方敘事中作為酸菜“發(fā)明者”形象,契合了社會對于“賢妻良母”的女性角色期待。另一方面,酸菜的發(fā)明也受到特殊地理環(huán)境影響,利川地處巫山流脈與武陵北上余脈的交匯部,地形以山地為主,開發(fā)難度較大,適合種植糧食、蔬菜的土地有限,生活拮據,而且總體海拔較高,大多處于800~1200 的二高山地帶,春遲秋早,冬季嚴寒而漫長,田地里的作物難以生長,缺乏穩(wěn)定的食物來源。受技術條件限制,新鮮蔬菜又無法存儲,由此產生了制作酸菜的現實需求,以解決冬季食物來源不足。
第二則故事中所提及的建南是鄂西利川地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利川酸菜中以建南咸菜最為出名。2020 年,建南咸菜制作技藝還被列入了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第七批州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擴展項目名錄。故事不僅表明了建南咸菜“開胃健脾”的“奇效”,更以明朝土司制度的歷史背景闡述了其悠久的歷史文化底蘊,而主人公“覃小妹”成為地方咸菜文化的“信息承載者”。如王明珂所言,女性和男性相比見的世面較少、較為封閉保守,往往成為“傳統”的承載者。②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8 年,第294 頁。覃幺妹離家就水土不服,初步彰顯了其封閉保守的特性,而吃了咸菜就被治愈,更凸顯了女性與“地方文化”或者“傳統”的關聯性,由此成為建南咸菜技藝的“文化信息承載者”。
敘事是一種路徑,通過敘事,可以實現從事象到事件再到生活的雙重還原。③李向振:《重回敘事傳統:當代民俗研究的生活實踐轉向》,《民俗研究》,2019 年第1 期。通過以上兩則地方敘事,不僅還原了酸菜技藝文化起源事件與相關“奇效”功能事件,還實現了將酸菜技藝與女性的聯結還原到地方民眾的日常生活實踐中,以女性為主角的敘事策略,表明了地方民眾的文化記憶中,女性是酸菜技藝的“代言人”,做酸菜就是家庭女性的事。
性別,與食物的關系錯綜復雜。因為食物一直被認為是女性家庭內首要的職責。④[加]戴安·泰:《食物與性別:食譜中的個人生命故事——食譜作為自傳的案例分析》,方云譯,《民間文化論壇》,2017 年第3 期。與一般食物相比,利川酸菜與女性的聯結更為密切,正如云泉所言,“做酸菜那格是妹兒家的活路”。⑤訪談對象:云泉,女;訪談人:諶驍;訪談地點:云泉家;訪談時間:2021 年7 月28 日。筆者在調研中遇到的大多都是由家庭主婦負責酸菜的制作,但這并不意味著男性不能參與。大權是一個較為典型的案例:
我還不是做得來,往回子我媽在屋里,冬的都是我做,酸白菜都是我做。那個不復雜,把白菜洗干凈了,進到壇子頭就是。我媽年紀大了,我沒有收親的時候就是我做。那時沒得法嘛。⑥訪談對象:大權,男;訪談人:諶驍;訪談地點:大權家;訪談時間:2021 年7 月28 日。
大權在自身酸菜制作經歷的簡單講述中,除了客觀的事實回憶之外,更多地表達了他對酸菜制作的看法。一方面,從簡單的過程性描述可以發(fā)現,他認為酸菜制作是一項簡單的家務;另一方面,他強調了自己是在母親年紀大且沒有娶妻的前提下才會參與酸菜制作,并將其視為無奈之舉,可見他將做酸菜視為女性的事,還為自己做了本該是女性的事情而感到不適。
云泉與大權的講述表明,酸菜的制作是女性的分內之事,男性很少插手。為什么家中酸菜的制作會成為女性的專項家務呢?一種解釋是,酸菜作為日常菜品,隸屬于廚房烹飪。正如杰克·古迪(Jack Goody)所言,廚房烹飪是女性的“舞臺”①參見[英]杰克·古迪:《烹飪菜肴與階級:一項比較社會學的研究》,王榮欣、沈南山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52 頁。,廚房內的一切事務自然以家庭女性為中心。這種看似合理的解釋卻經不起過多地推敲,當“新式廚房”以其“開放式”的結構打破食物與用食的空間制度,男女區(qū)隔的空間界限逐漸瓦解,②石訪訪:《飲食性別文化:一項符號人類學視角的分析》,《廣西民族研究》,2017 年第5 期。不少男性也逐漸參與到家庭烹飪之中,但利川酸菜技藝卻一直停留在女性的手中。
或許回到酸菜的制作實踐,可以更好地尋求答案。正如大權所言,酸菜的制作流程并不復雜,最常見的泡酸菜將蔬菜洗凈后,碼上佐料,放入壇中即可;咸菜的話則需將蔬菜曬蔫后洗凈,再曬到全干,用水微潤后切細,再加佐料后放入壇中密封。大多女性并不會專門安排一大塊時間來制作酸菜,一般都是發(fā)現壇子里酸菜較少,或者家里新鮮蔬菜過多,就順手洗菜放進壇中。而這種“順手”大多穿插于日常家務勞動之中,既可能是在某天做飯過程中的空余時間,也可能是在某次洗碗結束之后進行。
然而,這只是起點,酸菜技藝中最重要的是酸菜壇子的維護和管理,再好的制作手法與技巧,入壇后不加以妥善管理,還是會變味甚至腐爛。具體而言,首先是酸菜壇巖水的保持,由于對于密封條件要求極高,而密封主要靠壇口巖邊凹槽內的水,所以壇巖水的維持成為酸菜味道的關鍵。
比如缸頭時間長了,沒摻壇巖水,就會喝諧的味道,怪難吃的。不管酸菜也好、咸菜也好,喝諧噠都不好吃。喝諧就是壇巖水干了的意思。酸菜主要就是壇巖水。夏天那個榨辣子,壇巖水干了一天兩天,上面的就會變味。③訪談對象:冬桃,女;訪談人,諶驍;訪談地點:冬桃家;訪談時間:2021 年8 月19 日。
像我們的媽那時候給別個做活路切噠,就跟我說了滴,壇巖水要換哦,要經常經管。就是扯常要經管那個壇巖莫干水,過個幾天就要抹一下。過個幾天噠,這個壇巖就帶癬,就用個毛巾抹了重新摻。④訪談對象:阿菊,女;訪談人:諶驍;訪談地點:阿菊家;訪談時間:2021 年8 月15 日。
壇巖水要經常抹,經常洗,多久不抹不洗就會生那種擺腦殼蟲。⑤訪談對象:小琴,女;訪談人:諶驍;訪談地點:小琴家;訪談時間:2021 年8 月17 日。
壇巖水的維持既要保證水量,還要保持水的新鮮、衛(wèi)生。酸菜的味道的保持需要定期清潔壇子,“幾天就要抹”“經常洗”“經常抹”都是女性對清潔頻率的定義??雌饋聿凰銖碗s的流程,卻定期性地加劇了女性日常家務勞動的辛勞。
其次是壇中取菜的講究。取菜前需洗手并擦干,若手上的油或生水等異物掉進酸菜壇子,壇中酸菜會生白花且變味;取菜后需蓋緊壇蓋,否則酸菜會因喝諧而變味。因此,女性一般禁止別人亂碰酸菜壇子,特別是對此毫無經驗的丈夫。
最后是對壇中存量的關注。鄂西利川地區(qū)農戶家中一般都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酸菜壇子,最初制作酸菜時量大,可在大壇中存放,食用一段時間數量減少后就得裝入小壇子內,否則壇內存量過少,空間太大,就會出現“掉氣”,影響酸菜口感,要求女性在日常烹飪中仔細留意酸菜存量,及時換壇。
可見,酸菜進壇僅僅是酸菜制作的開始,后期的打理更需要女性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不算復雜卻極其瑣碎的細節(jié),彌散于女性的日常生活實踐之中,具有隱形化的特征。正因如此,以大權為代表的男性將酸菜制作視為一項極為簡單的家務而不屑于參與;而諸多瑣碎的細節(jié)需要長期操持家務的女性時刻留意才能處理得當,這與心血來潮為家里做頓大餐的烹飪過程有明顯的區(qū)別,長期性與瑣碎性的特征使酸菜技藝一直為家庭女性所包攬。
女性作為酸菜的制作者,也是酸菜技藝的傳承者與展示者。女性日常生活中的技藝傳承與展示實踐,是酸菜技藝的重要組成部分。
“肯學”與“肯教”是酸菜技藝得以持續(xù)性傳承的關鍵。就“學”與“教”的場域而言,大體可以分為家庭中的母女傳承與社區(qū)內的技藝交流。
家庭是傳承生產生活技能的基本單位,是本地方、本民族生產生活技能承上啟下的重要文化場域。①薛潔、韓慧萍:《家庭教育傳承對于“非遺”保護的價值和意義——以新疆少數民族民間文化傳統為例》,《民俗研究》,2013 年第1 期。鄂西利川地區(qū)女性大多都是從孩童時期開始跟母親學習酸菜的制作:
我們七八歲的時候,跟媽一起,啷門②利川方言,意思是“怎么”。淘菜啊,淘噠過后干了又啷門切啊,啷門碼鹽啊,這些都是媽教滴。③訪談對象:桃英,女;訪談人:諶驍;微信視頻訪談;訪談時間:2021 年9 月16 日。
跟自己的大人學啊,跟那個醫(yī)生一樣,都是祖?zhèn)髅胤?。我們的家庭很窮,從小嘛,我是家里的大女兒,就跟著母親學,媽走哪里去了,活路就交代給我嘛。④訪談對象:桂春,女;訪談人:諶驍;訪談地點:桂春家;訪談時間:2021 年7 月16 日。
酸菜技藝在母親與子女間的傳承,大多是穿插于母親日常酸菜的制作實踐。一般而言,母親對女兒的教導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一開始,母親會有意識地帶著女兒一起制作酸菜,并讓其參與到洗菜等比較簡單的制作步驟;隨著女兒年歲的增長,家務本領逐漸增強,也在母親的指導下學習如何切菜、放佐料等難度稍大的制作步驟,逐漸掌握酸菜的制作流程。于是,女孩就會作為母親的小幫手,幫助母親分擔酸菜制作的家務,并在母親的不斷指點下提升技藝水平。成年后,女孩在母親的指導下成為一名成熟的酸菜制作者,婚后也會同母親一樣成為家庭中負責做酸菜的女性。
除了正向的教導之外,文化禁忌也是酸菜技藝文化傳承的重要途徑。女孩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母親、奶奶等女性家長告知:“妹兒家不要去耍小鳥,不然長大以后連酸菜都做不成?!钡湫偷男詣e文化禁忌內涵了地方社會性別認知,一方面是對女性日常行為的限制與規(guī)訓,不能玩小鳥背后隱藏的還有對爬樹、淌水等“冒險”行為的否定。因為這是帶有男性氣質的生活訓練,男孩子接受生活訓練的目的在于自由地向外部運動,他爬樹、冒險,將自己的身體視為支配自然的工具。⑤參見[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Ⅱ)》,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年,第323 頁。而這些被視為女孩不必要的,甚至充滿危險的?,旣惖栏窭怪赋觯骸拔酃赣深^腦的區(qū)分活動創(chuàng)造出來,它是創(chuàng)造秩序的副產品?!雹轠英]瑪麗·道格拉斯:《潔凈與危險——對污染和禁忌觀念的分析》,黃劍波、柳博赟、盧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年,第167 頁。女孩在玩小鳥的過程中所產生的“污垢”是出于不同性別氣質而創(chuàng)造,是維持地方社會性別秩序的副產品。另一方面,文化禁忌中“連酸菜都做不成”警戒性的口吻也在小女孩的認知中打下了“長大后一定得做酸菜”的文化烙印,強化了女性負責廚房事務的社會性別分工。
不管是母親的正向教導還是文化禁忌警告,以酸菜技藝傳承為主的文化實踐中不僅僅是文化信息的傳遞,亦是對女性孩童的性別化教導,內涵著社會性別角色規(guī)范的再生產。
家庭傳承之外,女性婚后以婆家為中心形成的“女人社區(qū)”也是酸菜技藝傳承的重要場域,滿菊的經歷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恰恰小的時候還沒有做過酸菜,是我嫁到螞蟥壩來噠,馬家嘴的那個伯娘,殺豬匠屋里那個伯娘嘛,她教我做酸菜的。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嘛。剛到螞蟥壩,他們(丈夫)屋里條件也差,壇子也臟,我抹都不敢抹,煮的菜也不好吃。我結婚的時候,結的那些菜嘛,就想用來做咸菜嘛。我就問他伯娘啷個做,她說弄干了,才來洗,洗了之后又晾干,然后用就來腌,然后再加一些花椒面、海椒面那些。就是楞個逗各學會了。①訪談對象:滿菊,女;訪談人:諶驍;訪談時間:2020 年8 月15 日,微信視頻訪談。
從夫居的婚姻習俗下,以婆家為主的生活習俗會使新婦逐漸與丈夫本家、鄰家嬸娘等逐漸熟悉起來,形成了以“女人社區(qū)”為主的關系網絡。②刁統菊:《親屬網絡與性別建構——以紅山峪村為例》,《西北民族研究》,2005 年第1 期。大多以已婚婦女為主,三五成群地一起下地勞動、上街趕場等,她們經常一起談論家長里短,其間不乏日常生活積累或從長輩處習得的生活知識或經驗,既是鄉(xiāng)土社會中女性間的互助,更是女性人際交往中的文化資本。“女人社區(qū)”內的酸菜技藝的傳承實踐,可能是某人的主動求助,也可能是穿插于日常聊天的文化信息交流。
正如前文中所述,酸菜技藝不僅復雜瑣碎,還包含著大量個體性經驗積累在其中,所以主動向他人求助學習中請教對象的選擇則內涵復雜的考量,一般會基于家庭關系的衡量、技藝水平的評估等,此時的酸菜技藝請教實踐的社會功能在于鄰里圈的建構。王均霞認為,女性通過婚姻關系進入新家庭,既致力于建構與維持關系相對親密的“情感性鄰里圈”,又謹慎地主導建構與維持“工具性鄰里圈”③王均霞:《在自我與家庭之間:紀村女性與兩種鄰里圈的建構與維持》,《民俗研究》,2012 年第4 期。。在鄂西利川地區(qū)酸菜技藝的實踐中,鄰里圈建構的情感性與工具性相互混合,并不存在明顯的界限。因為大多求助于他人的都是結婚不久的新婦,其新婚后建立起的鄰里圈呈現出以家庭為核心、以血緣關系或物理距離為半徑的差序格局,她們在請教對象的選擇上既會根據個人情感需求選擇聊得來的人,又會考慮兩個家庭的關系,如滿菊就是選擇了自家比較親的嫂嫂。對于被請教的人而言,不僅是對其酸菜技藝水平的認可,更是收到新婦家庭愿意同自家建立聯系的意愿。由此,基于兩家關系而產生的酸菜技藝聯結又會反過來促進兩家關系更加密切的互動。
利川地區(qū)雖然家家戶戶都自制酸菜,但是女性的酸菜技藝水平卻是參差不齊,還有手頭“出不出”酸菜的說法:“這個人啊,她會(擅長)做酸菜,手在里頭和幾轉,它(酸菜)那個白花就沒得噠。不會做酸菜,手頭不出酸菜的人,再你幾和,她都越和越臭?!雹茉L談對象:冬桃,女;訪談人:諶驍;訪談地點:冬桃家;訪談時間:2021 年7 月28 日。酸菜技藝水平高超的女性就可以憑借該項技藝獲得家庭成員的認同與鄉(xiāng)土社會的聲譽。
酸菜是鄂西利川地區(qū)民眾餐桌上的常見菜品,家人是女性酸菜技藝成品的直接消費者,家庭成員喜好的滿足是女性酸菜制作的直接動力所在。因此,女性在具體制作菜品的選擇方面,大多女性根據丈夫和孩子的喜好。另外,利川地區(qū)農村的初中寄宿制居多,一周放假兩天,星期天從家出發(fā)的晚上,大多學生都是帶上母親準備的酸菜。一般而言,母親擔心孩子在學校飯菜油水不夠,就會用油將酸菜炒一下,稍微富足的家庭還會加肉:
他們(孩子們)讀書的都帶哎,他們帶到學校去都是搶啊搶的吃,他們都說帶的瓜兒菜還香。小麗(滿菊的女兒)說,媽你給我炒一缽嘛,我一柱都沒吃到。那時候我跟他們凈是一刀一刀地肉,炒些榨廣椒(又叫海椒面),炒得黃咩咩的,他們啷個不喜歡吃哦?、僭L談對象:滿菊,女;訪談人:諶驍;訪談方式:微信視頻;訪談時間:2020 年8 月15 日。
在物質貧乏的年代里,母親精心準備酸菜,來滿足一大家子人對美食的期待。此外,母親的炒酸菜更是子女學生時代難以忘卻的味道,不僅緩解了學校相對寡淡的伙食,還可能因為味美或者肉多而在同學之間掙得面子。
隨著社會經濟水平的發(fā)展,蔬菜品種愈加豐富,物質儲存水平也得以提升,而鄂西利川地區(qū)一直保持著家庭制作酸菜的習慣。因為傳統技藝實踐中的女性并未僅僅停留在被動解決物資短缺層面,而是主動經營家庭生活的個體性策略。因此,在子女上大學后,滿菊隨丈夫到江蘇無錫打工,即使在狹窄的出租房內還是堅持做了幾壇酸菜,等子女寒暑假,滿菊就會給他們做酸菜炒肉臊子面條。女性憑借酸菜制作技藝獲得家人的認可,獲得關于自我幸福的體驗,從而使自我價值得以彰顯和表達。
除了家庭餐桌之外,女性的酸菜技藝也可能在招待客人的公眾場合中得以展示,親戚、朋友或者鄉(xiāng)鄰等人則成為女性酸菜技藝的潛在消費者,他們的評價關乎女性所在家庭的社會聲譽。
按照招待客人規(guī)模的大小,可以分為日常招待家中來客與舉辦酒席招待客人兩種情況。就日常招待家中客人而言,餐桌上豐富多樣的菜品是主人展現熱情待客的直接表現。由于農村采購物資的條件有限,大多女性主要憑借著酸菜烹飪出一桌豐盛的佳肴:泡酸菜炒雞雜、海椒面炒臘肉、咸菜炒臘肉、酸菜炒雞蛋、酸海椒炒臘肉等都菜品是以酸菜配葷菜,再加上燉臘豬蹄、炒時蔬、炒豆腐、涼拌折耳根等基本上就是一桌比較豐盛的待客佳肴了。反之,如果在招待客人的飯桌上沒有酸菜,客人就會感覺自己被怠慢,甚至招來客人的調侃:
我們那個大嫂屋里就是摳,每次在她們家就舍不得煮好的吃,她們家的酸茄子都舍不得拿出來吃,煮的肉也是燉都不燉熟的那種,讓你沒法吃。有一年,我們幾兄弟去她家?guī)兔φ?。那幾年,田又做得多,摘秧你說該好累哦?她(大嫂)又煮些熟都沒熟的肉,酸菜都沒得點兒,想應付過切。我們幾弟兄就商量,來整哈她。后頭我們吃飯的時候就坎蒸子噠,那她才是臊皮噠。你曉得莫子叫坎蒸子撒?不是把蒸子砍了,而是說我們把她煮的飯吃光了,本來我們都吃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們都說沒吃飽,她又去煮飯,煮了之后我們又說已經吃飽了,不吃了。②訪談對象:云偉,男;訪談人:諶驍;訪談方式:微信視頻;訪談時間:2021 年9 月15 日。
酸菜雖然不是特別貴重的食材,但是如果主家的飯桌連基本的酸菜都沒有,就說明做飯的女性對客人不夠上心,久而久之,其所在的家庭就如云偉的大嫂家一樣,在親戚朋友的腦海中留下吝嗇、不夠熱情大方的印象。
事實上,辦酒席也是對客人的招待,但是和日常家中招待不同的是,辦酒席的規(guī)模更大,來客更多,是更加正式和隆重的場面,與日常待客相比具有更強的公共性。雖然辦酒席的情況下,席面的烹飪不會由主人直接負責,但是具體菜品和席面規(guī)格等都是由主人定奪,席面上所用酸菜大多都是主家女性自制而成的。利川地區(qū)一般酒席上的鹽菜扣、酸菜雞雜等菜品需要用到酸菜,幫忙人早餐煮面的臊子也會用到酸菜,所以主家女性一般都會把家里的酸菜壇子都拿出來供幫忙的人使用,這是女性酸菜技藝展示中最具公共性的場域。不僅前來幫忙的街坊四鄰會知曉女性的酸菜技藝水平,四面八方前來吃酒的親朋好友更是會直接品嘗其味道。如果主家決定辦酒席卻拿不出酸菜,大家都會將其視為一個沒有計劃、不會安排的家庭?!皶才拧痹谵r村地區(qū)是一個家庭非??少F的品質,小到家庭日常家務分工、大到家庭經濟決策都需要周密的安排才能處理得井井有條,而在農村不會安排的家庭往往和賭博、懶惰、不講信用等負面印象相聯系,影響家庭在十里八鄉(xiāng)的聲譽。
因此,一旦家中有辦紅白喜事的傾向,女性就會開始著手準備大量酸菜,以備不時之需。一般人都會覺得自家酸菜是最干凈、好吃的,但是旁人可能給出更為客觀的評價,有時候酸菜有些變味兒,大家表面上會尋找各種解釋,例如時間久了或者酸菜壇子豁邪了等,但私底下都會認為主家女性不能干。而技藝水平較高的女性就會受到大家的贊揚,特別是前來幫忙的人,用美味的酸菜辦出可口的酒席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主家的準備周到、安排得當就會受到大家的好評與認可,有助于其家庭在鄉(xiāng)土社會中良好聲譽的建構與維系。
在不同的社會文化場域,女性的酸菜技藝實踐邏輯也存在差異:家庭內部以情感性的自我表達為主體,在社區(qū)中則以工具性的家庭經營為主。
女性在家庭內部的酸菜技藝實踐,以滿足家庭成員的生活需求為核心,是女性進行自我表達的重要途徑。
一般這些事情只有跟媽學,媽才有耐心教嘛。二回子出嫁了,婆婆媽她不教嘛。往年子婆婆媽語言都沒得,結婚之后(媳婦)都是和婆婆媽吵吵鬧鬧的,不像現在嘛。①訪談對象:桃英,女;訪談人:諶驍;訪談方式:微信視頻;訪談時間:2021 年9 月16 日。
個體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逐漸建立關于社會性別角色的認知,把社會規(guī)范內化為自身行為準則,一代一代傳下去。②覃金玲:《新農村建設中留守婦女的角色調適——以咸豐縣官壩苗寨為例》,《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4 期。酸菜技藝的家庭傳承主體是母親,傳承者是女兒。一方面,由于酸菜技藝中包含諸多繁多而瑣碎的細節(jié),大多經驗都是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積累而成的,并沒有體系化的制作文本,更需要母親在女孩家務學習過程中的耐心教導;另一方面,酸菜的制作被視為女性日常家務工作的一部分,不會做酸菜的女性會被視為不賢惠、不能干,女性酸菜技藝的教導是母親對女兒社會適應能力的培養(yǎng),更是母親對女兒成為“賢妻良母”型社會女性角色殷切希望的表達。傳授技藝實踐過程中,母親會提及女性日常生活中積累的人生經驗,教會女兒掌握持家有度的道理和方法,以迎合社會“賢妻良母”型的女性期待。而女性從孩童時期便接觸并習得酸菜制作技藝,也促進了酸菜應該由女性來制作觀念的生成,酸菜與女性的關聯性在實踐中得以維系和增強,酸菜技藝中的社會性別意涵也得以持續(xù)性生成。
女性的酸菜制作以家庭成員的口味和喜好為主,所以不同家庭之間的酸菜味道也存在一定的差別,都是女性精心準備家庭食物、操持家庭生計的智慧結晶。在物質貧乏的年代,豐富多樣的酸菜是女性解決餐桌飲食單調的重要策略,不少人都將兒時母親制作的酸菜視為最難忘的童年味道;而在物質相對富足的今天,女性不僅能夠用酸菜和豬肉、雞肉、鴨肉等葷菜搭配出美味又營養(yǎng)的菜品,而且在大酒大肉的油膩飲食之余,女性的酸菜可以直接食用以解膩開胃??陀^上來說,每家的酸菜從菜品到味道都存在很大的差異,都是女性立足家庭成員的飲食偏好的個性化定制。因此,盡管市場上已經有酸菜成品出售,但客戶還是以外地人為主,本地人一般都是自制酸菜,因為大多本地人都認為賣的酸菜味道不好吃。事實上,只是吃慣了自家的酸菜,不習慣其他的酸菜味道。
當然,酸菜技藝實踐中除了表達女性對于女兒的關愛與家人的照料之外,也是女性對自我實踐的追求,集中體現在壇子的維護與管理方法上。如前所述,壇巖水新鮮與衛(wèi)生的保持是保證酸菜口感的關鍵,避免壇水落灰,女性隔兩天就得抹洗壇巖、換水。塑料袋出現后,不少女性都將塑料袋套在壇子上隔離灰塵,雖然不能完全杜絕壇巖內生蟲、長癬等,但是有一定的緩解作用,可以降低壇子的清潔頻次。另外,在農村地區(qū)的鹽除了調味之外,還被用來消毒殺菌。雖然早年的鹽對一般家庭來說,不僅價格高昂而且難以獲得,但是隨著利川地區(qū)民眾物質生活水平的提升,不僅買鹽方便,價格也比較便宜,所以很多女性為了減少壇巖水的清洗工作,會在壇巖水中加鹽,有時甚至完全用鹽代替水,這樣的話一個月不打理。壇中酸菜都不會變味。但是壇巖放鹽,平時取菜不方便,所以一般是女性有出遠門計劃才在壇巖碼鹽。
閑暇時間是一種社會財富和資源,女性對閑暇時間的支配權利,是女性社會地位進步程度的反映。①田翠琴:《農村婦女發(fā)展與閑暇時間的性別不平等研究》,《婦女研究論叢》,2004 年第5 期。塑料袋的使用和壇巖水中鹽的添加提高了女性酸菜技藝的勞動效率,減少了日常家務對女性時間和精力的消耗,增加了女性可支配的閑暇時間,拓展了女性的自我空間。如小琴的丈夫在北海務工,暑假期間小琴和婆婆、女兒前往北海旅行,為期一個月左右。在出發(fā)之前,小琴便用鹽將壇子密封,酸菜保存得極好。雖然酸菜并不是小琴外出遠行的決定因素,但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她的麻煩,使她得以更加輕松、快樂地享受愉快的旅游時光??梢?,酸菜技藝實踐不僅表達了女性對家庭的情感與付出,也反映了女性對自我空間的爭取,體現了女性被日常家務勞動所遮蔽的主體性表達。
赫爾曼·鮑辛格曾言,民眾生活和民間文化發(fā)生在由大大小小的群體構成的社會織體之中。②[德]赫爾曼·鮑辛格:《技術世界中的民間文化》,戶曉輝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19 頁。鄉(xiāng)土社區(qū)也是女性酸菜技藝的重要實踐場域。此時,除了女性的個體自我表達之外,更重要的是女性對家庭的經營,既是對家庭為核心的社會關系網絡的建構和維系,又是家庭在鄉(xiāng)土社區(qū)內社會聲譽的維護。
酸菜技藝在社區(qū)內的傳承實踐實際上是以女性為主體的家庭人際關系建構。女性結婚后,組建自己的小家庭,不僅要學會操持家務,還得主導家庭社會關系圈子的建構。酸菜技藝的請教不僅有利于提升女性操持家務的能力,更是女性主動建立家庭友好往來的契機。一般而言,女性依據女性酸菜技藝水平與其家庭所在地的距離遠近與血緣關系的親疏來選擇請教對象。而對于被請教的女性來說,不僅是其技藝水平的肯定與認可,還是雙方關系的確認。因此,在當地民眾看來,酸菜技藝的請教往往是兩個家庭建立與維系交往關系的佳話。女性以酸菜技藝為媒介形成的家庭交往關系,往往具有一定的實用性。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而女性選擇的請教對象所在的家庭大多是離得近、走得親的,一旦家里有事情,就可以向其求助,從而建立起良性的農村互助圈。
女性憑借酸菜技藝在鄉(xiāng)土社區(qū)中的展示經營家庭社會聲譽,影響家庭在鄉(xiāng)土社區(qū)中的面子。而面子是民眾日常生計中極具現實意義的東西,并將其視為可量化的概念,既有“爭面子”“長臉面”又有“失面子”“丟面子”,圍繞“面子”,民眾存在兩個面向社會行動:一是“爭面子”,二是避免“丟面子”。①李向振:《民間禮俗儀式中的人情再生產——以京郊姚村“喝滿月酒”為例》,《民族藝術》,2020 年第1 期。賢惠能干的女性可以憑借精湛的酸菜技藝在親戚、鄰居、朋友等圈子里建立起關于熱情好客、招待周到、安排得當等良好的家庭聲譽,可以在現有的基礎上為家庭爭得更多的“面子”;而不會“處事”的女性卻會因此而使家庭落下“吝嗇”“不會安排”的社會名聲,很有可能在鄉(xiāng)土社區(qū)“丟面子”。
可見,女性在公共話語體系中并不是緘默的存在,技藝實踐為女性提供了以家庭為核心的主體性表達空間。事實上,女性家庭社會關系的建構與社會聲譽的維護,本質上女性憑借酸菜技藝實踐為家庭爭取社會資本的策略性行動,其主要動機是為了獲取和使用嵌入在社會網絡中的資源。②[美]林楠:《社會資本:關于社會結構與行動的理論》,張磊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24 頁。因為家庭的人脈和面子,不僅象征著家庭在社區(qū)內的地位和權威,還意味著可以轉換為實在的物質性利益,最常見的是農忙時節(jié)的生產互助,社會資本存量較高的家庭更容易解決人力資源緊張的難題。
如前所述,女性作為鄂西利川地區(qū)酸菜技藝的實踐者,在家庭與社區(qū)中進行傳統技藝的傳承與展示的文化實踐,不僅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個體表達,更關乎女性對家庭社會關系的建構與維系。女性的個體自我與其所在家庭并不存在明晰的界限,積極的自我呈現有助于促進其所在家庭的經營,而所在家庭的發(fā)展往往也被女性視為自我價值的表達。如崔應令提到,女性的自我是“包含他者的自我”③崔應令:《鄉(xiāng)村女性自我的再認識——一項來自恩施土家族雙龍村的研究》,《社會》,2009 年第2 期。,家庭憑借孩子、丈夫等女性最親密的“他者”,被納入了女性的“自我”之中。因此,酸菜技藝中女性自我的表達與家庭的經營共同構成了關于女性主體性的表達,成為女性酸菜技藝實踐的內在驅動力。
回歸民眾的日常生活實踐,不難發(fā)現傳統技藝中的社會性別建構過程。鄂西利川地區(qū)酸菜作為以女性為主導的傳統技藝,在傳承與展示等具體實踐中又強化了女性與技藝的關聯,使技藝成為女性“賢惠”“能干”等性別氣質的物質性展現。女性在酸菜技藝實踐與其他日常家務的過程中,建立并強化了對自我性別角色的認知,從而被整合進社會性別分工體系。但女性并不是被動的犧牲者,而是主動的參與者,在技藝實踐中積極地進行著關于自我的表達,以此爭取社會性別角色的認同。
可見,傳統技藝在民眾的生活實踐中得以傳承與發(fā)展,不僅以實體生產滿足民眾的物質需求,同時也是生產者身份意義的表達。女性不是傳統技藝傳承中的邊緣性角色,她們不僅憑借女性知識和經驗主導著家庭日常生活消費,還通過具體技藝實踐積極地經營著家庭社會關系,賦予傳統技藝社會性別意涵的同時,也實現了女性的文化表達。因此,重新審視傳統技藝中的女性參與,關注女性的貢獻與價值,重視女性的文化表達,不僅有利于發(fā)掘更多參與力量,實現傳統技藝更好的保護和傳承,而且有利于發(fā)揮傳統技藝中的性別價值,以物質文化實踐書寫更加豐滿的“女性歷史”。